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叔，你到底在说什么？”诺伊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带着几分茫然，几分惊慌。

北山从怀中掏出那枚已经看不出原样的戒指，那是他后来又从地上捡回来的，他将之放在掌心，递给诺伊。

“这是陛下赐予我的戒指，从今往后，我将不再是捷斯亚的亲王，捷斯亚从今往后也不再会有贵族的存在，不论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

他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诺伊心头，少年国王的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凝固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北山叔……”诺伊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北山抬起头，目光坚定：“我很清楚，陛下，我要让捷斯亚从此往后，都不会再有贵族。”

诺伊后退几步，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可是……可是，贵族一直都存在啊，贵族，贵族是国王的手臂，是王国的根基。”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北山看着诺伊，心如刀绞：“陛下，你应当是人民的王，不只是贵族的王，捷斯亚的根基也从来不应该是贵族，而是你的人民。”

“泰勒的叛乱，贵族的投靠敌人，都证明旧制度已经腐朽，陛下，是时候改变了，为了捷斯亚的未来，应该改变了。”

诺伊沉默了好一阵子，慌乱在他脸上闪过去又闪过来：“北山叔，你，你要做什么？”

北山知道诺伊这句话指向的意思，他缓缓摇头：“你永远是我的国王，就像你父王托付我的那样，我希望看着你会在未来成为捷斯亚最伟大的国王之一。”

诺伊同样明白北山的意思：“北山……北山卿，这件事能不能让我们好好商量，再做决定？”

北山仍旧摇头：“陛下，很抱歉，我不是来和你商量的，我只是来通知你，这件事不论怎样，我都会去做。”

又是一阵沉默，诺伊看着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北山：“那如果我不同意呢？”

“诺伊……”北山改变了对少年的称呼，“已经开始了，三天前，在加拉赫城，新晋贵族们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身份，而现在，我也已经让人去抓剩下的旧贵族们。”

似乎是为了佐证北山的话，林科兰尔城内南区，响起了士兵跑动的声音，还有许多的哭喊，穿过王宫的宫墙，传到书房里。

“你要杀了他们？”不论诺伊怎样想让自己镇定，但北山的这句话还是让他感到了惊恐。

“不，我会把他们送去迷途森林，让风族人看管起来，他们会在那里度过剩余的人生。”北山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

“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诺伊的声音仍在颤抖着。

北山的目光流露出深意：“因为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捷斯亚的未来，而那些新晋贵族，‘光复战争’才结束一年，他们就有人开始欺压民众，抢夺土地。”

“如果贵族仍旧存续下去，那些为了曾经英勇的战士也会最终堕落，他们将遗忘最初的信念，变得和旧贵族一样自私，变得和旧贵族一样只看得见家族的利益，南疆还会是以前那个南疆，没有未来的南疆。”

“是吗？”诺伊猛地转身，走向书房窗边，他看见同样火红色的宫墙，在冬日的阳光下醒目的像血一样。

“所以，你就根本不和我商量，做出这个决定？”他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这种刻意为之的平静，让北山更加感到难受。

“诺伊……”

“不要叫我的名字！”诺伊转过身，泪水覆盖在他的脸庞，“你知道民众现在怎么称呼你吗？他们说，你是捷斯亚的英雄，是南疆的无冕之王，而我……”

他指向自己的胸口：“而我，只是一个坐在王座上的傀儡。”

书房似乎突然变得狭小压抑起来，让北山一阵眩晕。

他从未想过少年心里会积压着这样的想法，那些谣言他当然听说过，但一直认为不过是些无聊的闲话，不值得在意。

只是，他不在意，诺伊却显然是在意的。

诺伊又走回北山的身边，脸颊挂着泪珠，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北山卿，你还记得你对父王的承诺吗？”

北山缓缓站起身，但没有去触碰诺伊的手掌：“我记得，我要拯救捷斯亚的未来，我要让你成为最伟大的国王，我要让捷斯亚光荣故土。”

“我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所以我必须这么做，为了捷斯亚的未来，真正的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陛下，你不用再担心了，也不用怀疑我，在我决定放弃亲王的爵位的时候，我也决定了放弃摄政的权柄。”

“从这一刻起，你将是掌控捷斯亚实权的国王，如果你不放心，我会从最高指挥官的位子上离开，我会远离南疆，把未来交给你，让你去选择你想要的未来。”

“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捷斯亚不单单是你和我的，有些东西，也比贵族和王冠还更加珍贵。”

北山说完，避开诺伊的目光，如同逃跑似的转头离开了书房，他不敢往回看去，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爆发的大哭。

他克制住自己想往回走的脚步，该说的话也说了，他必须让诺伊独自去面对接下来的自我抉择。

穿过长廊，北山看见那些被他吩咐不要靠近的侍从们聚在一起，望向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和害怕，他们应该听见了他和诺伊刚才的争执。

他的脚步很慢，也很沉重，他无比清楚，在他得知诺伊召见过新晋贵族，在他下定决心要消除贵族制度的那一刻起，他和诺伊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不由回想起诺伊三岁时，林克成为国王的那段时间。

