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死寂，落针可闻。

灯火的影子在张辽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跳跃。

“可……”

他死死盯着棋盘，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血红。

良久，他才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强烈的自我辩解意味：

“为将者……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所求者……不过尽忠职守，不辱使命！辽昔日追随董公，亦是……亦是奉朝廷敕令！”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倔强，

“今从温侯，亦是……亦是时势使然！将者，不过手中之刃，持于谁手，便为谁所用！何谈择主？！”

陈洛静静地看着张辽眼中翻腾的痛苦与挣扎，那不仅仅是对过往的悔恨，更是对自身无力挣脱命运枷锁的愤怒与无奈。

“不。”

他并未被张辽的激动所影响，反而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双手拢于袖中，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潭，包容着张辽喷薄的岩浆。

“将军此言，差矣。”

陈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张辽耳中，如同暮鼓晨钟，敲击着他混乱的心神，

“刃，死物也，无知无觉。

然将军，乃堂堂七尺之躯，胸藏韬略，腹有良谋，行伍精严，治军有方，此等大才，岂是凡铁可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辽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惋惜，一丝沉重，更有一针见血的锐利：

“观将军治军风范，行事气度，绝非蝇营狗苟、趋炎附势之辈。

昔日在董卓帐下，将军或可称‘尽忠职守’。然今日，追随吕布……”

陈洛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向张辽竭力维护的遮羞布，

“吕布其人，反复无常，背信弑主，视忠义如敝履，视苍生如刍狗！

其行径，比之董卓，唯暴虐稍逊，而无信尤甚！将军一身本领，满腔热血，难道……”

陈洛的目光陡然变得灼灼逼人，如同利剑出鞘，直刺张辽灵魂深处：

“仅为吕布此等乱世盗贼震慑麾下、争权夺地之器？岂不惜哉？！”

“惜哉”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张辽耳边！又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将他心中那份“尽忠职守”的自我麻痹，那份“身不由己”的无奈托词，瞬间冲刷得支离破碎！

张辽浑身剧震！

手中的墨玉棋子再也拿捏不住，“嗒”的一声轻响，跌落在地，滚了几滚，停在棋盘边缘。

“我曾听闻，将军与关云长将军同属同乡而不同地，几日前他便经常与我谈论起将军……”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陈洛，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脸色在灯火下变得一片惨白。

“‘虽为良刃，其主差矣。’”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沉稳如深潭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茫然，以及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后、赤裸裸的痛苦与挣扎！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但小沛不过弹丸之地，何谈大业？”

“昔日汉高祖刘邦沛县起义，与如今现状，难道没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陈洛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最隐秘、最不愿正视的疮疤——

他的才能，他的抱负，他引以为傲的“忠义”，在吕布这个“乱世盗贼”麾下，是何等可笑，何等悲哀的浪费！

棋盘上的黑白子依旧静静陈列，方才激烈的厮杀仿佛瞬间失去了意义。

堂内只剩下张辽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枚滚落在地、无人拾起的墨玉棋子，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将军之意，仍需慎重。”

这盘棋局，已从纹枰之上的兵道推演，骤然转向了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

陈洛那看似平淡却字字诛心的诘问，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已在张文远心中掀起了足以颠覆一切的狂澜。

“这边这边。”

后堂通往前厅的雕花木屏风后，两双眼睛正透过镂空的缠枝莲纹缝隙，紧张又兴奋地窥视着堂内那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棋局对谈。

“我倒是好奇，平日元龙兄看起来步步为营，怎么一提到陈都尉嘴巴就没停下来过。你自己看便可，非得叫上我……”

“嘘，你这什么话，要是我大半夜一个人趴窗户上不得被当做奸细，快过来过来，他们正到关键处。”

陈登半个身子几乎都趴在屏风上，下巴搁在冰凉的木雕上，眼睛瞪得溜圆，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只有身边人能听清的、急促的碎碎念。

“啧！快看！快看张将军那手！捏棋子捏得指节都白了！定是守仁都尉戳到他痛处了！”

他猛地用手肘捅了捅旁边同样猫着腰、却显得拘谨许多的孙乾，力道之大，差点把瘦削的孙乾捅个趔趄。

孙乾慌忙扶住屏风稳住身形，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空寂的前厅，压低声音急道：

“元龙！噤声！噤声啊！被都尉或张将军察觉，成何体统！你我身为幕僚，岂可行此窥伺之举！”

他试图把陈登往后拽，脸上满是无奈和焦虑。

“哎呀公祐兄！迂腐！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陈登非但不退，反而把脑袋更凑近了些，几乎要把眼睛塞进孔洞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你听听！守仁都尉方才说什么？‘董卓无道’！啧啧，这刀子捅得，稳！准！狠！直戳张将军心窝子！

你没见张将军那脸，唰一下就白了！比外面那霜打的茄子还难看！”

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搓着手，仿佛自己才是下棋的人。

孙乾被他拽得没法，只得也跟着凑近缝隙，忧心忡忡道，

“话虽犀利，然……是否太过？张辽乃吕布心腹，性情刚烈，万一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

陈登嗤笑一声，用气音飞快地反驳，

“公祐兄你细看！张将军那是怒吗？那是痛！是茫然！是被人掀了老底、戳穿心事的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