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市与夜火
第3章 黑市与夜火
苏玥的目光像两柄淬了寒冰的匕首,穿透傍晚浑浊的光线和馄饨摊蒸腾的热气,精准地钉在陈焰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被打扰的锐利,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巨大痛苦淬炼过的坚硬。
陈焰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前世那个在谈判桌上步步紧逼、眼神犀利如鹰的苏玥,与眼前这张年轻却写满冰冷恨意的脸瞬间重叠!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肌肉,血液里的警觉瞬间飙升到顶点!她认出自己了?还是仅仅因为自己刚才过于直白的注视?
摊主那声“一毛二!粮票二两!”的吆喝还在耳边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苏玥那双冰冷的眸子在陈焰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要剥开他所有的伪装,看清他眼底残留的血腥和震惊。随即,她像是确认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或许仅仅是不屑于在一个陌生食客身上浪费精力,那冰冷的视线毫无留恋地移开,重新投向街道上被粗暴押解远去的父亲背影。她挺直的脊背在昏黄的光线下拉出一道孤绝的剪影,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和恨意都咬碎在齿间。
陈焰紧绷的神经却没有丝毫放松。他迅速低下头,拿起筷子,搅动着碗里漂浮着几片葱花和油星的馄饨汤,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撞击着肋骨。苏玥!她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被押走的“投机倒把犯”苏明远,竟然是她父亲!前世那个从未提及的、讳莫如深的疮疤,就这样血淋淋地撕开在他眼前!这巨大的冲击,丝毫不亚于重生本身!
游街队伍粗暴的呵斥声和围观人群嘈杂的议论渐渐远去,街道恢复了之前那种带着烟火气的、疲惫的喧嚣。但空气里那股无形的肃杀和压抑,却沉甸甸地残留着,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焰食不知味,几乎是囫囵吞枣地将一碗没什么油水、面皮厚实的馄饨灌进胃里。馄饨的热量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温暖他此刻冰封的心情。他掏出毛票和粮票付了账,迅速起身,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吃摊聚集的街口。
他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能熬过今晚的落脚点,然后,天一亮,立刻去黑市!那张贴身藏着的十元外汇券,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凭借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和对城市底层生态的本能嗅觉,陈焰在迷宫般狭窄破败的街巷里穿行。他避开相对明亮的主街,专挑那些灯光昏暗、堆满杂物、散发着尿臊和腐败气味的背街小巷。夜色渐浓,家家户户亮起了昏黄的灯火,窗户上映出模糊的人影。偶尔有自行车铃声和吆喝声传来,更衬得小巷深处的幽暗和死寂。
终于,在一个堆满废弃建筑垃圾、几乎无人经过的死胡同尽头,他发现了一个半塌的窝棚。那似乎是以前拾荒人留下的,用破木板、油毡和碎砖头胡乱搭成,勉强能遮住一面风雨。里面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动物粪便的臭气,地上散落着一些早已腐烂的草席和破布。
陈焰没有丝毫犹豫。他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迅速矮身钻了进去。空间极其狭小,他高大的身躯只能蜷缩着。冰冷的、带着浓重潮气和腐臭的空气包裹着他。他靠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砖墙上,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身体的每一处都在酸痛,喉咙的幻痛,手臂的淤伤,后背的肌肉撕裂感……但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消耗。重生后短短半天内发生的一切:背叛的冰冷记忆、毒药的灼烧感、街头的血腥搏杀、林晚的惊恐眼神、破败胡同里的绝望祖孙、苏玥那冰冷淬毒的一瞥……无数画面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旋转,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裂。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手指隔着粗糙的工装布料,紧紧按住贴身处那张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外汇券。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像一颗定心丸。
鹏城。黄金之地。原始积累。
林晚。破败胡同。沉重的债。
苏玥。冰冷的恨意。被押走的父亲。
还有当街的重伤案,严打的肃杀风声……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危机、所有的机遇,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乱麻,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搅动。他需要力量!需要金钱!需要离开这座随时可能将他吞噬的牢笼!那张外汇券,就是点燃这一切的火种!
