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尘与雪
第1章 尘与雪
北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肆虐在黑石城的每一条街巷。
天色将晚,灰蒙蒙的,像是燃尽后冷却的炉灰,压得人喘不过气。行人早已绝迹,只剩下风雪的呼号,如同被困的凶兽在天地间低沉咆哮。
一个瘦削的少年,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厚厚的积雪中。
他叫尘,灰尘的尘。
一个卑微到几乎让人记不住的名字。
他身上穿着一件打了数个补丁的单薄麻衣,肩上却扛着一个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沉重麻袋。麻袋里装的是黑石城最不值钱、也最必不可少的东西——煤石。
这是他忙活了整整一下午的成果,从城西的矿渣堆里,一块块捡出来的。这点煤石,大概能换回三十个铜板。三十个铜板,能买五个黑面馒头,或者,能为他那卧病在床的妹妹,抓一副最廉价的草药。
“咳……咳咳……”
寒风灌进脖颈,像是一只冰冷的手,粗暴地扼住了他的咽喉,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每咳一下,胸口便传来一阵闷痛,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在这酷寒中冻得发僵。
他停下脚步,佝偻着身子,将麻袋换到另一个肩膀。冻得通红的指节早已没了知觉,唯有那沉甸甸的重量,提醒着他还活着。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
风雪中,一座气派的府邸轮廓若隐若现。朱红的大门,门口挂着两盏透出暖黄光晕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曳,如同两只睥睨众生的眼睛。门前,两头威猛的石狮子早已被白雪覆盖,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烈府。
黑石城如今的霸主。
尘的目光在门楣上那块鎏金的牌匾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黯淡下来,像被风吹得将要熄灭的烛火。
曾几何时,那座府邸,姓陈。
那是他的家。他的祖宅。
记忆中,那里的冬天虽然也冷,但屋里总有烧得旺旺的银骨炭,母亲会为他裹上厚实的狐裘,父亲会抱着他在院子里堆雪人。那时候,他还不叫“尘”,他叫“陈曦”,清晨的晨曦。
直到三年前,烈家家主烈啸天以雷霆手段,罗织罪名,夺了他家的矿脉,占了他家的祖宅,将他父亲活活气死。母亲不久后也郁郁而终。一夜之间,晨曦陨落,化为尘埃。
他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被赶出家门,像两条野狗一样,蜷缩在黑石城最污秽、最阴暗的角落里。
风更大了。
一辆华贵的马车从烈府侧门驶出,车轮碾过积雪,溅起一片泥泞的雪水,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尘的裤腿上,留下了一大片肮脏的印记。
车帘被一只戴着名贵扳指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年轻而倨傲的脸。
“哟,我当是谁呢?”烈家大少爷烈峰歪着头,嘴角挂着一丝戏谑的笑,“这不是我们陈家的小杂种吗?怎么,大雪天的,还出来捡破烂?是不是又没钱给你那病痨鬼妹妹买药了?”
尘将头埋得更低,抱着麻袋的手臂紧了紧,青筋在单薄的皮肤下微微凸起。他一言不发,只想快点离开。
“怎么,哑巴了?”烈峰似乎觉得无趣,又像是故意要找点乐子,“我听说你妹妹快不行了?要不要本少爷发发善心,赏你几个铜板,让你给她买口好点的棺材?”
车厢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娇笑声。
那笑声尖锐刺耳,像针一样,扎进尘的耳朵里。
他放在麻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怕。
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在他早已冰封的血液里,艰难地燃烧着,灼烧着他的理智。
但他终究没有抬头。
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烈家是黑石城的天,而他,只是地上的一粒尘。一阵风就能吹散,一脚就能碾碎。
他还有妹妹。
他不能死。
见尘始终不语,烈峰自觉无趣,轻蔑地“嗤”了一声,放下了车帘。“没骨气的东西。”
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印,和那句冰冷的话,一同印在了雪地里,也烙在了尘的心上。
尘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彻底麻木,他才重新迈开脚步,拖着沉重的麻袋,拐进了另一条更加狭窄、黑暗的巷子。
这里是“鸦巢”,黑石城里贫民与乞丐的聚居地。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与绝望混合的古怪气味。
他的“家”,就在巷子最深处,一间破败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雪压垮的窝棚。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屋里比外面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区别,只是没有风雪。
“哥……你回来了?”
黑暗中,传来一个虚弱而欣喜的声音。
借着门外透进的一点微光,尘看到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那是他的妹妹,雪。
“嗯,回来了。”尘的声音在踏入这个小小的空间后,瞬间变得柔和下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珍宝。他放下麻袋,快步走到床边。
所谓的床,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发黄的干草。
“咳咳……哥,你的脸……”雪伸出冰凉的小手,想要触摸哥哥冻得发紫的脸颊。
“没事,不冷。”尘抓住她的手,将那只小手放回同样冰冷的被窝里,然后笨拙地替她掖了掖被角。那床被子又薄又旧,根本挡不住寒气。
“今天……咳……今天捡的多吗?”雪小声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哨音。
“多,你看。”尘指了指墙角的麻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够我们烧好几天的,还能换很多馒头。”
他撒了谎。这些煤石,他一块都舍不得烧。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用油纸包着的、已经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黑面馒头,递给雪一个。
“哥,你吃。”雪摇了摇头。
“我吃过了,在外面吃的热乎的。”尘又撒了个谎,将馒头塞到她手里,“快吃,吃了病才能好。”
雪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冰冷的馒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馒头上,很快结成了小小的冰珠。
她知道,哥哥又在骗她。
尘背过身去,不让妹妹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他走到窗边,那扇破了洞的窗户用几张烂草纸糊着,根本挡不住风。他能清晰地听到妹妹压抑着的咳嗽声,一声声,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他的心上。
医生说过,雪得的是寒疾,拖得太久,已经伤了肺腑。必须用“阳炎草”一类的至阳灵药,才有可能根治。
阳炎草。
尘在心里苦笑。那种灵药,一株就要上百个银币。一百个银币,对他来说,是一个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最劣质的草药,勉强吊着妹妹的命,让她不至于在某个寒冷的清晨,再也无法醒来。
雪终于吃完了馒头,沉沉睡去。梦里,她还在不安地蹙着眉,小声地咳嗽。
尘坐在床边,借着从窗户破洞透进来的、雪地反射的惨白月光,静静地看着妹妹苍白的脸。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绝世的瓷器。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温暖,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为了她,他可以忍受任何屈辱,可以承受任何痛苦。
他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忍耐,真的有用吗?
像狗一样活着,真的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吗?
不。
他看着妹妹因寒冷而微微发紫的嘴唇,心中某个一直被冰封的地方,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道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光明,而是一股近乎毁灭的决绝。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雪会死。
他必须拿到钱,必须弄到阳炎草。不惜一切代价。
夜深了。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
少年坐在黑暗中,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是,他的眼底,那原本黯淡如尘的眸光里,有什么东西,正从最深的绝望中,悄然点燃。
那是一簇火。
一簇,准备燃尽一切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