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堡垒的大厅内，北山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炉石几个人很识趣的没有跟进来，站在大厅外等待，只有西尔斯恭敬地等待北山开口。

“西尔斯，”北山的语气平静到了极点，“加拉赫城进城要收取入城费怎么回事？”

看得出北山脸色不太好的西尔斯，一直有些惴惴不安，不过听到北山是问这个，他反倒松了口气。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殿下，这不是我下的令。”

北山一挑眉毛：“那是谁？南疆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定了？”

西尔斯脸色有点尴尬：“殿下，这是瑟赛大人下的命令，卡特杨大人派人传达各地的，不仅是加拉赫，南疆所有的城镇都一样，入城必须缴纳两枚铜子。”

北山愣住了。

从回到南疆，离船上岸以来，他一路上看见的、听到的，那些让他气愤的事情，使他总觉得心里有股火。

而到了加拉赫，发现进城也开始要收取入城费，和他离开南疆时完全不一样，他这股火就更想立刻发出来。

可是，谁知道，他都准备大骂西尔斯一顿，结果听到了让他愕然的答案。

七个多月前，他离开南疆，让瑟赛暂时替代炉石，成为了临时政部卿，管理南疆的日常政务，让卡特杨则代替他管理军部的事务。

他怎么也想不到，收取入城费这种荒唐事情，竟然是瑟赛下的命令，卡特杨还给予了协助。

这让他突然感到浑身震颤，难道他最信任的人，也变了吗？

还有，因为“光复战争”的军功，而成为新晋贵族的那群战士，抢夺分给民众的土地，瑟赛和卡特杨知不知道？

如果知道，他们就没有任何反应？

就算两人暂时不知道，北山想起修斯麾下的对内军情司，不可能出现了这种事情，对内军情司也一无所知，修斯更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北山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一种被背叛的寒意从脚底直蹿上心头，他强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看向西尔斯：“你知不知道抢夺民众土地和财产的事情？”

“什么？”西尔斯一脸茫然，不像作假。

“你不知道？”北山也有些茫然。

随即，他把一路走来听见看见的那些，对西尔斯讲了出来。

西尔斯的脸色随着北山的讲述越来越难看，最终他又单膝跪地：“殿下，属下的确从没听说过，加拉赫这边也没有民众过来告状。”

北山盯着西尔斯看了很久：“起来吧，这些事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民众们哪里敢到这里来，然后告诉你，他们的土地被新晋贵族们给抢走。”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大厅的门口，看着此时的夕阳，把加拉赫城染成一片金色。

“西尔斯。”

“在！”

“传我的命令，派人去林科兰尔，把修斯、瑟赛、卡特杨，还有你父亲，以及军中所有有爵位的人，都立刻叫到加拉赫来！”

“是！”西尔斯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吩咐麾下，但又止住了脚步，回过头问道，“殿下，您不回林科兰尔再处理吗？”

北山缓缓摇头：“不了，如果不先解决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返回林科兰尔。”

西尔斯犹豫了一下：“那几位大人和我父亲要是问起原因……”

“我回来了。”北山转过身，直视西尔斯的眼睛，“这个理由足够了。”

西尔斯心中一凛，他对北山躬身行了个礼后，匆匆离开大厅。

看着西尔斯离开，北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颓坐回椅子上。

在外面等待的炉石几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朝里面看，过了一会儿后，炉石轻声走了进来，坐在北山身边。

“刚才你和西尔斯说的，我们都听见了。”炉石的语气有些迟疑，“你……是怀疑卡特杨他们几个吗？”

“我不确定。”北山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声音低沉，气息沙哑，就像不久前他受伤过后那样：“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入城税是瑟赛下的令，卡特杨负责执行，而那些新晋贵族们干的蠢事，修斯那边的内情司不可能不知道。”

炉石皱起眉头：“其实吧，我觉得他们几个应该不会这样，等他们来了，你再好好问问，说不定有我们还不清楚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我才不确定，我只是担心，他们几个也变了。”北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透着深深的疲惫。

“那……那如果，他们也参与了进来，同时没有合适的理由，你打算怎么做？”炉石的神情有些紧张。

北山低头想了好一阵子，这才抬起头：“如果他们真的……那……我也不知道。”

炉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他只是伸手拍了拍北山的肩膀，然后转头就往外面走去，打算给北山一点独自的空间。

往后的三天，北山除了在堡垒的大厅里呆坐，并没有其他的举动，炉石几个人也知道北山正陷入一种复杂的心绪里，特意没来打扰他。

至于西尔斯那边，在北山吩咐过后，他就立刻派人写信传送给林科兰尔那边了，而不多时他就收到了回信，是他父亲艾德文亲笔写的，北山要求见到的人，正在快马往加拉赫赶来。

十一月三十日，深秋和初冬交汇的傍晚，冷风裹挟着枯叶，从大厅外呜咽飘过，北山依旧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望着南疆千年来第一次飘下的雪花，怔怔出神。

