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玺书来幽,妄念趋遒
第26章 玺书来幽,妄念趋遒
王振府邸,已彻底沦为锦衣卫织就的铁笼。
高墙隔绝了市声,也掐断了所有通向外界的触须。
书房内,沉水香燃尽了一炉又一炉,王振枯坐的身影在昏暗中愈发佝偻。
他食不甘味,昨夜送进来的精致晚膳,几乎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仿佛要将那虚无盯穿,窥见乾清宫暖阁里那团小小的明黄身影。
那是他在沉溺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时间在这死寂的牢笼里仿佛失去了刻度,唯有窗外日影的缓慢挪移,提醒着又一个白昼正无情流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志彻底碾碎时。
“笃、笃、笃。”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王振猛地一激灵,如同濒死的鱼被投入水中!
“……进!”
他喉管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书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心腹管家那张因紧张激动而扭曲的老脸探了进来。
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昏暗的室内,跌撞着扑到书案前,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尖锐走调:
“老、老祖宗!宫……宫里!是陈公公!捧着……捧着黄匣子!就在前厅!”
“噹啷——!”
他猛地从圈椅中弹起,动作之大带翻了沉重的椅子!
但他浑然不觉,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管家,仿佛要从他脸上再确认一遍这梦幻般的消息。
是旨意!一定是小主子的旨意!那孩子……那孩子没有抛弃他!
那虚幻的、他日夜祈求的浮木……竟然成真了?!
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威仪,王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推开碍事的管家,踉跄着冲出这间囚禁了他魂魄的书房,朝着前厅那唯一的“生门”扑去!
王振此刻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端,巨大的期盼让他头晕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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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气氛凝重而微妙。
署理锦衣卫指挥使事的孙继宗不知何时已闻讯赶到,此刻正负手立于厅中厅堂中央,目光沉静,看不出喜怒。
他带来的几名锦衣卫力士按刀侍立门旁,眼神锐利地钉在每一个王振府中座卿仆役身上,压得他们大气不敢出。
陈安站在稍前的位置,一身石青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
他双手稳稳托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缎匣子——那是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敕谕匣。
王振几乎是滚爬着冲入前厅,散乱的鬓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蟒袍前襟沾着方才推搡时蹭上的灰土。
“陈……陈公公!”
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踉跄着抢前几步,然后竟不顾身份,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奴婢王振……恭聆圣谕!”
他额头重重磕下,发出“咚”的一声,身体因激动和虚脱而筛糠般颤抖。
陈安垂眸,目光落在脚下这昔日权倾朝野、如今却匍匐如犬的身影上。
曾几何时,此人蟒袍玉带,立于丹陛之上,一个眼神便能令内廷二十四衙门噤若寒蝉。
而自己,当时不过是尚膳监油污堆里一个不起眼的腌臜,现如今……他喉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心中唏嘘一片。
沉凝片刻,陈安强压下心中的翻腾,缓缓打开黄匣,取出素白棉纸,展开宣读:
“谕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朕念尔侍奉多年,劳苦微功。近日闭门思过,朕心甚为不安。今有疑难事体,悬而未决,夙夜难眠。特谕尔即刻入宫,朕有要事相询,望尔为朕解忧。钦此。”
陈安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甘泉一样注入王振干裂的心田!
尤其是那句“朕心甚为不安”、“望尔为朕解忧”!
这是分明是小主子在向他的“王伴伴”求救啊!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王振所有的理智和防备!
“主子!老奴的小主子啊——!”王振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抬起头,涕泪纵横,老脸扭曲成一团,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嘶声哭嚎。
“奴婢罪该万死!累得主子不安!奴婢……奴婢定当粉身碎骨,为陛下解忧!万死不辞!万死不辞啊!”
他泣不成声,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砖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刻他已自动脑补了一幅小皇帝给自己写手谕时的画面:小皇帝在乾清宫里坐立不安,批阅奏章时没了熟悉的朱笔圈点,遇到难题无人商量,夜里害怕得睡不着觉……于是乎这小娃娃终于忍不住,顶着压力,给自己写下了这道救命的谕旨!
对,一定是这样的!
陈安宣读完,将谕旨合拢,双手递向王振。
王振几乎是一把扑过去,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素笺。
他贪婪地、一遍遍扫视着那尚显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御笔朱批,尤其是落款处的那方小印!
