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邑城头变幻大王旗，对于有的军队来说，城破并不代表结束，而是某种开始。

盛宴的开始。

下邑城破后，林檎第一时间就命令军队控制了府衙以及府库这两处重地。

在逮捕了几个趁着城中大乱而浑水摸鱼的盗贼后，林檎用他们血淋淋的人头向这座刚刚易主的城池宣告了新秩序的降临。

土匪或者草原蛮子大可以在攻陷城市后进行竭泽而渔的掠夺，然后抱着收获开开心心的回到老巢。

但是作为需要在后续的日子里继续占领以及统治的林檎侧来说，占领本身就是一个需要成本的行为。

这天下从来没有不需成本的征服，更没有不需要成本的统治。

现在，关于成本和消耗的命题，就明晃晃的摆在军队的两位头领——林檎和周勃面前。

夜色深沉，下邑府衙之内，烛火燃烧在案几之上，投射出扭曲的影子。

“子诚先生。”

周勃那张朴实忠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烦躁，他粗大的手指在案几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城是拿下了，可接下来呢？请你看看这份名册。”

他将一卷刚刚清点完毕的竹简推到林檎面前。

“我军血战后的伤亡不在少数，尤其以薛校尉所部为最。

可城中未逃跑的降卒足有近千人，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若是杀了，先不提杀降不祥，这些人大多是本地人，杀了他们，这下邑的民心也就彻底没了。”

“可若是不杀，”周勃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们又该如何处理他们，放了固然方便，可他们转头来就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心腹之患。”

这是个无解的死循环，也是每一位攻城成功的指挥官都必须面对的难题。

“就不能编入军中作为损失的补充？”

林檎沉吟片刻，试探性地问道。

他虽有后世的知识，但对于如何处理上千名前脚打生打死且士气低落的降卒，一时间也颇感棘手。

在他玩过的那些游戏中，军队都是在一整个大回合过去后自动补员的，对于如何招降俘虏这方面，属实缺少实践的经验。

周勃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指着竹简上的记录说道：

“先生有所不知，这些人的成分混杂，有秦军的死忠，有本地被强征的农夫，更有见风使舵的地痞无赖。

若不加甄别便强行编入行伍中，非但不能补充战力，反而会像一碗沙子掺进饭里，坏了我军原本的士气和军纪。

待到战时一旦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又指向另一份关于府库的簿册，语气愈发沉重：

“更头疼的则是这个。

府库里的粮食倒是不少，足够我军数月之用。

可清点征收的竹简之后，发现这些粮食大多是秦吏从下邑周边乡亭里强征上来的秋粮。

我们若是用了这批粮食，和秦吏又有何区别？

沛公在丰邑归还粮食的仁义之名，岂不是要毁在我们手里？”

可若是不动用这批粮食和钱财，我军将士又该如何封赏？”

周勃一口气将心中的烦闷说了出来。

他习惯了冲锋陷阵与听从军令，碰见这种需要权衡利弊的决策，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望向林檎，那眼神中充满了信赖与求助。

在习惯于跟从他人意见的周勃看来，这位总能想出奇策的林先生，一定会有办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林檎没有立刻回答，思绪在飞速运转。

他想起了刘邦在丰邑时的处置方式：

严惩附逆的豪右，抄没其家产充作军资。

同时安抚受害的百姓，归还其财物以收买人心。

这一打压一拉拢之间，虽然有作为大本营必须的经营举措，但也尽显其枭雄手段。

如果可以将这种举措复制，再结合记忆中从秦末流传到汉代的军功爵制度，那么如今的问题便有了解法。

因林檎的参与而亲眼看见的决断，在此刻作为更为广阔问题的答案，一饮一啄间皆有定数。

他缓缓开口，在平稳的语气中勾勒出了一个计划：

“周将军，你说的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

周勃一愣：“一个问题？”

“对，”林檎的目光带着合并同类项的得意。

“这个问题其实在于作为胜利者的我们如何耗费最少的资源将敌人的财富和人力，都转化为我们军队的资粮。”

他伸出手指，先点向那卷记录着降卒的竹简。

“这些人不能杀，亦不能放，更不能替暴秦白白养着。

他们是潜在的敌人，但也是潜在的兵源。

因此我们当效仿秦制，却又异于秦制。”

“效仿秦制？”

周勃皱了皱眉头，对于这些六国旧民而言，秦的一切都代表着暴虐与不安的回忆。

“将军莫急。”林檎安抚道。

“我说的效仿，是效仿其军功爵制的核心，也就是以利驱之，以法束之。”

“我的想法是将所有降卒分为三等。”

“第一等，是守城时负隅顽抗，手染我袍泽之血的秦军死忠连同城中作威作福的秦吏一体明正典刑，当众斩首！

用他们的血祭奠我等死难的袍泽，用他们的头颅宣示我军的法度！”

说到袍泽时，林檎莫名想到那位已经妥善安葬的薛校尉。

由仇恨点燃的乱世烽火，必然需要以一方的彻底毁灭作为终结。

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第二等，是那些被强征入伍的本地黔首，我们当可把愿归家者遣散回家。

如此不仅可显我军宽仁，亦可迅速瓦解这支降军的凝聚力。”

“第三等，也是最关键的。”

林檎的眼中闪烁着精光。

“对于那些尚有可用之处的青壮士兵。

我们要给他们一个选择：是回家继续当黔首，还是留下来，随我军博一个出身，挣一份功名！”

周勃沉吟片刻，这番处置层层递进，考虑得滴水不漏，远比他那“杀或放”的粗暴想法要高明得多。

不过他还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那.....府库中的钱粮又该如何处置呢？”

林檎按了按手掌，回答道：

“这府库里的粮食，我们一粒不动。

明日我便张榜宣告，凡下邑左近乡亭皆可凭村社户籍，前来领回被秦吏强征之粮。”

“什么？！”周勃霍然起身。

“那我们吃什么？赏什么？！”

“将军稍安勿躁。”

林檎示意他坐下，语气却变得森然了几分。

“这百姓的粮食如果不归还，那么饥饿会成为他们最大的问题。

但对于从来不把饥饿看做的问题的另一群人，才是我们需要对付的对象！”

他拿起笔，在竹简上圈出了几个名字。

“下邑城中的豪右大户在秦军占领时，必然主动献粮献物，以求庇护。

如今城破后，他们便是我们最好的粮仓！”

“我提议明日由将军亲率卫队来‘拜访’城中各大户，告诉他们沛公义军至此是为驱逐暴秦，保境安民。

而我军在此驻扎，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理应襄助军资。”

林檎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继续道：

“凡主动献粮出钱者，我军可将其子弟录入军中，许其建立功勋，日后共享富贵，此为投效。”

“若有那不开眼的敢负隅顽抗，或阴奉阳违者.......”

林檎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那便是附逆，其家产我等便代为查抄了！”

周勃听着林檎的计划，眼中异色连连。

这个计划简要概括来说。

就是杀秦卒以立威，放黔首以立信，榨豪右以立足！

对于战争这台精密的机器而言，制度就是他的引擎，决定了是否能聚集更多的力量投入到血腥的厮杀中。

只有能够最大程度将埋藏于社会各处的力量凝结于一处的政权，才能笑到最后，问鼎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