这几年来，大陆的确一年比一年寒冷，他还记得昨年的南疆，也只是靠近圣山的位置有雪花降落，而今年，加拉赫城也迎来了初雪。

“不知道这个冬天，大陆各地又会有多少人因为饥饿而冻死。”他没由来的想着。

也是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大厅内的宁静：“某人的面子真大啊，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还让我们这么多人连着几天赶路，跑来加拉赫见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离开南疆的这段时间，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要我们都来朝拜呢。”

北山不用去看，就知道说话的是谁，他带着苦笑，望向独自走进大厅的修斯：“老狐狸，你这张嘴啊，怕是永远都改不了了。”

修斯拍了拍肩上的雪花，一屁股坐在北山身边：“说吧，让我们这么着急的赶过来，你到底有什么事？”

“卡特杨和瑟赛他们人呢？怎么不进来？”北山看向空荡荡的大厅门口。

修斯撮着牙花：“我让他们都在外面等着，没必要都进来听你抱怨和生气，而且万一人一多，有一两句没说对，把你惹恼了，那我们就更不用说了。”

北山陷入沉默，看着修斯仍然是他离开南疆前的老样子，他心里的担忧反而舒缓了不少。

“诶，你怎么不说话？”修斯带着坏笑看向北山，“你不说，那我可说了，让我们都跑来加拉赫，你是想问入城税，还有抢占民众土地和财产的事情吧？”

”你都知道了，我还说什么。”北山的苦笑更加浓郁，心里却更加舒缓，修斯越是这样，他就能感到这件事和他担心的不一样。

修斯耸了耸肩：“不是我吹，就你这点小心思，我一收到西尔斯的来信，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露出里面的肉干：“尝尝？”

北山没有接，只是盯着修斯：“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什么？”修斯咬了一口肉干，含糊不清地说，“是入城税？还是为什么有人抢夺土地？”

“都有。”虽然修斯这种态度，北山早就见怪不怪了，但这个老家伙一直不说正经的，也忍不住语气冷了下来。

修斯将肉干放在一旁：“入城税是我的主意，瑟赛哪里会有这样的魄力。”

“为什么？”北山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扶手。

“别急着发火，”修斯摆摆手，“你三月份离开后，怎么会知道我们现在很缺钱。”

“缺钱？”北山一愣。

他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修斯在故意骗他，当初“林科兰尔大撤退”时，他们可是把王室所有的财产都搬空了，还有后来凯兰派罗恩过来签订停战约定的时候，同时也赔付了不少。

这样一想，他更不清楚为什么会缺钱。

“你啊……”修斯摊开双手，“我们现在缺钱，说到底还是你的问题。”

“怎么又关我的事了？我明明三月份就离开了南疆，大半年来，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北山觉得修斯就是在故意找茬，然后以此把他要问的事情给蒙混过去。

修斯对着北山连翻了好几个白眼：“你也好意思说不关你的事，那我问你，是谁让我们在他离开后，尽量去扩充军队的？是谁让我们给所有老人都多发金币的？”

“还有，是谁在外面，和科威比特，拉尔比斯，东北沼泽，莫比汉德都建立了联系，然后许诺给对方提供粮食的？”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四大商会那边也是！”

“我就问你，这要是不关你的事，难道是我这大半年离开的南疆？南疆一半的粮食都白白送人，今年我们根本就没有哪怕一个金币的进账！”

北山被修斯这一连串的质问噎得一时语塞，不由揉了揉额头，修斯说的这些，的确是和他有关。

“那之前我们的金币呢？难道都花完了？”

修斯无语的看向北山：“我怀疑你出去一趟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刚才我说的你没听见？扩充军队不要钱吗？给老人金币难道是用石头假冒的？”

“我说实话，你回到林科兰尔后，真得好好去感谢一下你外公，要不是他让人从双子城运来自家的金币的话，两个月前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北山一怔：“我们现在这么缺钱？”

修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以为呢？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还有原本战士，各地城镇的政务官，这些人都要每个月由我们支出一大笔薪奉，再其他的我就不说了，省得你等下脸红。”

北山的确有些脸红，原本应该是他质问修斯几人的场面，变成了修斯反过来质问他。

“那抢占土地的事情呢？你又怎么说？”他转换了话题，这才是他生气的原因。

修斯的表情变得严肃了几分：“这件事确实存在。”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北山挑了挑眉毛。

“我当然知道，内情司在四个月前就报告给我了。”

“那你为什么不做处理？”北山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不满，“内情司四个月前就上报了，你却任由事态发展，你到底怎么想的？”

“还有，卡特杨他们知不知道？”

修斯连连摆手：“你别着急发火，卡特杨他们都不知道，我刻意隐瞒了下来，至于原因，你听我解释。”

“那你说吧。”北山双手抱臂，目光紧紧锁住修斯。

修斯却没有直接回答北山的疑问，而是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离开的这段时间，诺伊分别召见过所有的新晋贵族，连我和卡特杨他们都分别进过一次王宫。”

北山眉头一皱：“你是想说……？”

