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文呆愣在原地，如同被北山的话语冻僵，大厅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石墙上。

自从泰勒叛乱以来，艾德文考虑的只有自己的家族，因此，他才一直躲在加拉赫城里，观望南疆的态势。

而在之后，随着“光复战争”爆发，敌人千年来第一次入侵南疆，艾德文就更觉得自己中立观望的态度，是对家族最好的安排。

直到“第二次林科兰尔攻防战”结束，艾德文才看清了家族可以下注的对象，他派自己的次子莱尔亲自去面见了北山，随后北山也亲自来过加拉赫。

从那以后，艾德文就知道，他的家族想要延续下去，就只能跟紧眼前这位如今的摄政亲王殿下了。

为了讨好北山，更或者说，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在“光复战争”一结束后，他就主动把属于家族的封地和私兵交了出去，还被北山夸奖起到了带领东部贵族的作用。

虽然失去了千百年来，贵族们赖以生存的封地和私兵，但艾德文还是认为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特别是他和修斯暗中联手，把北山推到摄政的位置上后，他愈发觉得自己的选择充满了远见卓识，家族不仅在动荡中站稳了脚跟，成为旧贵族中硕果仅存的势力，还隐隐有了更上一层楼的态势。

他成为王国三大实权部门的监察卿，长子西尔斯也仍然是加拉赫城的城主，次子莱尔更是捷斯亚新军里轻步兵营的营官将军。

这一切的一切，他每一次想到，都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庆幸。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西尔斯急切发信，他和一众新晋贵族们赶来自己的老家后，会听到北山让他心慌的决定。

他本来还以为，北山让修斯叫他进入大厅，是为了从他口中问一些关于新晋贵族抢夺土地的事情，毕竟西尔斯来信时，特别写了封私信给他。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错的很离谱。

“殿下，从捷斯亚立国开始，贵族制度就一直存在。”艾德文思前想后最终开口，“我知道殿下认为旧贵族们已经腐朽了，也知道殿下看待我们这群老家伙很不顺眼。”

“当然，这是我们自己的错，如果不是旧贵族，泰勒没有机会成功叛乱，林克先王也不会离世，亚尼法特亚就更不会有机会入侵南疆。”

“可是，殿下，您已经收回了私兵，收回了封地，这难道还不够吗？”

北山看着艾德文，闭上双眼摇了摇头：“不够，西尔斯通知你们过来的时候，应该单独写信给你说过我为什么会叫你们来吧？”

不等艾德文回答，北山自顾自地说着：“在’光复战争‘过后，旧贵族们已经十不存一了，说实话，我也不是针对你们，就像大公阁下你其实做的已经很好了。”

“可是，是的，我也要说可是，你应该也清楚，没有了旧贵族，那些新晋贵族们迟早会成为你们，抢夺民众土地的事情就是开始。”

艾德文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丝苦涩：“殿下，我明白您的担忧，但只要您在，处置了那些犯错的，今后没有人会再敢这样做。”

北山一声苦笑：“那要是我不在了呢？总有一天，我也会离世，说不定还等不到我老了的时候，在今后出兵北上的过程中，说不定我就会被谁杀死在战场上。”

“那时候，谁来压制他们？诺伊吗？我想你也大概知道诺伊召见新晋贵族的事情，说不定这里面也包括你，还有莱尔。”

听到这话，艾德文猛然看向北山，眼珠颤动：“殿下，您难道是……是……”

他始终没把话说出口，那个猜想，连他这个自认为掌握全局的大公爵也感到不可思议。

北山摇了摇头：“大哥他把诺伊托付给我，我就要对得起大哥的遗愿，我绝不会伤害诺伊，他是捷斯亚的国王，也是我的国王。”

艾德文暗自松了口气，其实对他而言，北山真有那个想法，他大概也只会在震惊之余，再去重新考虑一下家族之后的走向。

甚至，这还不仅仅是他的想法，很多南疆民众也有同样的看法，不然也不会总有北山想要篡位的谣言诞生了。

一个能在亲王反叛，王国破碎中，一步步击退敌人，光复南疆全境的人，他就已经可以算是民众心中的传奇与希望象征，是这片土地上无冕的王者，一如北山能成为摄政一样。

“那殿下，您真的是要让捷斯亚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贵族吗？让立国以来的贵族制度就此成为过去？”不论怎样说，艾德文头顶着公爵爵位，又有着王室血脉，他都不希望亲眼看着贵族们消失。

更准确的说，艾德文对北山的话感到惊异，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没有贵族的捷斯亚，还能叫做捷斯亚吗？没有贵族的王国，那算是一个怎么样的王国？

