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侠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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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烽烟遗孤 江南蛰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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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南宋行在。

冬去春来,寒暑十易。距离那场吞噬了汴梁、吞噬了岳铮整个世界的血色噩梦,已悄然滑过了十个年头。

临安的风,与汴梁不同。汴梁的风硬朗、粗粝,带着黄河的土腥和北地的肃杀;而临安的风,是软的,湿的,裹挟着西湖的水汽、运河的漕味,还有满城桂子与脂粉的甜腻。它温柔地拂过白墙黛瓦、石拱小桥,也悄无声息地钻进鳞次栉比的商铺、喧嚣鼎沸的酒肆,以及那些深藏在巷陌深处、承载着无数背井离乡者血泪的简陋居所。

城北,紧挨着繁忙的盐桥运河,有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人称“泥螺巷”。这里的空气常年混杂着劣质烧酒、鱼虾腥臊、汗臭与排泄物的复杂气味。低矮的木板房挤挤挨挨,屋檐下晾晒着打满补丁的衣物,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孩童的哭闹、妇人的咒骂、醉汉的呓语是这里永不落幕的背景音。

巷子最深、最不起眼的一角,有间歪斜的木板屋,勉强用几根木桩撑着,才不至于在雨季彻底塌掉。这便是岳铮的“家”。

天光微熹,运河上早起的漕船便已响起沉闷的号子。

屋内的少年——不,如今已是青年了——岳铮,早已起身。他没有点灯,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晨光,在屋内仅容转身的狭小空间里,开始重复着每日必修的功课。

没有枪。

十年前那杆染血的木枪早已不知所踪。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根打磨得极其光滑、约莫丈长的坚韧白蜡杆。杆身笔直,入手微沉,带着木料特有的温润与韧性。

他赤着上身,露出精壮却不夸张的肌肉线条。十年光阴,将那个在血泊中瑟瑟发抖的瘦弱少年,锤炼成了一个沉默如石、精悍如豹的青年。他的脸庞线条硬朗,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呈现健康的麦色,眉骨略高,使得眼窝显得深邃。那双眼睛,是整个人身上最令人心悸的部分——大部分时候,它们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沉静得可怕;但偶尔,当某些深埋的记忆被触动,一丝刻骨的冰寒与恨意便会如毒蛇般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站定,双腿微分,脊柱如龙,一股沉凝的气息自然流转周身。手中的白蜡杆,仿佛与他融为一体,成了肢体的延伸。

起手式。

没有呼喝,没有破空的风声。动作缓慢、凝重,每一个细微的转折都带着千钧之力。他演练的,正是岳家不传之秘——“撼岳枪法”。没有枪头的白蜡杆,在他手中却仿佛拥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探信,迅捷刁钻;时而又如巨蟒翻身,裹挟着开碑裂石般的沉重感;更多的时候,它稳如山岳,不动如林,每一次看似简单的刺、扎、崩、点,都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和对劲力近乎苛刻的控制。

汗水沿着他紧绷的背脊滑落,滴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他全神贯注,仿佛置身于空旷的校场,而非这逼仄的陋室。每一次拧腰、送肩、抖腕,都将十年前父亲在宣化门前那惨烈却辉煌的最后一枪,一遍遍在脑海中重现、拆解、研磨。父亲的怒吼——“撼岳枪,不是用来送死的!是留着护我山河的!”——如同洪钟大吕,日日在他心头震响。

这十年,他像一只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在绝望与仇恨的深渊边缘挣扎求生。那个将他从汴梁地狱拖出的神秘人,将他带到江南后便杳无音信,只留下一点微薄的盘缠和一句冰冷的告诫:“隐姓埋名,活下去,变强。”他做过乞丐,当过苦力,在码头扛过大包,在酒楼打过杂役,甚至在最艰难的时候,差点被拐卖为奴。每一份活计,他都做得沉默而拼命,只为攒下几个铜板,换取食物和这赖以栖身的破屋,更重要的是,换取那些能让他筋骨更加强健、气血更加旺盛的粗劣食物。

“撼岳枪法”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信念。没有名师指点,没有秘籍参照,只有脑海中父亲浴血奋战的身影,以及那份刻入骨髓的仇恨作为燃料。他只能一遍遍回忆,一遍遍苦练,在无数次枯燥的重复中,在无数次力竭摔倒又咬牙爬起中,去揣摩那枪法中的真意。他渐渐明白,这枪法的精髓,不在于花哨的招式,而在于那股“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沉雄意志与无匹力量。他练得比任何人都苦,对自己比任何人都狠。白蜡杆不知被他练断了多少根,手掌上的老茧厚得连刀都割不破,筋骨在一次次的极限压榨下变得异常坚韧。

收势。岳铮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气息悠长,白蜡杆稳稳立于身侧,杆身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眼中的锐利与沉凝缓缓敛去,重新恢复了那潭死水般的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之下,压抑着何等汹涌的熔岩。

