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样？”仍然是大厅中，北山一边胡乱吃着西尔斯为他准备的晚餐，一边看向身旁那个为老不尊的家伙。

修斯咬着肉干：“还行，不得不说你刚才那一下子，把我都吓到了，就更别提他们，我让卡特杨把他们都安排去临时的营地后，除了在悄悄抱怨，看起来暂时不会有其他问题。”

北山吐出口气：“会抱怨就好，要是连抱怨都没有，那才会是大问题。”

修斯放下肉干，盯着北山，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你是认真的？”

“什么认真的？”北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修斯指了指外面：“你刚才说的话，真的打算完全消除贵族制度？”

北山挑着眉笑道：“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修斯皱了皱眉头，但又很快平静下去：“我有点怀疑你离开南疆的这一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就算回来看见有新晋贵族抢夺土地，但反应也不该这样大吧？”

北山沉入回忆，语气也飘忽起来：“说实话，离开南疆的这七个多月，我的确感受到了很多，也有了许多新想法。”

“能不能不用这种神棍的语气？这让我感觉你被那些红袍牧师附体了。”修斯摆了摆手，“不过，我不介意仔细听一听。”

北山无语的转了下眼珠，但还是把他从科威比特直到莫比汉德，这一路上所有的东西都一一告诉了修斯，包括那段说他是命定之人的预言。

修斯听完，已经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啧啧，没想到你小子出去一趟，经历这么精彩。”

“你似乎没太惊讶？”修斯的反应让北山反而有些疑惑。

修斯摊开双手：“要是你到我这个年纪，你也会这样的，人老了，就不会有太多东西让自己激动。”

接着，他神色正经了几分：“莱特告诉你的那个什么预言，你认为是真的？”

“我只能说我现在的确相信，特别是在通过闪族试炼，然后在拉尔比斯第一次朝数量释放召唤兽之后，看见了那远古魔神战争结束的一幕，我就算不相信也大概是骗自己的。”北山对此的态度早已平淡了下来。

修斯呵呵一笑：“连神魔战争的场面都能被你看见，那你的确很符合所谓的命定之人。”

“管他的，我相信预言，只是希望提前做好准备，至于结果会不会和预言说的一样，我不在乎，只要未来能被我们掌握在手中就好。”北山眼神坚定。

修斯没口子的夸奖：“不错不错，有希望是好事情，那你这次下定决定要消除贵族制度，也是因为预言带给你的感受？”

北山想了想：“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就是我刚告诉的你那些，不论是在奇斯勒时看见的那些底层民众的生活，还是回来后发现新晋贵族这么短的时间就滑向腐朽，都对我有着很大的触动。”

“还有，拉尔比斯那次的事件也在里面，我那时候就有种感觉，不论是七国的战争，还是各国之内的权力争夺，很大程度上都和贵族有关。”

修斯沉默了片刻，然后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决定好了，那就去做，我是没什么意见，这辈子做过商人，当过盗贼，还混过一年多的贵族，足够了。”

“不过，”他紧跟着就提醒道，“你得清楚，就算今晚你用自身的威望，让大家都站在了你这边，但难保过段时间，有人心里会有别的想法。”

“人啊，是个得到后就舍不得再失去的动物，你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北山目光中透着沉稳与坚毅：“我明白，我不会天真的以为，单凭今晚的表态就能让所有人不再动摇，就像接下来你需要让内情司的都打起精神来，对他们加强暗中监察。”

“至于其他的，勋章制度已经证明了它不错的反应，可以继续推广下去，还有就是根本是我接下来怎样去做，我才是新晋贵族们的根源。”

修斯微微颌首：“你的确越来越像个领导者了，这一趟远行，看来真的对你触动很大。”

“不过，”他又提醒起来，“消除贵族制度，你想好诺伊那里怎么办了吗？这样做，很可能会让你们的关系变得更远。”

北山叹了口气：“就像你之前说的，有时候但凡坐在一个位子上，就不得不出现一些想法，我也不例外，至于诺伊那里，回到林科兰尔后，我会亲自去找他。”

“你不会是想……”修斯没把猜测说出来。

不过，北山知道修斯要说什么，他点了点头：“我会把选择权交给他，如果他真那样想的话。”

“那你是要放弃了？”

“我不能对不起大哥的嘱托。”

两个人说完这两句，都同时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北山才故作轻松地笑道：“想想好的一面，你不是说现在我们很缺钱吗？”

“虽然旧贵族没多少了，但他们家里的财产也足够能顶上一阵子，反正都是要去掉头衔的人了，继续留着那些从民众手上收刮的也没道理。”

“这倒是个办法。”修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了，老鼬鼠那里，你说通了？”

“当然。”

修斯眼珠一转：“那以他的聪明，应该也会带头把财产拿出来吧？”

