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凛冽的山风呼啸着掠过范启凝固的身影，吹散他发间的冰晶。阳光第一次如此慷慨地洒落，将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平原点亮。

这里，根据曾大宝之前的描述，是机械迷域的心脏——岁城，是众城邦的主城之一。

阳光在连绵起伏的钢铁丛林与无数精密运转的装置上跳跃，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泽。秩序、活力、繁荣——这一切与他刚刚逃离的、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草塘村形成了宇宙鸿沟般的割裂。这里是天堂吗？不。范启的呼吸沉重而急促，风雪在他身上凝结的冰屑还未融化，瞳孔深处倒映着脚下繁华的景象，心中涌起的却是更加刺骨的冰寒。

一个时光被强行扭结的世界：高大金属城墙内，流淌着由齿轮、杠杆和蒸汽核心驱动的精密机械之血；行人宽袍大袖的传统服饰上，精致的铜制齿轮成为身份的配饰；街边的孩童嬉闹着，手中的玩偶是能自行动作的发条精灵。夜幕低垂时，道路两旁的路灯并非点亮光明，而是由内部精密的齿轮组驱动，发出规律的“咔嗒”声，点亮一片片昏黄的光晕。

最壮观的，是无垠平原上矗立的风载具森林。它们如同沉默的钢铁之林，巨大的叶片在微风中不疾不徐地转动，表面蚀刻着繁复难解的纹路，在月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叶片边缘精巧的调节装置高效地将无形的风转化为驱动这座庞然巨城的澎湃能量。“嗡嗡”的低鸣是这片土地永恒的脉搏。范启瞬间明白，在这片因持续地磁异常而无法发展电磁技术的土地上，这些历经六个世纪锤炼的纯机械能源，正是支撑眼前这“神迹”的基石。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守卫在关键节点上的机械巨人。它们如同移动的钢铁山峦，高达五层楼的身躯覆盖着厚重的深灰色复合装甲，关节处裸露的粗壮液压杆和密集齿轮传递着令人牙酸的咬合声。头部巨大的棱镜护目镜后，复杂的光学传感阵列闪烁着冷酷的微光。臂端锋利的合金爪闪烁着危险的寒芒，背部延伸的炮台式机械臂顶端的能量发射器蓄势待发。它们是城市沉默的守护神，也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监控者，护目镜中偶尔闪过的红色扫描光，冰冷地宣示着此地秩序背后的高压本质。

街道上，巡逻的交通警察骑着机械坐骑，金属关节精准灵活，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遇人则发出低沉的电子嗡鸣。自动清扫载具、挥舞着数只机械臂的装卸单元、低空掠过的小型货运飞梭……整个城市如同一架精密的机械钟表，每一个零件都在高效运转。从十六世纪蒸汽齿轮的萌芽，到如今能进行颅内手术的微型机械臂、在广袤农田自动收割的巨兽、在某些领域甚至超越了范启认知的精密制造技术——所有这一切光鲜成就，都建立在对纯物理机械法则的穷尽挖掘之上。

然而，范启的目光越过这片虚假的繁华“橱窗”，投射向它光辉的边缘。平原与群山交界的晦暗地带，景象陡然裂变：灰褐色的贫瘠土地上纵横着巨大的龟裂，鲜有植被，唯有几处深不可测的采矿坑洞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丑陋地嵌入地平线。灰黑色的尘埃带如同不祥的伤疤，清晰地将“繁荣”与“绝地”区隔开来。这片平原上精巧运转的每一分能量、建造每一块装甲的钢铁原料、驱动每一个齿轮的润滑油脂……它们的源头，或许就深埋在那片如同草塘村一般被榨干、被污染、被遗忘的灰色地带之下。草塘村不是孤例，它是这台“吃人机器”庞大供应链上，一个微不足道、可以被随时替换掉的“耗材零件”。

2.

