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目光复杂地望向营中那面猎猎飞舞的青鹰大旗，久久无言。

“陈将军，你说，人生在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晨风吹拂，卷起地上的尘沙，却吹不散弥漫在他心头的震撼与迷茫。

这第一次的试探性接触，陈洛以其无可置疑的治军之能和那振聋发聩的“明道”之言，已在张文远心中，投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充满冲击力的影子。

“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如今温侯每日饮酒作乐，虽有万夫不敌之勇……”

一方案几置于堂中，其上纵横十九道，黑白二色玉石棋子星罗棋布。

“且慢，请先坐下。”

陈洛端坐一侧，玄色常服衬得他眉目沉静，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落在变幻的棋枰上。

遂又招呼几个侍卫帮对方的人儿解衣卸甲，虽说对方有些不情愿，但望其双眸，也不像是要加害自己。

“陈将军，这是何意？”

张辽坐于对面，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那身半旧的鱼鳞甲已卸下，换了一身深青布袍，更显其面容刚毅。

“无需多言，我只是想请你和我下一盘棋。”

“这……”

他紧盯着棋盘，浓眉微锁，指间一枚墨玉棋子悬而未落，仿佛那不是棋子，而是千钧的兵锋。

“那我先手。”

堂内异常安静，唯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清脆的“啪嗒”声。

陈洛倒是没给对方反应机会，双指夹起便开始出招。

空气仿佛凝固，无形的刀光剑影在方寸纹枰间激烈碰撞。

紧接着张辽落子了。

墨玉棋子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啪”地一声重重敲在棋盘西北角一处看似松散的白子边缘！

这一子，如同孤军深入，悍然打入白棋看似厚实的阵势之中，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陈都尉，”

张辽的声音打破沉寂，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此处白势看似雄浑，然其根未深，联络稍滞。若以精骑突入，断其首尾，搅乱腹心，纵有厚壁，亦难救此孤军。”

他手指点了点自己刚刚落下的黑子，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陈洛，

“此局，如彭城外围，温侯铁骑若寻得此等破绽，纵有坚城，亦难保不失。”

陈洛神色不动，仿佛未觉那枚黑子带来的凌厉杀机。

他目光沉静如水，扫过棋局，并未立刻应对那突入的黑子，而是不疾不徐地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东南腹地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星位附近。

这一子落下，平淡无奇，却隐隐将东南白棋与中腹原本略显单薄的势力，连成了一片厚重沉稳的“势”。

“张将军此言，深谙破阵之要。”

陈洛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如同山涧流泉，

“然为将者，不可只见一隅之破绽，更需观全局之厚薄。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孤军深入，纵能逞一时之快，若后援不继，陷入重围……”

他抬眼，目光深邃，迎上张辽锐利的视线，手指点了点自己刚刚落下的白子，

“便是此等厚势，可徐徐图之，断其粮道，困其归途。待其锋芒耗尽，锐气消磨，纵是虎狼之师，亦成瓮中之鳖。

此局，亦如当日北塘堤口，温侯狼骑，便是折戟于此‘厚势’之下。”

张辽浓眉猛地一跳，陈洛以棋喻战，竟如此犀利地直指吕布北塘之败的根由——

正是贪功冒进，孤军被阻，后援遭火障隔绝！

他胸中一股郁气翻腾，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绪，目光重新落回棋局，手指在棋盒中捻动墨玉棋子，沉吟片刻，再次落子。

“啪！”

这一次，他不再冒进，而是稳稳地在自己西南的角部加固，同时分出一路黑子，如同奇兵，悄然向陈洛中腹那片刚刚成型的“厚势”边缘渗透。

“都尉厚势虽成，然根基未固。”

张辽沉声道，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带着一丝沙场宿将的老辣，

“若以偏师袭扰，积小胜为大势，步步蚕食，消其锋芒，钝其爪牙。待其势弱，再以雷霆一击，纵有铜墙铁壁，亦非不可摧！

昔者，董太师入洛阳，亦非一日之功，乃步步为营，积势而成。”

他提及董卓，语气中并无太多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然而陈洛敏锐地捕捉到，当“董太师”三字出口时，张辽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澜，那里面有忠诚的余烬，也有深埋的憾恨。

“哦？”

陈洛拈起一枚白子，并未立刻落下，目光在张辽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却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

他手中的白子轻轻落在中腹，非攻非守，却如同定海神针，进一步稳固了那片看似松散、实则潜力无穷的白棋“厚势”，隐隐对张辽渗透的偏师形成了反包围的态势。

“将军用兵，攻守兼备，老成持重，深得‘积势’之三昧。”

陈洛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董卓入洛，确曾煊赫一时。然其势虽雄，其道不昌。

屠戮公卿，焚掠宫室，视社稷如私产，待黎庶如草芥。此等‘势’，纵能席卷一时，终因无道，根基自溃，如沙上筑塔，倾颓只在旦夕之间。

董卓之败，非败于兵势不强，实败于……”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张辽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吐出：

“无道！”

张辽身体猛地一震！

仿佛陈洛那“无道”二字，不是落在空气中，而是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捻着棋子的手指瞬间僵硬，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洛阳城冲天的火光，公卿绝望的哀嚎，百姓惊恐的奔逃……

那些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不愿触碰的血色画面，此刻被陈洛这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的两个字，骤然撕裂！

“对，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