这是他的命!是他的护身符!
陈安垂着眼睑,静静看着眼前这形销骨立的王振。
此刻他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令满朝噤若寒蝉的“内相”威仪?
而马顺、毛贵那些曾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干儿义子们,如今又何在?
不过是在诏狱里哀嚎等死罢了!
陈安此刻,望着眼前这昔日的庞然大物轰然崩塌,那一闪而逝的复仇快意褪去后,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的命,他的权,他的一切,如今都牢牢系在乾清宫那团小小的明黄身影上。
依附皇权而生,亦会为皇权所噬。
这也许便是他们这些无根之人永恒的枷锁与归宿吧!
陈安正沉凝间,院外忽然传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是他带来的一名东厂番役快步踏入厅中。
番役目不斜视,径直趋近陈安,附耳低语数句。
陈安目光微动,旋即恢复如常,转向阶下仍捧着圣旨、涕泪未干的王振道:
“王公公,陛下口谕,着王振即刻随咱家入宫觐见,不得延误。”
“是!是!老奴遵旨!这就走!这就走!”
王振连声应着,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可双腿酸软麻木,一个趔趄又差点栽倒,旁边的管家下意识伸手欲扶。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管家衣袖的刹那,王振眼中那狂喜的火焰深处,一丝浸淫权力场数十载淬炼出的毒蛇般的警觉骤然闪过!
带人?绝不行!府里任何一个人跟出去,都可能成为外界的嘴巴,也可能成为孙继宗、张辅乃至三杨日后攀咬构陷的借口!
更可能……坏了主子的大事,也坏了自己这唯一的生机!
念头急转,他猛地一甩臂,狠狠推开了管家的手!
力道之大,让管家猝不及防,愕然踉跄后退。
只见王振强忍着腿脚钻心的酸麻,硬生生挺直了那佝偻的腰背,脸上瞬间如同川剧变脸,换上了一副忧国忘身的肃然表情。
他目光如电,凌厉地扫过管家和几名闻讯在门口探头的心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决绝:
“尔等任何人不得跟随!府中上下,各安其位,噤声闭户!”
他刻意停顿,喉结滚动,加重着每一个字的份量:“若有人敢对外传递半字风声……休怪咱家……家法无情!”
这番声色俱厉的“训诫”,既是敲山震虎,稳住府内人心,更是说给厅堂里那两位“监官”听的。
言毕,他迅速转向孙继宗和陈安,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恳切与坦荡:
“陈公公,孙指挥使,非是老奴矫情!陛下密召老奴,必是万分火急、关乎社稷的要务!值此风口浪尖,朝野多少双眼睛盯着咱家这门楣?恨不能生啖吾肉者,岂在少数?”
他喘了口气,眼中适时地流露出真实的焦虑和忧心:
“若带人随行,车马仪仗,目标何其显眼?一旦走漏风声,惊动了那些……那些欲置老奴于死地、更欲借机攀诬圣躬的宵小之徒,他们必然闻风而动!或鼓噪言路,或散布流言蜚语,甚至纠集在宫门阻挠生事!这岂非误了陛下的军国大事?更陷陛下于无端非议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胸膛,努力让那身狼狈的蟒袍也显出几分孤忠的悲壮:
“老奴此去,只为替主子分忧解难!孤身一人,悄然往返,动静最小!纵有刀山火海在前,万般罪责加身,老奴一肩担了便是!断不敢让陛下因老奴之故,再蒙受半分污名,沾染一丝委屈!此乃老奴一片赤诚肺腑,亦是……保全圣德清名之万全之策!万望二位体察!”
孙继宗冷眼旁观,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
这老阉,都成砧板上的鱼肉了,这番唱念做打还是如此的炉火纯青!
硬生生将自己贪生怕死、隔绝耳目的小心思,粉饰成了忠君体国、顾全大局的慷慨悲歌。
这份颠倒乾坤的本事,当真不愧是权阉之首!
陈安面色平静无波,心中也如明镜。
他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认同:“王公公有心了。思虑周详,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如此,甚好。”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事不宜迟,王公公,请吧。”
“是!是!有劳陈公公!”王振连声应着,仿佛得到了莫大的认可。
他不再看任何人,也浑然不觉自己袍袖的污渍与散乱的鬓发。
此刻,他眼中只剩下那条通向乾清宫、通向生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