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朱翊钧的意识是一团混沌的浆糊。
鼻腔里充斥着檀香燃尽的残味,混杂着某种布料久置的霉味,丝丝缕缕,阴冷刺骨。
他身上穿着一件素白色的麻布孝服,宽大的袖口垂下来,触感粗糙得像是砂纸。
这身衣服又重又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正坐在一张冰冷的椅子上,位置很高,可以俯瞰下面。
殿宇幽深,光线从高处的窗棂透进来,在地面投下灰白色的光斑。
殿内跪着一片人,乌压压的,全是穿着白色孝服的官员,像是一片被霜打过的稻田。
一个尖细却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万岁爷,张阁老他们已经争了半个时辰了。”
朱翊钧僵硬地转动脖子。
一个同样身着素服的太监站在他身侧,微微躬着身子,面容白皙,没有胡须,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万岁爷?
这称呼像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
记忆碎片涌上来,属于一个名叫朱翊钧的九岁孩童。
隆庆六年,皇帝驾崩,他作为太子,即将登基。
今天是为他父亲,也就是明穆宗朱载坖,举行大丧仪之前的第一次听政。
所以,我成了万历皇帝?
那个三十年不上朝的宅男皇帝?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触感真实,掌心却因为紧张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殿下,一个身形高大的文官往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冯公公,大行皇帝梓宫奉安,乃国之重典,岂能因你内官监一言而擅改仪程?”
是张居正。
这个名字在朱翊钧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带着孩童的敬畏,也带着他这个现代人的震撼。
他身侧的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向前挪了半步,阴柔的视线扫过张居正。
“张先生此言差矣。”
“咱家与内阁诸位,皆是为大行皇帝尽孝,为万岁爷分忧。”
“梓宫奉移的路线,钦天监早已算过,走承天门,过大明门,方为吉兆,有何不妥?”
冯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对方。
张居正官袍下的身躯纹丝不动。
“祖制,梓宫出大内,当由玄武门。冯公公是忘了,还是觉得这祖宗的规矩,比不过你钦天监几个术士的胡言乱语?”
“张阁老,慎言!”
冯保的声调陡然拔高,尖锐刺耳。
“你说谁是术士?钦天监乃朝廷正官,你这是在藐视朝廷法度!”
“法度?”
张居正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激起一片涟漪。
“我大明的法度,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是你们这群阉竖的私心!”
“你!”
冯保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官员都低着头,仿佛变成了木雕泥塑,但朱翊钧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正通过眼角的余光,在这两个权力的顶峰来回扫视。
他们根本没把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这更像是一场属于张居正和冯保的斗兽。
而他,只是一个摆在最高处的战利品。
朱翊钧的心跳得飞快。
他该怎么办?
说点什么?
他能说什么?
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这种场合,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来滔天大祸。
是支持冯保这个“内相”,还是支持张居正这个“元辅”?
选谁,都意味着得罪另一个。
冯保转向他,脸上瞬间堆满了委屈与恭顺。
“万岁爷,您给评评理。”
“奴婢一心为国,绝无半点私心。张阁老他……他这是欺负奴婢,也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啊!”
这顶帽子扣得又快又狠。
瞬间,所有压力都汇集到了朱翊钧身上。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张居正也抬起头,视线直直地望向他。
那道视线不像冯保那样隐晦,而是充满了审视与威压,仿佛要将他这个九岁的躯壳看穿。
“陛下,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今日为一人之私心而破例,明日便会有百人效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张居正的话语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他说的不是什么奉移路线,他说的是权力的归属。
朱翊钧的手心全是汗。
他不能再沉默了。
沉默,就意味着默认自己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他清了清嗓子,喉咙干涩得发疼,发出的声音又细又弱,带着孩子的奶音,在这肃杀的朝堂上显得格外突兀。
“张先生。”
他没有看冯保,而是直视着张居正。
这一声,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张居正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小皇帝会突然开口,而且是直接点他的名。
冯保的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朱翊钧努力控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朕……朕年幼,很多事不懂。”
他放低了姿态,先承认自己的弱小。
“张先生是元辅,国之栋梁,朕自然是信你的。”
这话一出,张居正身后的一些文官脸上露出了些许得色。
冯保的脸色则变得更加难看。
朱翊钧没有停顿,继续用他那稚嫩的童音说道。
“只是……”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朕听闻,父皇在世时,对冯公公也颇为信重。”
他顿了顿,视线从张居正的脸上,缓缓移到了冯保的脸上。
“冯公公侍奉父皇多年,想来对父皇的心意,也最是了解。”
冯保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朱翊钧看着他,又把视线转回张居正。
“张先生讲的是祖宗的规矩,是国家的体面。”
“冯公公讲的是趋吉避凶,是为人子的孝心。”
“朕觉得……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他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丢进了平静的湖面。
什么叫都有道理?
朝堂之上,只有对错,哪来的都有道理?
张居正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坐在高位上的孩子。
朱翊钧看到他的表情,心里反而安定了一些。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打破他们预设的剧本。
他继续用那副天真无邪的语气,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不如这样。”
“张先生,你告诉朕,若不依祖制,会有何等具体的祸事?”
“不要说那些国将不国的大道理,朕听不懂。”
“朕就想知道,是天会塌下来,还是地会陷下去?”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幼稚”。
却也极其刁钻。
张居正一时语塞。
他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