“殿下，从立国开始，贵族制度就一直存在啊！”他又重复了最开始的那句话。

北山猛地睁开眼睛，和艾德文四目相对：“难道一直存在就是合理的吗？难道从立国开始的贵族，就能够永远存在下去？”

“如果一直存在就合理，龙族人建立的帝国就不会被推翻，大陆七国就根本不可能出现！甚至，现在就应该还是上神离去后的状态！”

艾德文一时失语，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又艰难开口：“贵族是王国统治的根基……”

北山嗤笑起来：“是吗？如果是根基，‘光复战争’的时候，为什么南北贵族要起兵反叛，还投靠敌人？东部贵族为什么要在一旁观望？”

“还有那些跟随我去往塔克斯的家伙们，他们是真的忠诚王国，还是只是觉得凯兰无法给他们更多的利益？跑来我这边，然后期望光复全境后获取更大的好处？”

“以前我没看清楚，但现在我看清了，王国的根基，从来不是什么贵族，甚至都不是我！”

北山的话直指艾德文的内心，他根本无从反驳：“那殿下认为王国的根基是什么？”

“是那些被贵族们看低的民众，是那些在战争后面默默付出的人们，还是所有为了未来而甘愿战死的普通战士！”

“没有他们，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没有他们，你和我都是捷斯亚覆灭后的亡国之人！”

北山的声音越来越大，乃至于嘶吼起来。

艾德文反而开始平静了下去，他看向北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殿下，没有了贵族，陛下那里会怎么想？”

北山避开了艾德文的目光：“我会亲自去对诺伊说，但不论他同不同意，我都会这样做，至于之后，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办。”

艾德文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殿下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还要问我？”

“因为你是王国旧贵族里的第一大公，也是新晋贵族里颇具影响力的人物，我需要你站在我这一边，更或者说，我需要知道，你想站在哪一边。”北山重新看向艾德文。

又是良久的沉默，艾德文像是把堵在胸膛里的气息吐了出来：“大人，从我让莱尔去见您的时候，加拉赫家族就没有选择了。”

艾德文转变了对北山的称呼，而北山听到这句话，紧绷的内心也终于放松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要做的会对整个捷斯亚产生怎样的影响，包括在诺伊那里，所以他必须获得艾德文和他家族的支持。

如果艾德文不同意，或者强烈反对，他的确可以强制去推动，反正兵权握在他的手上，谁的拳头更大，永远是不变的真理。

只是，那样的话，他就会再一次面临捷斯亚内乱的场景，而今后准备出兵北上的计划，也会就此搁置下去。

那样的话，南疆的未来究竟会走向怎样一个方向，他也无法预料。

“大人，您想要的改变，就让加拉赫家族继续追随你吧，我们会永远站在您的身后，而改变的开始，也就从我开始吧。”艾德文对北山躬身行了个礼。

北山离开了座位，一把扶住艾德文：“大公阁下，我并没有说要砍掉贵族们的脑袋，我只是让贵族们失去身份，和南疆的民众成为一样的人，至于你，当然还是王国的监察卿。”

艾德文愕然地看向北山，他发现自己再一次想错了。

“还有，莱尔仍然是我的麾下，是‘泽字营’的将军，西尔斯也同样会是加拉赫的政务官，就像当初我向你保证的那样，这座由你先祖亲手修筑的城市，还是你的家族来管理。”

“大人……”艾德文抬起头，老泪纵横。

北山对着艾德文又笑了笑：“行了，收住泪水吧，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只是想为了王国，而王国是所有人的王国。”

艾德文勉强收住泪水，对北山也笑了笑，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落寞：“大人，您也不用再叫我大公了，以后，捷斯亚的土地上，不会再有大公了。”

也是此时，北山越过艾德文的身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卡特杨，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北山拉起艾德文的手，向外走去：“走吧，我们今晚还有事情要处理。”

大厅外，青石堡垒的广场上，已经点燃了上百支火把。

北山站在台阶上，看着被自己叫过来的数千新晋贵族，心里再度萦绕起复杂的感觉。

他看见他的营官将军们站在第一排，瑟礼、路棋、洛天、亚德、特鲁、莱尔，六个人身后，是所有的兵团长，还有分属的大队长、中队长们。

所有的中层以上的军官，都在诺伊那次登基典礼后获得了贵族身份，其余的则是拿到过“光明勋章”和“烈火勋章”的战士，后来战争结束后，又有许多战士成为了新晋贵族中的一员。

而众人看见北山走出来，心里也泛起了震颤，他们刚才都看见卡特杨带着加拉赫的护城军，把自己身边袍泽叫了出去，然后绑起来。

那一百来人，此时正被押着跪倒在广场的边缘，哪怕是淋着雪花的冬季，他们的额头上也冒出了颗颗汗珠。

北山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些与他并肩战斗过的战士，他的麾下，此刻成了他必须面对的难题。