明天!黑市!必须成功!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他蜷缩在冰冷的窝棚里,忍受着刺鼻的气味和无处不在的寒意,强迫自己陷入一种半睡半醒的警戒状态。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外面巷道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每一次远处传来的狗吠,每一次风吹动破木板的吱呀声,都让他瞬间绷紧肌肉。
这一夜,漫长而煎熬。
当天边终于泛起一丝灰蒙蒙的鱼肚白,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陈焰如同蛰伏的猎豹,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底布满血丝,却锐利如刀,没有丝毫睡意。他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脚,悄无声息地钻出窝棚。
清晨的空气冰冷刺骨,带着北方深秋特有的干冽。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裹着厚棉袄、缩着脖子赶早班的人影匆匆走过。环卫工人拉着沉重的木轮垃圾车,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陈焰压低帽檐,竖起破旧工装的衣领,遮住大半张脸。他凭着记忆,朝着城市边缘一片自发形成的、管理混乱的自由市场走去。那里,是这座城市灰色交易最活跃的地方,也是黑市汇兑最可能的藏身之所。
市场已经初显喧嚣。泥泞的道路两旁挤满了摊位,大多是附近农民挑来的蔬菜、鸡蛋、活禽,也有一些偷偷摸摸摆出来的旧衣服、旧家具、甚至是一些来路不明的工业零件。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牲口粪便、劣质烟草和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陈焰的目光如同鹰隼,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快速扫视。他寻找的不是那些摆在明面上的摊贩,而是那些看似闲逛、眼神却异常警惕、不时低声交谈、目光闪烁游离在人群边缘的人影。他需要找到那个“中间人”。
终于,在市场一个堆放杂物、相对僻静的角落,他锁定了一个目标。那是个四十多岁、穿着半新不旧蓝色涤卡外套、身材精瘦的男人。他手里夹着一支劣质香烟,斜靠在墙边,看似在等人,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来往的人群,尤其留意那些衣着稍好、神色带着焦虑和警惕的外地人。
陈焰不动声色地靠近,在距离对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状似随意地打量着旁边一个卖竹筐的摊位。
那精瘦男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陈焰破旧的工装和刻意遮掩的姿态,都符合某种特征。
“同志,买筐?”精瘦男人吐出一口烟圈,主动搭话,声音不高,带着点市侩的油滑。
陈焰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试探的眼神,声音压得极低,开门见山:“有路子兑点‘侨汇券’吗?”他刻意用了“侨汇券”这个更隐晦的俗称。
精瘦男人的眼神瞬间锐利了几分,上上下下再次仔细打量了陈焰一遍,像是在评估风险和价值。他弹了弹烟灰,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慢悠悠地问:“什么券?多大面?”
“十元。”陈焰言简意赅,身体微微前倾,挡住旁边可能的视线,“中国银行的。”
精瘦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十元?‘侨汇券’?这年头可不多见啊。哪来的?”他压低声音,带着审视和试探。
“家里亲戚捎回来的。”陈焰语气平淡,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换不换?给个痛快话。不换我找别人。”他作势欲走。
“哎,别急嘛!”精瘦男人连忙拦住,脸上堆起一丝假笑,左右看了看,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如同耳语,“换!当然换!不过这价嘛……你也知道,现在风声紧,风险大……”
“多少?”陈焰打断他的废话,直指核心。
精瘦男人伸出两根手指,又比了个“八”的手势,低声道:“二十八块。一口价。现金。”
二十八块!比陈焰预估的最低三十还要低!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陈焰眼中寒光一闪,一股戾气几乎要破体而出。换做平时,他绝对会让对方知道什么叫代价!但现在,时间就是生命!多耽误一秒,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他强压下怒火,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冰冷:“三十。少一分,我立刻走人。外面想收的人,不止你一个。”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眼神里的狠厉让精瘦男人心里一凛。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穿着破烂却气势逼人的年轻人,掂量着。十元外汇券确实是硬货,错过可惜。三十块虽然肉疼,但也不是不能做。
“行!算交个朋友!”精瘦男人咬了咬牙,脸上挤出一丝更“真诚”的笑容,“三十就三十!跟我来,这里人多眼杂!”
陈焰没有放松警惕,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跟着精瘦男人七拐八绕,穿过拥挤的市场和几条更加狭窄、堆满垃圾的小巷,最终来到一个极其隐蔽的、堆满废旧纸箱和破烂家具的死胡同深处。这里几乎完全被高大的杂物堆遮挡,光线昏暗。
“钱。”陈焰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精瘦男人警惕地再次看了看四周,确认安全,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手帕包。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是一叠叠整理得还算整齐的毛票和块票。他飞快地点出三十块钱,大多是皱巴巴的毛票,夹杂着几张一块、两块的纸币。
陈焰接过钱,手指迅速捻动清点,确认无误。三十块!一笔真正的“巨款”!他心中稍定,这才从贴身处摸出那张对折整齐、颜色泛黄的外汇券,看也没看,直接递了过去。
精瘦男人一把抢过,如同抢到了宝贝,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着防伪花纹和印章,反复看了几遍,脸上露出满意的贪婪笑容,迅速将外汇券塞进自己最贴身的口袋。
“合作愉快!”他假笑着,朝陈挥挥手,像只偷到油的老鼠,转身就想溜。
“等等。”陈焰冰冷的声音响起。
精瘦男人身体一僵,警惕地转过身:“还有事?”
陈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巨大的压迫阴影,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直直刺入对方眼底:“今天没见过我。懂?”