“谁知道呢？”北山耸了耸肩。

正说着，两人就又同时看见了艾德文站在大厅门口。

“咳咳，那我先去休息了，被你紧急叫到加拉赫的这几天路上，我可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修斯站起身就朝外走去。

北山喊住了修斯：“对了，别忘了给麦克莱去信，让他尽可能去接触被软禁起来的泰勒，就像刚才我对你说的，我总怀疑他当初反叛有问题。”

这件事北山之前在奇斯勒的时候，忘记亲口了交代麦克莱，但对于泰勒反叛里的疑点，他必须弄清楚，只是既然现在回来了，自然不好越过修斯去下命令。

“知道啦！”修斯已经走到了门口，和艾德文相视笑了笑，对北山挥了挥手。

等修斯走远，艾德文走了进来，仍然恭敬地行礼：“大人。”

“有什么事吗？”北山揉了揉眉心，靠在椅背上，他也很累了。

艾德文指了指门外，挂着笑容：“就像刚才修斯阁下说的，加拉赫家族的财产，应该用在更好的地方。”

“被你听见了呀。”北山有些脸红。

艾德文却不以为意：“大人，既然您做了决定，我没有退缩的道理，也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没道理还把从民众手里收刮来的财产留在手上。”

北山对此有着一丝感动，不论艾德文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最终选择把家族命运押在他的身上，对方所做的一切都让他看到了忠诚。

他站起身，走到艾德文身前，双手重重地搭在对方肩膀上：“你是监察卿，本来王国所属的金币就该你来保管，其余的我就不过问了，等回到林科兰尔以后，如果炉石那边有需要，让他自己去找你。”

“是，大人。”艾德文的眼眶又泛起泪花，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说完这句，艾德文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北山不由只得再次询问：“还有什么事吗？”

他其实以为是艾德文准备带他去休息，这让他想起了之前来加拉赫城，因为受伤而居住的那间华丽无比的卧室。

艾德文朝身后看了看，并没有人出现，但他还是不放心地走到大厅门口，先是朝外探了探脑袋，又谨慎地把大门关起来，然后才走回北山身边。

北山静静的看着，心里也泛起了许多疑惑，不知道艾德文这样做是要打算说什么，但他没有开口，只是等待。

“大人，有些话，属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艾德文的气息变得粗重，脸色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血色，连这句话都像是很费力才说出来的。

北山微蹙眉头：“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艾德文咬了咬牙，也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大人，您要消除贵族制度，但立国以来，贵族和王权就几乎是一体的，哪怕经历过许多次贵族叛乱，哪怕‘光复战争’中有许多贵族背叛了王国，但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北山的脸色也有了变化，他大概知道艾德文要说什么了，一时间有些发愣。

“大人！说句不好听的，自从泰勒叛乱以后，王国就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王国了，如果不是您站出来，击退凯兰的入侵，现在捷斯亚也只会是历史卷宗上的一个名字！”

“而大人要做的，诺伊陛下那里肯定会产生很不好的想法，要是陛下对大人产生了怀疑，导致大人从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位置上离开，那捷斯亚的未来该怎么办？”

北山伸出手，想制止了艾德文继续说下去，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想说出的话也似乎被堵在了喉咙里。

艾德文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后退一步，双膝朝北山跪下。

“大人！属下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但属下还是要说，陛下他还小，谁也不敢保证他再大一些后，会怎样看待大人这个光复王国的英雄。”

“哪怕现在陛下还相信大人，可之后呢？现在军队里的将领和战士，都是跟着大人一步步走过来的，要是陛下今后要收回大权，难保不会造成王国又一场大乱！”

“那时候，就不用说王国的未来了，连变乱能不能撑过去都难说！为了王国更好的存续下去，还请大人坐上国王的位子！”

“我知道大人对陛下的感情深厚，但现在大人动手，不仅可以保住陛下的性命，还可以让他未来都处在大人的保护下，绝对没人敢伤害他！”

“这样一来，不论是军中的将领，还是王国的百姓，应该都不会反对，甚至会乐于见到这个结果，只是稍微委屈一下陛下而已，但有大人您成为国王……”

“够了！”北山再也听不下去，粗暴地打断了艾德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艾德文抬起头，额头上全是渗出的细密汗珠：“大人，属下只是……”

“住口！”北山一把揪住艾德文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诺伊是林克大哥的儿子，是我发过誓要守护的人！他是我的国王！”

艾德文被勒得喘不过气，却仍然坚持道：“可是大人……王国需要……”

“需要什么？”北山猛地松开手，艾德文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需要又一个泰勒？需要又一个背叛之人？”

大厅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北山背过身，肩膀微微颤抖，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艾德文，刚才我有些激动了，但今晚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也最好不要泄露半句。”