带着满身雪泥与草塘村的血腥记忆，范启艰难地下山，终于踏上了平原边缘较为平坦的道路。他身上的特处局甲胄在粗糙的环境中早已破损不堪，脸上也沾着污迹，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孤魂野鬼。

就在他即将融入这片陌生土地时，前方道路旁枯死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蒸汽压力阀泄压的“嘶嘶”回响！

范启猛地顿住脚步，瞳孔收缩。

“别跑了！前面也有我们的人埋伏！”一个破锣般的沙哑嗓音突兀响起！

几乎同时，道路两旁覆盖着仿真枯草与尘土迷彩的伪装服陡然掀开！两名伏击者从岩石与灌木的阴影中显形！他们手中的东西让范启心头一凛——两门粗壮的、闪烁着黑沉油光的蒸汽动力火炮！沉重的炮管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瞄准，目标却不是他！

范启循着炮口方向猛地回头！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弯道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正骑着一匹异常神骏的机械马飞驰而来！那机械马通体由高强度合金铸造，四肢仿生结构精密无比，关节灵活得令人咋舌，奔跑起来无声无息却又迅捷如风！男子看到伏击者，眼中瞬间爆发出愤怒与……一丝无奈！

“轰！轰！”

两道橘红色的火焰如同毒龙吐息，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空气！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土块扑面而来！范启本能地俯身翻滚躲避。

目标——骑马的西装男反应快得惊人！他猛拉缰绳（或某种控制索），机械马四蹄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灵活地向侧方急转！第一发炮弹擦着马身飞过，在远处炸开一团火球！

但第二发炮弹如影随形！轰然巨响中，后方紧追西装男而来的数名追捕者中的一人被爆炸的气浪直接掀飞，装备零件四散！

空气瞬间被火药味和金属烧灼的焦糊味填满！伏击者显然是要置西装男于死地！

不能见死不救！这个念头在范启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在巡查使的爪牙前救下草塘村的遗民是奢望，但眼前这孤身陷入死局的陌生人……

就在第三发致命的炮弹咆哮着射向那闪避不及的机械马时！范启动了！他如同离弦之箭冲出！

“小心！”怒吼声中，他从腰间闪电般抽出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圆筒——纳米刃发生器！拇指压下，核心处蓝光乍亮！

嗡！

一道璀璨的银白刀刃瞬间从圆筒尖端激射而出，在空气中凝结成一道细长、高频震颤的粒子刃幕！银白刀刃精准无比地凌空斩过飞行的炮弹！

轰隆！炮弹在半空被整齐剖开，化作两团炽烈的火球和漫天灼热的破片！弹片如雨点般四射，却未伤及那西装男分毫！

气浪翻卷，尘土弥漫！

范启一把抓住惊魂未定的西装男手臂：“跟我走！”不容置疑的语气。

“这是？！”西装男死死盯着范启手中瞬间收回刀刃，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甚至忘了质问对方来历——这远超他认知范畴的武器！

“没空解释！走！”范启低喝，强行将他拽离炮口方向。那匹忠诚的机械马紧紧跟随。

两人刚踉跄站起，下一发炮弹已带着尖锐的呼啸再度降临头顶！

“挡！”范启再次激活发生器，这次光刃瞬间延展，在两人头顶形成一面流动着银白微光的纳米护盾！

轰！爆炸的冲击狠狠砸在护盾上，震荡波将周围积雪和植被瞬间掀起、撕裂！但护盾下的两人安然无恙！

“冲！”范启护着西装男，借助机械马的速度，狼狈却迅猛地冲下主道，一头扎进旁边一片稀疏的枯木林！身后，伏击者气急败坏的咒骂和重新装填的金属碰撞声隐约传来。依靠机械马非凡的越野能力，他们终于暂时甩开了追兵，冲到了远处那巍峨耸立的钢铁城墙之下——岁城！

3.

高达百米的钢铁城墙如同史前巨兽的脊骨，蜿蜒匍匐在大地之上，冰冷、厚重、充满压迫感。城墙垛口后，架设着粗大的、布满能量纹路的蒸汽弩炮，漆黑的炮口沉默地俯瞰着城外广袤却危机四伏的土地。

“人多眼杂，快！”范启看着城外熙攘的入城人流，皱眉低语。他如同混入鱼群的沙丁鱼，警惕地拉着西装男挤进人群。

城内景象令范启的瞳孔再次收缩。如果说外部平原展现的是秩序之美，岁城内部则像一个庞大机械生命的血管网络！街道两旁布满自动化的节点：圆筒状的清洁机器人无声地扫过石板缝隙；数条粗壮的机械臂在货架间有条不紊地抓取、码放；低空滑行的飞梭拖着细长的尾迹，在钢铁森林的缝隙间穿梭。蒸汽管道在建筑间纵横交织，发出低沉的嗡鸣与嘶嘶声。