那眼神里的杀意和警告,毫不掩饰!精瘦男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额头渗出冷汗。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多嘴一句,眼前这个煞神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拧断自己的脖子!这根本不是普通的亡命徒!
“懂!懂懂懂!”他连连点头,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您放心!我啥也不知道!没见过!没见过!”说完,他像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地、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杂物堆的缝隙里。
陈焰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他将那三十块钱仔细分开,大部分贴身藏好,只留了几张毛票和一块钱在裤子口袋。有了这笔钱,离开的计划可以立刻提上日程!
他没有立刻离开这个隐蔽的角落,而是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再次确认了周围的安全。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口袋里那叠厚厚的纸币,一个更清晰的计划在脑海中迅速成型:立刻去买最早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票!硬座!目标——南方!但不是鹏城!先去一个不起眼的中转城市,避开可能的追查!等风声过去,再想办法南下!
就在他准备离开这个藏身角落,前往火车站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柳条胡同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砖石瓦砾坍塌的沉闷轰鸣,还有瞬间被点燃的、尖锐刺耳的哭喊声、呼救声!
“着火啦!救命啊!”
“塌了!房子塌了!快来人啊!”
“我的娃!我的娃还在里面!救命啊——!”
混乱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无数把钢针,狠狠扎进陈焰的耳膜!
柳条胡同?!着火?!房子塌了?!
陈焰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林晚!
那张苍白惊恐的脸,那双盛满泪水的眼睛,还有那破败小院里弥漫的浓重药味和衰朽气息……如同最恐怖的噩梦,瞬间席卷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扭头,朝着柳条胡同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个方向的天空,已经腾起一股浓黑的、翻滚的烟柱!即使在清晨灰白的天空下,也显得触目惊心!
没有任何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陈焰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从藏身处冲出!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撞开挡路的行人,撞翻路边的杂物,朝着浓烟升起的方向,朝着柳条胡同,亡命狂奔!
钱!车票!计划!南下!鹏城!所有的理智和算计,在这一刻,被那冲天的黑烟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彻底碾碎!
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灵魂:
林晚!你他妈不能有事!老子欠你的命还没还!
风在耳边呼啸,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但他不敢停!不能停!破败的街景在眼前飞速倒退,那浓黑的烟柱越来越近,越来越粗壮,像一条狰狞的黑龙,吞噬着天空!
当他终于冲到柳条胡同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整个胡同口已经被惊慌失措、哭喊奔逃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浓烟滚滚,刺鼻的焦糊味和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充斥着鼻腔和耳膜!火焰正从胡同深处疯狂地舔舐着低矮破败的房屋!更可怕的是,靠近胡同中间的位置,似乎发生了坍塌,砖石瓦砾堆积如山,隐约还能看到被压在下面的破旧房梁和家具残骸!
“七号院!七号院塌得最厉害!”有人哭喊着。
“里面还有人!林婆子!还有她家那丫头!都没出来!”
“火太大了!进不去啊!”
林晚!奶奶!
陈焰的脑袋“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像疯了一样拨开挡路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着浓烟和火焰最深处、朝着七号院的方向冲去!
“危险!不能进去!火太大了!”有人试图拉住他。
“滚开!”陈焰如同暴怒的雄狮,手臂猛地一甩,巨大的力量将阻拦者直接掀翻在地!
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但他不管不顾!他看到了!七号院的位置,那低矮的土墙已经完全被火焰吞噬!正面那间土坯房的屋顶塌陷了大半,燃烧的房梁如同巨大的火炬,砸落在院子里!整个小院已经化作一片火海!浓烟和烈焰彻底封锁了入口!
“林晚——!!!”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咆哮,从陈焰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他试图往里冲,但灼热的气浪和倒塌燃烧的杂物瞬间将他逼退!皮肤被烤得生疼!
完了吗?还是迟了吗?难道重生回来,依旧无法改变她惨死的命运?!难道他刚刚握住的希望,就要被这无情的大火彻底焚毁?!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夹杂着压抑的痛苦呻吟,极其突兀地从火场边缘、靠近胡同另一侧坍塌形成的瓦砾堆后面传了出来!
陈焰浑身剧震!如同在绝境中听到天籁!
他猛地扭头,循声望去!
只见在浓烟稍微稀薄一点的地方,在那堆垮塌下来的砖石和燃烧的木头残骸形成的夹角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废墟下往外爬!
是林晚!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被刮破了好几处,沾满了黑灰和血迹,枯黄的头发被燎焦了一绺,脸上更是黑一道白一道,被烟熏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肤色。她的一条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正用双手拼命地扒拉着身上的碎石和灰烬,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痛苦的咳嗽和抽气。
而在她身后,在那片相对安全的夹角更深处,隐约能看到一个蜷缩着的、更瘦小的身影——是林奶奶!老人似乎昏迷着,一动不动,被林晚用身体和几块相对完整的木板死死护在身后!