路棋本来还想走上前来，对北山询问，但他才有动作，就被身旁的亚德拉住，站在北山身后的卡特杨也用眼神制止了他。

“诸位，”北山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清晰，“你们中有的已经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召集你们来这里，有的则不知道。”

广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屏息听着，唯独莱尔看向了被北山拉住的艾德文，从自己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些什么。

“但那都不重要了，”北山的声音渐渐提高，“‘光复战争’给你们带来了荣誉，带来了地位，让你们成为捷斯亚的新晋贵族，成为了坐着不动也不用担心生存的一群人。”

“可问题是，我发现你们中有一些人，却抢夺了分给民众的土地，还有他们的财产。”

人群一阵骚动，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那一百来个跪着的袍泽，而对方也纷纷抬起头，眼神充满慌乱。

“这并不全是他们的错，也有我的错。”北山把众人的目光拉回自己身上。

“这是我的疏忽，忘记了权力是一个会腐蚀人心的东西，忘记了提前警醒你们，荣誉和地位不只是来自于你们的英勇，还有你们逐渐忽视掉的那些普通人。”

北山说着，同时右手一翻，那枚诺伊特意为他打造的，属于他亲王身份的戒指。

“你们仔细看看这枚戒指，它是我身为摄政亲王的象征。”北山把戒指高高举起，确保每一个人都能看清楚。

随即，在众人呆滞且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的目光下，捏住戒指的右手猛然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枚由名贵金属与稀世宝石镶嵌而成的亲王戒指，被他生生捏成片状。

“呼……”数千个喘出长气的声音同时响起。

北山目光冷冷地看着被他毁掉的戒指，然后丢弃在覆盖了一层白雪的地上：“从今晚开始，我将不再是捷斯亚的亲王，我只是我，北山·亚利特斯。”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都很清楚，北山的这个举动，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该是你们做选择的时候了，是还愿意站在我的身后，还是站在我的对立面。”

人群再次陷入死寂，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起来，雪花依旧飘落，覆盖住北山丢弃的戒指，也落在众人僵直的肩头。

北山看没有人回答，心里不住冷笑，他忽的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六个营官将军：“路棋，你回答我，在‘下廊会战’的时候，你率领着重步兵营阻拦在回廊南口，是为了现在和今后去抢夺民众的土地吗？”

路棋单膝下跪，声音洪亮：“不，大人！我是为了南疆的未来！”

北山又看向洛天：“那你呢？同样‘下廊会战’时，你率领轻骑兵去对抗敌人的‘狼牙骑士团’，以几个战士的生命为代价去换取一个敌人不会冲锋，是为了现在和今后去抢夺民众的财产吗？”

洛天同样单膝下跪，头颅却高昂着：“大人！我是为了死去的同胞！”

北山再次从剩下还站着的四个营官脸上扫过：“那你们呢？从圣山开始，到回廊口要塞光复，你们还记得我们是为了什么战斗吗？”

几人还未答话，站在北山身后的卡特杨就转到他的身前，单膝跪在了六个营官前面，同时在人群一边和修斯默然看着这一切的瑟赛，也来到卡特杨身边单膝跪下。

“大人！我永远记得，我们是为了南疆，为了未来！”卡特杨高声怒吼着。

“为了南疆！为了未来！”六名营官齐声大喊。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那数千名同样有着爵位在身上的战士，也齐刷刷的跪下，整个广场上只有一片低下的头颅。

“原来你们还记得。”北山笑了一声，猛然指向广场旁那一百二十七个被绑缚的人。

“那为什么他们会做那样的事！无数人的流血和战死，不该换来的只是欺压同胞的权力！”

一声暴喝，惊得许多人身体微微颤抖。

“现在，做出你们的选择，是站在我的身后，继续为了南疆的未来，还是做你们的贵族老爷！”北山扯着嗓子，吼声在广场上空炸响。

“永远追随大人！”同样的吼声，同样的炸响。

北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很好！我希望你们记住，南疆不只是我的，也不只是你们的，它是所有人的！未来也不只是我们的未来，它是普通战士的未来，是民众的未来，是所有人的未来！”

说罢，北山看向那因为恐惧，连跪倒在地都无法维持的一百二十七个人，用淡漠的语气轻声吩咐：“砍了，把头颅挂回林科兰尔的城墙上，让每一个人都好好看看。”

接着他不再理会被护城军士兵拖走的那群家伙，转回头看向跪在身前的麾下：“从这一刻起，捷斯亚不会再有任何贵族。”

说完这一句，北山头也不回的走向大厅，任由那些被拖出去的家伙还在哭喊，任由无数双震惊的眼睛看向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