“看到这些了吗？”西装男——此时已告知范启他叫鲁深——声音压得很低，在引擎的轰鸣中几乎被淹没，“机械的奇迹……也是禁锢的枷锁。”他的语气复杂，自豪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范启沉默不语。这高度的自动化固然震撼，却也意味着这座城市对基础劳动力的需求降到了极低点，更意味着权力的触角能够通过控制系统延伸到每个角落。他想起了草塘村那被彻底剥夺未来、只能沦为“耗材”的人们——这里的“效率”，正是建立在对“耗材”的极致压榨之上！

终于，他们来到了相对僻静的新闻街。一座低矮、陈旧、与周围充满未来感的金属建筑格格不入的三层石屋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一块木质匾额，用古朴的字体刻着三个遒劲的大字——《投旦报》。

“到了，我们的窝。”鲁深推开沉重的木门，露出一丝带着疲惫的自嘲笑容，“有点乱，别介意。”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狭小的空间被堆积如山的泛黄报纸和稿纸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油墨的气息。笨重的铅字印刷设备占据了办公室一角，与外面精密的自动化世界形成荒诞的对比。这里是信息的孤岛，是机械之海中的一艘格格不入的旧木船。

“爸！”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带着欣喜和担忧从木楼梯上传来。

范寻声抬头。一个穿着素雅白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正快步跑下来。她约莫二十出头，乌黑长发如瀑，皮肤白皙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人，尤其一双明亮的眼眸，闪烁着聪慧而略带倔强的光芒。她身上有种与这机械世界不同的、纯粹的书卷气质。

“鲁秀！”鲁深眼中闪过一丝温暖，迎了上去，“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让你待在学院吗？”

鲁秀停下脚步，胸口微微起伏，眼睛迅速扫过范启，闪过一丝惊讶和强烈的好奇：“我听说你这次出去可能有危险……”她的目光在范启身上停了片刻，最终回到父亲脸上，“不放心你。”

“这是范启，”鲁深拍了下额头，拉过范启介绍道，“刚认识的……朋友。今天多亏他。秀秀，这是报社的小编辑兼我的得力助手。”

“你好，范先生。”鲁秀落落大方地向范启点头致意，眼中探究的光芒更盛。她敏锐地感觉到父亲对这个陌生人不同寻常的信任，以及他（范启）身上那股与岁城格格不入的……风尘与神秘气息。

4.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无声飘落，覆盖了岁城的喧嚣，也暂时掩埋了《投旦报》报社内涌动的暗流。

范启与鲁秀并肩走在报社外寂静的街道上。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寒风如刀，气氛凝滞得如同冰冻的湖面。鲁秀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关于她和父亲的理念争执，刚张开口——

“站住！”

尖锐的命令如同锥子刺破了夜色的安宁。两名身穿深蓝色制式巡察吏制服的身影从前方转角闪出，肩头落满雪花，靴子在雪地上踩出沉闷的重响。

一个巡察吏手中紧握着一根外形狰狞的机械短棍。棍体布满精密齿轮和轴承，最核心的部位是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储能弹簧，连接着一个碗口大小的强力磁片——这显然是一种能瞬间释放出高压电流的近战武器！另一人则高举一份电子档案卷轴，警惕的目光在范启身上反复扫视，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

“例行检查！身份证明！”领头的巡察吏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范启的心沉了下去。他身上除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圆筒装置，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鲁秀因他同行，也陷入了同样的危险境地！

空气瞬间凝固。

“身份不明！拿下！”拿着档案的巡察吏似乎认定了什么，厉声喝道！说话的同时，他竟一把抓向鲁秀的肩膀！

“别碰我！”鲁秀惊怒交加，奋力挣脱，但力量悬殊。

就是现在！

范启眼中寒意暴涨！熟悉的危机感瞬间炸开！意念驱动的刹那，“嗡”！一道细微却致命的银白刀刃无声闪过！

嗤啦！

那名巡察吏手中恐怖的短棍应声断裂！磁片和弹簧等内部零件如同破片般四散飞出！

“敌袭！抓住他们！”两名巡察吏又惊又怒！

“跑！”范启低吼一声，拉着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鲁秀，转身就向反方向冲去！

“抓住身份不明者！还有同伙！”尖锐的警报声划破雪夜的寂静，更多沉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至少有七八名巡察吏如同闻腥而动的猎犬，从不同的街角包抄而出！

“这边！”鲁秀比范启更熟悉地形，指着一个狭窄逼仄的小巷喊道，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两人一头钻了进去！巷内积雪更深，仅容一人勉强通行。