他迅速擦干汗水,套上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将白蜡杆小心地藏在床铺最里侧、一堆破烂杂物之下。背上一个同样破旧的褡裢,推开了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新的一天开始了,属于“岳三”的一天开始了。

“岳三”是他在泥螺巷的名字。一个沉默寡言、力气不小、干活卖命、来历不明的穷苦力。没人关心他过去是谁,也没人在意他为何总是独来独往,眼神冷得像块冰。

盐桥码头,是临安城吞吐量最大的水陆枢纽之一。运河上樯橹如林,大小漕船、商船、客船挤得水泄不通。码头岸边,人声鼎沸,扛包的力夫、吆喝的工头、记账的先生、讨价还价的商贩、巡查的税吏……形形色色的人汇聚于此,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鱼腥、货物陈腐的气息以及铜钱的锈味。

岳铮挤在等待派活的力夫人群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他身材在北方人中不算特别高大,但骨架匀称,肌肉线条在粗布短褂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内敛的力量感。工头“张扒皮”斜睨着眼睛,在一群面黄肌瘦的苦力中扫视,目光落在岳铮身上时,微微点了点头。这小子话不多,但力气足,手脚麻利,从不偷奸耍滑,最重要的是,从不多问工钱。

“岳三!还有你,你,你们几个!去卸那船‘隆昌号’的米包!麻利点,晌午前卸完!”张扒皮粗着嗓子喊道,手指点向一艘吃水颇深的漕船。

岳铮默默走出人群,跟随其他几个力夫走向那艘大船。沉重的麻袋,每个足有百斤,压得跳板吱嘎作响。岳铮扛起一包,腰背挺直,步伐沉稳,仿佛肩上不是重负,只是寻常物件。他动作不快,却异常稳定,每一步都踏得极实,呼吸绵长而深,巧妙地运用着腰腿和脊柱的力量,将“撼岳枪法”中对力量的细微控制,潜移默化地用在了这最原始的体力活上。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专注地盯着脚下湿滑的跳板。

“喂,岳三!磨蹭什么!没吃饭啊!”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名叫王癞子,是漕帮底层的一个小头目,仗着有点关系,时常在码头上欺负老实力夫。他看岳铮不顺眼很久了,这闷葫芦力气大,抢了不少活计,偏偏又不识抬举,从不主动孝敬。

岳铮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

王癞子脸上挂不住,几步抢到岳铮前面,故意伸脚去绊他扛着重物的腿!

这一下极其阴险!若是普通力夫,肩上扛着百斤重物,脚下被绊,重心一失,轻则摔倒受伤,重则连人带货滚下跳板!

就在王癞子的脚尖即将碰到岳铮小腿的刹那,岳铮看似沉重的步伐极其细微地一顿,左脚尖在地面一点,整个身体的重心如同不倒翁般瞬间调整,右腿如同钢浇铁铸般稳稳踏下,非但没被绊倒,反而借着这股微妙的力道,肩上的米包顺势向前一送!

“哎哟!”王癞子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撞在自己伸出的腿上,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惊叫着向后倒去,狼狈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沾了一身泥水。

周围的力夫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

岳铮甚至没有低头看王癞子一眼,扛着米包,脚步依旧沉稳地走过,仿佛刚才只是踩过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子。只有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力夫,似乎瞥见了他刚才落脚时,脚下那块湿滑的青石板,无声地裂开了几道细微的纹路。

王癞子又羞又怒,爬起来指着岳铮的背影破口大骂:“岳三!你个狗娘养的!敢阴老子?你给我等着!老子让你在码头上混不下去!”岳铮的背影消失在堆积如山的米袋后,对他的叫嚣置若罔闻。

晌午时分,米船卸了大半。岳铮领了十个铜板的工钱——这是他半天的血汗。他走到码头边一个简陋的食摊,花两个铜板买了两个夹着咸菜的黑面馍馍,又花一个铜板要了一碗浑浊的菜叶汤。他就蹲在运河边的石阶上,默默地啃着馍馍,喝着寡淡的汤水,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而隐蔽地扫视着码头上往来的人群、船只的旗号、卸下的货物。

他在听,在看,在捕捉任何一丝与北方、与金人、与十年前那场浩劫相关的信息。这是他每日的功课,比练枪更耗费心神。临安城的繁华下,暗流汹涌。朝廷里主战主和两派斗得你死我活,金国的细作像水蛭一样吸附在这座新都的各个角落,江湖上的各大门派也在观望、站队,或为利益,或为大义。

“听说了吗?北边又打起来了!岳元帅(岳飞)在郾城又打了大胜仗!杀得金狗哭爹喊娘!”旁边几个歇脚的船工兴奋地议论着。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城里可有不少……”另一个船工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了声音,“……听说秦相公(秦桧)那边很不高兴,又在官家面前说岳元帅坏话了,说什么‘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哼!那帮就知道跪着求和的软骨头!要是多几个岳元帅这样的……”

“慎言!慎言!喝酒喝酒!”