艾德文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北山的背影，最终只是行了个躬身礼，转头离去。

当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艾德文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北山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独。

“出来吧，老狐狸。”他突然说道。

从大门外侧的阴影里，修斯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果然还是没瞒过你。”

北山的面容变得十分憔悴：“如果你不躲在外面偷听的话，那就不是你了。”

修斯走到北山身前，轻叹口气：“艾德文说的也有道理，你知道的。”

“连你也这么想？”北山愕然，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滑落了泪水。

修斯罕见的露出极为严肃的表情：“我不是完全赞同艾德文的想法，但他说的的确没错，随着诺伊长大，有些东西迟早会有改变。”

“就像诺伊会召见新晋贵族，说到底也是因为他们同时是军官，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明白。”

”那又怎么样呢？我根本想不到艾德文他身为王国大公，也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北山的泪水打湿了胸前的衣领，“难道，我要像泰勒那样？”

“没人会逼你那样做。”修斯摇了摇头，“就像你刚才说的，把选择权交给诺伊，但你必须也做好准备，有些东西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童话故事，为了南疆的未来，你需要有准备。”

“老狐狸，你以前不是说过，等我完成大哥的遗愿，然后把权力全部交还给诺伊，我和他仍旧会是一对关系融洽的叔侄吗？”北山声音哽咽得都听不出来他原本的语调。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这才过去多久，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修斯语气平静：“就像我说的，也像你说的，人一旦坐在那个位子上，国王或者摄政，总会有想法的，你和诺伊都有自己的目标和希望，有想做的事情和想要的未来，说不上谁对谁错，但偏偏还是会落入对立的矛盾之中。”

北山低下了头，沉默不语，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修斯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修斯，告诉卡特杨，明天一早我们就赶回林科兰尔去，让他和瑟赛都做好准备，我会去见诺伊，而你们则同时把林科兰尔里的所有旧贵族都抓起来，然后直接送去迷途森林，交由大长老看管。”

“知道了……”修斯叹气道。

三天后的正午，当北山终于再次看见林科兰尔那红色的城墙时，他并没有多少欢喜，心里的沉重一直压着，压的他喘不过气。

进入城门，北山并没有和一同策马疾驰回来的众人说些什么，他只是对修斯和卡特杨以及瑟赛微点了下头，三人默契地放缓马速，与北山拉开些许距离，带着其他人转头去往了城内的大营。

因为这几天南疆突然迎来从未有过的白雪，冷气让林科兰尔的大部分民众都躲在屋子里避寒，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并没多少人注意到北山的回归。

他则看着主街道尽头，那座捷斯亚的王宫，深吸了口气，缓缓策马朝着王宫行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紧绷的心弦上。

王宫的守卫们看到北山突然归来，纷纷行礼，也同时疑惑，他们都不知道这位在南疆举足轻重的摄政殿下，为什么连回来的消息都没提前通知。

没有人会阻拦北山，他策马走了进去。

王宫还是他离开的那样，之前“林科兰尔大撤退”时被撬走的宝石和金箔，仍然没有重新补充回去，让宫殿显得有些破败。

他先是看向西侧的英灵殿，那里面躺着捷斯亚千年来的英雄们，最近一个安葬进去的，是那位为了王国而死去的瓦伦西尔。

然后，他又看向正中的国王大殿，在那个宏伟建筑侧面的长廊里，悬挂着历代国王的画像，林克在最后一个。

“大哥……”他喃喃自语。

策马再朝里面走了没多久，北山遇见了一队王国侍从，对方在看见的他的时候，先是愣了一瞬，紧接着慌忙跪地行礼：“摄政殿下，您回来了？”

北山跳下马鞍，淡漠地问道：“陛下在哪里？”

“陛下此时正在书房。”侍从们纷纷指向王宫后侧。

“知道了，我有事要和陛下单独说，你们都不要过来打扰。”

吩咐完这一句，北山独自穿过王宫幽深的长廊，靴子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书房门前，两名禁卫军卫兵见到北山，立刻挺直腰板行礼，北山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推开门，北山一眼就看见了背对他，正伏案写着什么诺伊，七个多月不见，诺伊又长高了不少。

“诺伊。”他轻声喊了句。

少年国王听到呼喊，连忙回过头，等看清来人后，眼中随即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北山叔！你回来了！”

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北山面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北山凝视着眼前这个已经长高了不少的少年，诺伊的眉眼越来越像林克，但模样却像极了他的母亲艾丽娅，那个照顾过北山像亲姐姐一样的王后。

“陛下，”他突然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我有要事禀报！”

诺伊的笑容僵在脸上：“北山叔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的。”

北山没有起身，他低垂下头颅，声音低沉：“陛下，我要消除贵族制度。”

短短一句话，让诺伊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