然而，巡察吏们显然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沉重的军靴声在两侧和身后快速逼近！合围之势已成！更糟的是，前方巷口也被两个高大的身影堵住！

“你跑不掉！”领头的巡察吏猛地抽出备用的警棍！

千钧一发！

范启再没有丝毫留手！“唰！唰！”两道快若奔雷的银光精准闪过！前方两名拦截者的警棍连同握棍的手臂，瞬间断落！刺耳的惨叫声在巷子里回荡！

但这并不能吓退其他追兵！更多的警棍闪烁着危险的蓝光向他们招呼而来！

“出不去！得另找出路！”鲁秀焦急大喊！

就在这时，范启的目光穿过巷口人群的缝隙，越过前方建筑的低矮屋顶——

远处，被巨大中央公园环抱的中心位置，一座庞然巨物刺破苍茫的雪幕，傲然矗立在幽暗的天地之间！它如同一柄倒悬的黑色巨剑，又似一座由无数齿轮和腐朽钢铁浇筑而成的坟墓——机械丰碑！

它通体由锈迹斑斑的合金骨架构成，表面密密麻麻覆盖、镶嵌、堆叠着难以计数的齿轮、轴承、断裂的金属骨架、扭曲的管线、残缺的机械肢体……层层迭迭，从地面一直堆砌到百米高的尖端！这些形态各异的金属残骸，像是给这座丰碑披上了一件由“失败”与“残骸”织就的裹尸布！整个构造散发着一种混合了极致精密设计与彻底腐朽败坏的诡异气息，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机械文明狂飙突进后难以消化的庞大尸骸。

“那边！机械丰碑！下面都是废料和垃圾山，能藏人！”鲁秀急促的声音带着一线希望，“是专门堆放历代废弃设计和装置的地方！迷宫一样！”

她的声音瞬间被追击者的吼叫淹没。范启眼神锐利如鹰隼，银刃再次划开迫近的攻击，正欲与鲁秀调转方向冲向公园。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被机械丰碑基座阴影处的一抹亮色攫住！

那是什么？！

一辆体型流畅、散发着低调的银白色金属光泽的机械载具安静地匍匐在废料堆旁！它的造型极具力量感，轮廓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装甲板完美贴合着仿生学的线条，兼顾了坚固与灵活。载具头前端如同豹吻，镶嵌着两片弧形的金属护甲，尖锐得如同犬齿。四肢粗壮有力，关节结构精巧无比，覆盖着铆接的强化装甲，足部装有可伸缩的金属爪刺。透明的驾驶舱如同豹子的眼睛，镶嵌在载具体背部中央。

白豹！这个名字瞬间闪现在范启脑中！

“有载具！”范启低吼，目标瞬间锁定！他一把拉住鲁秀，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改变方向，如猎豹般冲向那只潜伏在钢铁尸骸旁的“银白猎豹”！

“快开门！”鲁秀瞬间理解了范启的意图，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两人刚扑到近前，范启甚至来不及思考如何启动这陌生的机械造物——

“呜——呜——！”刺耳的追捕警报声骤然在身后炸响！数名巡察吏已经从两侧猛扑过来，距离他们不足十米！雪地上，重型警棍扬起的碎雪清晰可见！

嗡——轰隆！！

一声低沉狂暴的引擎咆哮如同猛兽觉醒！范启的手几乎是本能地按在了驾驶舱外侧某个感应面板上！透明的舱罩“嗤”地向上划开！

“进去！”范启几乎是抱着鲁秀将她塞入后座，自己紧跟着跃入主驾驶位！触感冰凉的控制权瞬间与他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链接！

“嗡！”引擎转速瞬间爆表！

白色的幽灵在雪地上骤然发力！利爪撕裂地面，留下两道深沟，载具身如离弦之箭，朝着巨大机械丰碑的方向弹射而出！将追击的巡察吏和呼啸而至的警棍瞬间抛在身后！

十余名追兵在雪地里徒劳追赶，身影在月光和机械丰碑幽暗的轮廓下拉长变形，显得扭曲而狰狞。白豹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白色电光，引擎狂暴的嘶吼碾碎了岁城雪夜的寂静，瞬间融入那庞大机械尸骸的阴影深处，只留下两道蜿蜒的黑色轨迹，如同两条宣告逃亡者暂时胜利的诡异宣言，深深烙印在纯白的雪幕之上。

由于隔壁的边城混乱，各势力盘根错杂，他们决定去边城以逃脱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