她还活着!她们都还活着!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喜和力量瞬间冲垮了绝望!陈焰想也没想,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向那片危险的瓦砾堆!
“让开!救人!”他粗暴地推开几个试图靠近又被热浪逼退的街坊,不顾一切地冲进浓烟和掉落的火星之中!
灼热的气浪舔舐着他的皮肤,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他冲到瓦砾堆旁,一眼就看到林晚被一根燃烧的、碗口粗的断梁死死压住了小腿!那断梁的一端还在熊熊燃烧!
“陈…陈大哥?”林晚抬起被烟熏得漆黑、布满泪痕和灰烬的脸,看到如同天神般(或者说煞神般)突然出现的陈焰,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巨大的惊喜、绝处逢生的委屈和无助,“救…救奶奶…咳咳…她…她被烟呛昏了…”
“别说话!省点力气!”陈焰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强硬。他半跪下来,双手死死抓住那根压住林晚小腿、还在燃烧的沉重断梁!滚烫的木头灼烧着他的掌心,发出“滋滋”的声响,钻心的剧痛传来,但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全身的肌肉力量瞬间爆发!
“呃啊——!!!”一声低沉的怒吼从他喉咙里迸发!
那根沉重的断梁,竟被他硬生生地抬起了半尺高!
“快!把腿抽出来!”陈焰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汗水混着脸上的黑灰滚落,手臂和脖颈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林晚痛得小脸扭曲,却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条被压得血肉模糊的小腿从缝隙里猛地抽了出来!
断梁“轰”地一声重新砸落,火星四溅!
陈焰看都没看自己焦糊一片、剧痛钻心的手掌,一把将疼得几乎晕厥的林晚拦腰抱起!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片羽毛。
“抱紧!”他低吼一声,将林晚的身体护在自己胸前,转身又扑向角落里的林奶奶。
老人昏迷着,气息微弱。陈焰没有丝毫犹豫,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同样粗暴却极其小心地将老人瘦小的身体抄起,像夹着一个破旧的包裹。
此刻,他一手抱着林晚,一手夹着昏迷的林奶奶,如同背负着两座沉重的大山!灼热的火浪从四面八方扑来,燃烧的碎屑如同火雨般落下!头顶不断传来房屋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坍塌声!
“走!”陈焰眼神狠厉如狼,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朝着浓烟稍薄、人群聚集的胡同口方向,亡命冲锋!
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瓦砾和灰烬上,每一步都如同在炼狱中穿行!浓烟呛得他眼前发黑,手臂上的伤口和灼伤的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但他不敢停!不能停!怀里的两个生命是如此脆弱,又是他此刻必须背负的全部!
“出来了!出来了!”胡同口的人群发出惊呼!
当陈焰抱着林晚,夹着林奶奶,浑身焦黑、如同从地狱熔炉中爬出的恶鬼般冲出火场边缘的浓烟时,早已等候在外的街坊们发出一片惊呼,几个胆大的男人立刻冲上来接应。
“快!快把人放下!”
“大夫!快找大夫!”
陈焰将昏迷的林奶奶小心地交给接应的人,自己则依旧紧紧抱着怀中因为剧痛和惊吓而瑟瑟发抖、意识模糊的林晚。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后的血腥气。汗水混着脸上的黑灰流下,在焦黑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沟壑。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林晚。
她的小脸脏污不堪,嘴唇干裂,小腿处的棉裤被血浸透,一片暗红。她似乎感觉到了安全,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沾着灰烬,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微微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脆弱,看着陈焰那张布满黑灰、狰狞如鬼的脸,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依赖。
“陈…大哥…”她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尽的疲惫和痛楚。
陈焰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感受着怀里这具瘦小身体传来的微弱颤抖和冰凉体温。一股混杂着后怕、暴戾和一种沉重责任感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奔涌。
火海、坍塌、重伤……这条命,终究是从鬼门关硬生生抢回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和尚未扑灭的余火,望向城市边缘,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线。那深蓝色的“鹏城”烟盒仿佛再次在眼前燃烧。
南下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了。
他低头,看着怀中昏睡过去的林晚,又看了看被街坊们围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林奶奶。这沉重的、带着血与火的“债”,已经不仅仅是前世的一条命。
而是两条命,和一片彻底焚毁的家园。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权衡彻底消失,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
走!带上她们!一起走!
离开这座吞噬一切的火窟!离开这随时可能将他拖入深渊的牢笼!
他抱着林晚,分开混乱的人群,朝着最近的、能处理伤口的卫生所方向大步走去。步伐沉重,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在灰烬之上,也踏在一条被彻底改写、布满荆棘和未知的征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