那时，林克每一天都很忙，没有精力去照顾诺伊，只有王后艾丽娅在陪伴着年幼的诺伊。

因此，作为那时十六岁，才在塔克斯城获得了子爵爵位，回到林科兰尔就面临林克父王离世的他，代替林克承担起了一部分作为父亲的责任。

说是代替父亲的责任，其实不如说他更像诺伊的一个大哥哥，虽然他和林克是同辈，但并不影响这一点，他和诺伊的年纪也才只相差十三岁而已。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候诺伊拉着自己的手，在王宫的花园里追逐蝴蝶，会因为他从林科兰尔城内买去的糖果而手舞足蹈。

他一直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永恒不变的持续下去。

可是，谁也不会知道，后来的事情会变得面目全非，他去了格威特兰，面对泰勒叛乱，告别林克离世，肩负起光复南疆的重任，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局面。

这让他的内心五味杂陈，他和诺伊之间，已然横亘了一条无法修补的裂痕。

不知不觉间，北山走到了历代国王画像的那条长廊，正好站在林克的画像之前。

他微微抬头，看着画像上的林克，穿着一身火红的铠甲，一只脚踏在石头上，右手扶着挎在腰间单手剑剑柄，温和地对他笑着。

这幅画像，还是诺伊登基之后，就立刻请画师精心绘制的，也好在许多人还记得林克模样，让画像没有失真。

“大哥，你会理解我的吧……”北山轻声呢喃，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长廊。

他怔怔地望着那熟悉的笑容，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脸颊上瞬间泛起红色的五指印。

他觉得自己真是虚伪。

“我到底在做什么……”北山痛苦地捂住脑袋，身体微微颤抖。

他想立刻回去，回到那个书房，但他才挪动了一下脚步，就又愣在原地。

随即，他又看向林克的画像：“大哥，你，你会理解我的吧……”

又是呆立了好一阵子后，北山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王宫，修斯独自站在宫门口，朝里面张望着。

看见北山出来，修斯快步上前，脸上带着一丝焦虑：“怎么样？”

北山摇摇头，没有回答。

“诺伊他……”

“他会明白的。”北山打断了修斯的话，声音沙哑，“迟早会明白。”

一阵急促的马蹄传来，卡特杨骑在马上，对北山扣胸行礼：“大人，旧贵族已经全部控制。”

北山点点头：“没有伤亡吧？”

“有几个反抗的，但都被制服了。”卡特杨犹豫了一下，“只是……民众似乎有些恐慌。”

北山吐出一口气，暖流在空气中形成一道热雾，随即又很快消散：“传令下去，全城张贴告示，说明这只是针对旧贵族们的行动，不会波及平民，他们看见后会明白的。”

“还有，去告诉亚德一声，押送旧贵族们去迷途森林的事情，交给锐明去处理，今天就离开，我不希望中途出现什么意外。”

“遵命，大人！”卡特杨扬鞭而去。

北山接着又看向修斯：“之前让你们选拔普通民众，让他们接受教育，准备成为政务官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看起来，他一点也不想再提和诺伊之间发生了什么。

修斯此时也注意到了北山脸颊上的那个手掌红印，但他并没有询问的打算，而是回答道：“还不错，有些平民多少也识字，你离开的这段时间，瑟赛负责这些事，半个月前他说差不多有三十六个合格者。”

“只是，一方面因为你不在，另一方面也是现在各地城镇的政务官，都还是由暂时放弃身份的旧贵族担任，我们不好直接替换。”

“所以那三十六个家伙，就被我们白白花钱养着。”

“足够了。”北山点点头，“你等下就去找洛天和特鲁，让他们两个带着自己的部队，护送选拔上来的合格者去各处任职，还有……”

话没说完，修斯又打断了北山：“其实在我来这里等你之前，我就已经吩咐他们两个去做了，但我只吩咐了特鲁，毕竟他麾下都是些狂战士，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你还是不是想说，让我立刻传信通知各地的护城军，在新上任的政务官到达之前，看住那些旧贵族？放心，我已经写完信了。”

“还有就是加拉赫城的问题，仍然是让西尔斯继续担任政务官是吧？”

北山笑了笑，只是仍带着几分苦涩的意味：“有你这只老狐狸在真是好啊，我就不用像离开南疆的那段时间，要主动操心许多事。”

“这些肉麻的话，你自己留给可儿吧。”修斯调侃着，但并没有露出笑容。

停顿了一下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真给诺伊说了你要放弃摄政之位，把权力还回去？”

“是的，”北山回过头，看了眼王宫深处，“不仅如此，我还告诉他，如果他真的不放心我，我会永远离开南疆。”

“嘶……”修斯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你还真这样做了，那要是诺伊真的狠下心同意了怎么办？你真的就要走？军队你不管了？未来你不要了？”

“如果，他真的那样选择的话，我会离开的，至于未来，那就是他的了。”北山语气平静，“但我不会立刻离开，我还要替他把军队里的隐患一并消除掉。”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老狐狸，你会帮我吗？”

修斯盯着北山看了半天，忽然嗤笑一声：“你可真虚伪啊。”