“没错！”修斯重重地点了下头，“你问我为什么不处置，我又怎么处置？抢夺民众土地财产的，都是新晋贵族，我要是以军队的名义动手处置，你又不在南疆，谁知道诺伊会怎么想？他又会怎么想你？”

“诺伊……为什么要召见军队里的新晋贵族？”北山的语气有些迟疑。

修斯叹了口气：“你觉得呢？北山，诺伊已经马上十三岁了，一个快十三岁的国王，总有些自己的想法。”

北山的神色暗淡下去，他当然明白修斯的意思。

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扶手，木屑刺入掌心却浑然不觉：“所以，诺伊是想拉拢军队，你说……他是不是怀疑我了？他……”

北山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北山原本的担心已经烟消云散，至少修斯等人并没有出现他害怕的那一幕，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让他更加震颤的事情。

修斯摇了摇头：“怀疑你还不至于，只是不论是谁，一旦坐在了国王的位子上，他就总会为了自己做考虑，这和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顿了顿，“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那些旧贵族们总是去王宫，我也不好阻止，也许诺伊的想法也有受到那些家伙的蛊惑，但也最多是希望削弱你的威望。”

北山只听到修斯说的“不至于”那三个字，后面的他根本没听下去，脑袋里一片浑浑噩噩。

等修斯说完，他又重复问道：“诺伊他真的不是怀疑我？不是认为我总有一天，会和泰勒一样，自己坐到王位上去？”

“你啊，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能不能先别往那么严重的地步去想？”修斯伸手拍了下北山的脑袋，随即从怀中一本小册子，递给了北山。

“这是诺伊在王宫里平时说的话，还有他悄悄写的日记。”

北山盯着小册子，却没有伸手去拿，对修斯会安插探子在王宫里，他也不觉得奇怪，要是没安插，那才是真的奇怪。

“你不看看？”修斯一脸坏笑。

“不看了。”北山摆摆手，语气恢复了正常，声音也平静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

修斯闻言，本来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了，老狐狸，既然内情司早就清楚抢夺土地的事情，那是哪些人做的也很清楚吧？”北山忽然问道。

修斯再次冲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函，轻轻放在北山身前：“这是名单，我让内情司调查清楚后，就封了起来，没有其他人看见过。”

北山连忙拿过来拆开，一眼扫过，又暗自松了口气，至少名单上他并没有看见各营的营官，他的那些将军们的名字，总共一百二十七个人，除了两个兵团长外，剩下的都是些大队长和中队长职位的人。

“我知道了，你去把卡特杨和艾德文叫进来。”

修斯看了北山一眼，欲言又止中站起身，转头走出大厅。

不一会儿，被北山叫来的两人走了进来，看见他都躬身行礼。

“大人。”这是卡特杨的声音。

“殿下。”这是艾德文的声音。

北山摆了摆手：“卡特杨你过来。”

同样在收到西尔斯信件后的卡特杨，一开始其实并不知道北山为什么回来后却没有提前通知他们，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连忙把他们和军队里有爵位的人一起叫来加拉赫。

但在来的路上，修斯特意把他和瑟赛两个人喊过去，把猜到的一些东西告诉了他们两个，因此现在面对北山，他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大人？”他眼神中带着询问。

北山把那份拆开的名单交给卡特杨：“你去按照名单上的名字，把人都抓起来，让西尔斯调遣加拉赫的护城军协助你，要快。”

卡特杨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张了张口，却和出去叫他进来的修斯一样，什么都没有说，点头后沉默地离开了大厅。

北山接着看向了站在大厅中间的艾德文：“好久不见，大公阁下。”

“好久不见，殿下。”艾德文微微欠身，“殿下远行上万里，现在终于平安回来，属下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不得不说，艾德文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北山，表现得都恭敬到找不出一点错。

北山笑了笑：“说起来，让大公你这把年纪去出任监察卿，我实在有些不忍心，还有西尔斯，他在加拉赫这边做的也很好，莱尔在军队里，虽然我离开了好一阵子，但想想他应该也是很尽心的。”

艾德文摸不清北山是什么意思，接连提到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夸奖他，还是用言语打压他。

毕竟，不论怎么说，“光复战争”过后，旧贵族势力里面，也就只有他一个家族还能保持相对完整的权势，在南疆这片土地上依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北山突然提及这些，很难不让人心生疑虑。

艾德文微微低下头，语气无比谦逊：“这都是殿下看重，我们父子三个，肯定要为了王国努力。”

“是啊，为了王国。”北山轻叹一声，“大公阁下，我也想为了王国再做些事情，但想先问问你。”

艾德文心中一紧，但语气平静：“殿下请说。”

北山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这件事，本来应该直接和诺伊陛下去说的，但大公你毕竟是王国第一公爵，也有王室的血脉，所以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艾德文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下文。

“从今往后，我要让捷斯亚的土地上再也没有贵族，不论是原来的，还是新晋的。”

北山语气轻飘飘地说出口，但艾德文听见后，心里却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