岳铮捏着馍馍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岳元帅……岳飞!这个名字像一团火,灼烧着他冰冷的心。那是北地无数遗民心中的希望,也是他黑暗复仇路上唯一能看到的灯塔。每一次听到岳飞北伐的消息,他沉寂的血液都仿佛要沸腾起来。但同时,“秦桧”、“主和派”、“掣肘”这些字眼,又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压抑。

汴梁城破的景象,父亲碎裂的头颅,母亲冰冷的尸体……这些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完颜宗望那张冷酷的脸,在金国武士簇拥下狂笑的场景……十年了!整整十年!那个名字,那张脸,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找到他,杀了他!

然而,完颜宗望远在千里之外的金国上京,手握重兵,身边高手如云。而他岳铮,只是临安码头一个蝼蚁般的苦力“岳三”。这巨大的鸿沟,几乎让人绝望。

“小兄弟,你的碗裂了,小心划手。”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岳铮猛地回神,收敛起眼中瞬间迸发的骇人杀意,恢复了一潭死水般的平静。他抬头,看到一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独眼老人,正佝偻着背在收拾旁边桌上的碗筷。老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左眼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仅剩的右眼浑浊不堪,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刚才捏着馍馍的手——那里,粗糙的掌心里,坚硬的馍馍已被无意识捏碎了一角。

“多谢老丈提醒。”岳铮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期沉默后的干涩。他注意到老人收拾碗筷的动作异常沉稳,布满老茧的手指异常灵活,尤其是指尖,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稳定感。这不像一个普通老朽的手。

老人没再多言,端着碗筷颤巍巍地走开了。岳铮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个独眼老人是最近才出现在码头食摊的,来历不明。但岳铮的直觉告诉他,这老人不简单。他想起十年前汴梁城破时,那个用神乎其技的暗器救下自己一命的神秘人……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另有所图?

他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波澜。十年蛰伏,早已教会他最大的生存法则:隐忍。在没有绝对的实力和把握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是自寻死路。

夜幕低垂,运河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荡漾出破碎的光影。临安城的夜生活开始了,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那是属于达官显贵、富商巨贾的温柔乡。

岳铮拖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身躯,回到了泥螺巷那间冰冷的破屋。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摸索着走到墙角。那里,竖着一根碗口粗、一人多高的硬木桩。木桩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凹痕和裂口。

他站定,闭目凝神片刻。白天的喧嚣、码头的汗水、船工的议论、王癞子的挑衅、独眼老人的身影……所有杂念如同潮水般退去。黑暗中,只剩下父亲浴血的身影,那杆撼动山岳的钢枪,以及完颜宗望那张冷酷残忍的脸!

“喝!”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没有用白蜡杆,岳铮并指如戟,以血肉之躯为枪,闪电般刺向那坚硬的木桩!

“噗!噗!噗!”

指风破空!指尖精准地落在木桩上那些旧有的凹痕之中!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声响,木屑纷飞!他的动作快如疾风骤雨,却又带着“撼岳枪法”特有的沉雄力道。指尖的剧痛被他完全忽略,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他在用这种方式,淬炼指力,磨砺意志,将那份刻骨的仇恨,化为每一次精准、狠厉的穿刺!

十年了!这木桩上无数重叠的痕迹,便是他十年血泪与恨意的具象!每一道深痕,都是对完颜宗望的一次无声宣判!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臂酸胀如灌铅,指尖皮开肉绽,渗出血珠,他才缓缓停下。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他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指,放在唇边,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那带着铁锈味的咸腥。

血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汴梁。

他走到那扇破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些许屋内的燥热与血腥气。他抬头,望向北方。临安的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映得发红,看不到几颗星星。但他知道,在遥远的、被黑暗笼罩的北方,在那片沦陷的故土之上,北斗七星依旧高悬。

汴梁,就在那个方向。

爹,娘……岳铮在心中无声地呼唤。十年了,我没有忘。一刻也不敢忘。

他摊开血迹斑斑的手掌,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用另一只手指的指尖,蘸着掌心的血和汗,在布满灰尘的窗台上,缓慢而用力地划下三个字:

完颜宗望

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自己的灵魂,融入自己的骨血。

“我会回去的。”他对着无边的黑夜,对着北方那片被金人铁蹄践踏的土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重复着十年前在汴梁污秽沟渠中立下的誓言,“带着撼岳之枪,回去。”

窗外的运河上,一艘夜航的乌篷船划过水面,桨声欸乃,搅碎了水中的灯影,也搅动着这江南水乡看似平静的夜。蛰伏的龙,鳞爪已渐锋锐,只待风云际会,便要破渊而出,搅动这万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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