“是啊，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北山苦笑着。

修斯鼻间重重出了下气，摊开双手：“不过，我倒是很欣赏，要是诺伊真的不考虑把你从摄政的位子拉下去的后果，不考虑你离开南疆后会乱套，而是真的那样选择的话，我会帮你的。”

“谢谢你啊，修斯。”北山很真诚地感激道。

修斯连连摆手：“都说了别这么肉麻，就像我在加拉赫的时候说的那样，我做过商人，当过盗贼，混过爵位，已经很不错了。”

“说实话，我这个年纪，本来也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喝茶钓钓鱼什么的，可惜这辈子没后代，不然还可以逗逗孙子。”

说着，修斯伸手虚指了下林科兰尔城内东边的军营：“不过嘛，话说回来，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儿子南梧是不是可以认我当个干爷爷？我也好有孙子逗着玩玩？”

“你个老狐狸，想占我便宜就直说。”北山撇了下嘴。

修斯嘿嘿笑着，一把搂住北山的肩膀：“哪里哪里，我们两个还是各论各的，你还是我的大人，我仍是你的下属，南梧叫你爸爸，也不影响他叫我声修斯爷爷，我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能叫我叔叔，是吧？”

北山被修斯这番话逗得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他随即摆摆手：“行了，你去看看卡特杨那边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协助没有。”

“那你呢？”

“我当然该去抱抱我儿子了。”北山一想到他那个没亲眼见证出生的儿子，心里就泛起一阵暖意。

说着，北山径直朝着东边的军营走去，没再理会修斯，该说的他已经说了，该做的也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诺伊的选择了。

“或许，去双子城或者克尔伊目山生活，也是不错的选择。”他发自内心的想着。

修斯目送北山的背影渐行渐远后，还站在王宫门口的他，朝四下望了望，同时拍了拍手掌。

不到片刻，从宫墙另一侧的转角，跑出数十个穿着如同平民的人群，他们来到修斯面前行礼道：“修斯大人。”

修斯淡漠地吩咐：“看好这里，有任何情况都立刻向我汇报，特别是如果陛下要出来的话。”

“是。”一群人应了声，然后又迅速的跑开了。

北山并不知道这一幕，现在的他，只想着快点去见到心爱的妻子，还有他那个还没见面的儿子。

之前在“光复战争”结束后，诺伊本来希望让北山从大营里搬出来，特别是他和可儿结婚以后，就又提过几次赐予宅邸，但却都被北山拒绝了。

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只是不希望在王国光复后，就去过贵族们那样奢华的生活，有那个心思，不如把精力放在南疆的重建上去。

北山脚步匆匆，一路上，他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泛起笑意。

来到东边大营，此时里面有些空荡，许多战士应该都被卡特杨和修斯两人安排了出去，负责维持林科兰尔城内的治安，只剩下少数值守的士兵。

北山刚踏入营地，就有眼尖的士兵瞧见，但没有跑过来行礼，他们都知道了今天城里面发生的事情，因此都远远地对北山欠身鞠躬而已。

他加快脚步，朝着大营后面那栋属于他的住所走去，还未走近，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可儿的低语，像是在哼唱着歌谣。

轻轻推开房门，他一眼就看见可儿坐在床边，用手轻拍着躺在襁褓中的新生命。

听到动静，可儿抬起头，眼中亮起惊喜：“炉石刚才来告诉我，你回来了。”

“他的嘴还挺快。”北山走上前，坐在可儿身旁，“可惜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不然就能和你一起迎接属于我们的小生命到来了。”

他说着，低头看向床铺上正熟睡的儿子，那粉嫩的小脸，随着呼吸而起伏的鼻翼，都让他心中满是柔情。

可儿同样目光温柔的望着北山，刚才炉石来过后，她已经知道这几天北山都做了什么，但身为妻子，她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

她的丈夫回来了，这就已经足够。

“他长得真像你。”北山轻笑着说道。

可儿捂嘴一笑：“明明长得像你。”

“那就是像我们两个，他的鼻子像你，眉毛像我，嘴巴像你，耳朵像我。”北山兴致勃勃地比划着，目光在儿子和可儿脸上来回流转，眼中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与满足。

可儿被北山这孩子气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哪有像你说的这样，孩子还这么小，看不出来那么多的。”

北山却一本正经地反驳：“怎么看不出来，我自己的孩子，我肯定最清楚。”

“是呀是呀，连孩子出生都没在场的父亲，还好意思这样说。”可儿打趣道。

北山闻言，心疼地握住可儿的手：“辛苦你了，我应该在的。”

“行啦，逗你的，你要抱抱他吗？”可儿轻轻捶了下北山的肩膀。

北山“嗯”了一声，但才一伸出手就停住，他转头看向可儿：“我该怎么抱他。”

“你啊。”可儿撅了撅嘴，轻轻将襁褓中的孩子抱起，“就像这样。”

北山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在襁褓中动了动，发出一声轻柔的哼唧。

北山瞬间紧张起来，眼睛紧紧盯着孩子，大气都不敢出。

“南梧。”他轻声念起自己儿子的名字。

这一刻，他怀抱着熟睡的儿子，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小小的新生命是他生命的延续，他将是他灵魂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