天日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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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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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啊,要了这娃娃吧。是他福分,您也不曾亏……”

“怎么着吧?”

“瞧这体格子,顶要紧是康健,没病没灾,食简力悍。他爹的在这儿打包票,只当只犬使唤。”

“几岁?”

“八岁。”

“——哟,才八岁?这身量,比旁人十二三岁娃娃也不差。哪儿似犬,分明是牛犊。”

“大爷高见。唤作鹿沉,鹿羔子,下沉者,道士取的。”

“甚么话?咱家少爷才算尘,秦子尘——这名儿不准叫了。晓得吗?贱皮子。行了行了,三贯钱领去,钱货两讫,忒絮叨。”

“小人多嘴,多嘴。”

“权当没你这个爹,往后莫来哭爹喊娘。”

“是,是。”

“算有运道,生来便是给咱家少爷当牛做马的命,听我说……小子!”

“……”

“叫大爷。”

“是,爹。大爷。”

“听着——听话是本分,不可忤逆少爷,规矩要懂,眼色要活,少爷的意思多揣摩,讨得舒坦,才叫奴才的本等。”

“……”

“还愣着?跪下吧。”

“快些,好孩子。磕头,一下,两下,三下。”

“爹,莫按了,头疼。”

“莫叫爹了。来,对爷说,‘我是奴才’——日后便是奴才了。”

“是,我是奴才。”

……

“不。”

他说,“我不是奴才。”

……

“又来个奴才,恁般高大,唤作牛奴儿罢。”

“是,少爷。”

“几岁?”

“八岁。”

“小一岁……嘿,倒高过我去。”

“高则高矣,粗苯罢了,哪及少爷福寿绵长。”

“身壮如牛,天生当牛做马的命,怎比少爷生来享福。”

“嘿嘿,倒是口巧,不算数,不作数——牛奴儿,自己说!命没我长?生来便该给我当牛做马?”

“……没想过。”

“——嘿,对牛弹琴!”

……

“今日跟我踏春,牛奴儿带琴。”

“是,少爷。”

“牛奴儿,山上景致好,我在此弹琴。你去——那边断崖采株草来,险得很,敢不敢?”

“是,少爷。”

“好胆!真是牛哇!去吧去吧……你俩,嘿嘿,且看少爷如何‘对牛弹琴’。”

……

“啧啧啧,真是头牛,这都摔不死。”

“醒……有动静……”

“不该……十来丈……活着……造化……”

“要不要……再……”

“罢了……爹……性命……钱财……买来的……亏不得……盯紧些……”

“那往后……”

“往后?……没意思……养着……模样像牛,性子还是头犬……”

……

“不。”

他说,“我不是牛犬。”

……

“少爷……昨夜……杀人去了……”

“何事?”

“门口闹事,血字也写了,哭丧骂人……要凶手抵命……”

“哦,此事晓得。刁民罢了,任他闹去。抵命?笑话!岂能为贱皮子抵命?”

“那……便不用抵命了?”

“嘿嘿,倒也不是。民情汹汹,本少爷要入大门派,得清清白白,便总要个交代。至于如何交代么……休要多问,迟早知晓。”

“啊?”

“还看甚么?自个儿回去。料想稍后,老爷得唤你去偏宅。”

……

“老爷。”

“唤作鹿沉,是么?”

“……啊?——是。”

“意外了?也是,此地无人敢唤此名。与小儿名中一字音同,本就不该用。”

“小人从来不用。”

“嘿嘿,倒是乖巧。昨日打听过你。知子尘唤是牛奴儿,尚不知其故。此刻见了模样,方知所言不虚。”

“谢老爷。”

“谢甚么?”

“……老爷……夸我……”

“呵呵,可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奴才不知。”

“哎,那总该知晓,子尘闯祸了。”

“——对!杀了人!”

“哦?”

“老爷,少爷杀了人。那夜吃醉了酒,闯进人家婚房,污了清白,害了性命,苦主两家皆要闹……”

“亲眼所见?”

“……倒不曾。”

“听来的?”

“……都这般说。”

“倒也在理。凡事未亲见,自然靠耳闻。那夜我也未在场,亦听人言。不过么,听来的却与你不同。”

“……啊?”

“子尘是去闹了,吃酒太醉,闹一阵便倒。那妇人么……自然不是他杀的。莫说杀,碰都未曾碰过。”

“那、那是?”

“要问真凶是谁,倒有这么一个说法:府里有个体壮如牛的家奴,管教不严,仗着力大,倚着府势,一向作奸犯科,恶贯满盈。更擅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犯下恁多恶事,竟都栽在我那不懂事的孩儿头上!”

“是谁?府上有这人……认得么?”

“诸位官爷,请了!这便是那奸杀无辜、作恶多端的畜生!那姑娘便是他害的!秦家治家无方,难辞其咎,今日大义灭亲,将功补过!”

“——我!?”

……

秦老爷含笑退去,门外院中站定。书房内,捕快鱼贯而入,门窗皆堵。他立于中央,惶然无措。

正此时。

忽觉头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煞人也!

“痛啊!”

他齿缝迸声,目眦欲裂,面容扭曲。头颅如遭冰锥攒刺!剧痛炸裂!双手死按额角,恨不能探手入颅,将那痛楚掏出来捏碎!

魁梧身躯因剧痛而痉挛,更显骇人。

捕头惊退两步,自觉失态,面罩寒霜厉喝道:“好个作奸犯科的畜生!滔天大罪,还敢挣扎?混账东西,已非人也!拿下!”

已非人也……

……

“不。”

他齿间挤出低吼,“是人。”

……

“甚么!?”

左右扑来擒拿。鹿沉正低语,捕头闻得含糊声响,连迭喝问。

“我说……”鹿沉猝抬头,眸中精光暴射,“——我是人啊!”

声如惊雷贯耳!众人一怔间,他已扑出!

砰然一拳,一拳正中左边捕快面门!

他足有九尺昂藏高,重两百来斤,人说是牛,说是犬,说是什么皆可,然而心知肚明,他是站起来的熊狼虎豹,昔日无有爪牙耳。

今有矣!

暴起发难,突如其来,竟是无人能应。左边捕快拳下晕眩,立足未稳。鹿沉趁势抢步,抽刀,回身便砍!

刀光一闪!血箭先飚,右边捕快身躯跟着方倒,刀痕自胸贯腹,清晰无比,血肉狰狞蠕动着,肺腑隐隐显现。

“杀……杀人啦……”

近处再一个捕快,忙不迭退去两步,嘶声惊叫起来。如此聒噪,吵得心烦,鹿沉回手又是一刀,当场砍死。

霎时死寂。

“我不是奴才,我不是牛犬,我是人。独你们……才不是人!”

鹿沉持刀而立,一身染血,面容说不清更怒或更恨。先睥睨眼前呆立捕快,再转乜一眼门外秦老爷。

他脑袋还是痛,痛得欲要裂开,也痛得蓦然嘶吼:“杀光你们这些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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