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荣膺新秩(下)
第155章 荣膺新秩(下)
大殿之内,朱漆巨柱擎天,藻井彩绘辉煌。巨大的蟠龙铜炉中,名贵香料燃烧散发出沉静馥郁的烟气,缭绕于梁柱之间。
百官按品阶肃立于殿陛两侧,鸦雀无声,唯有殿前武士甲胄的金属摩擦声偶尔打破这凝重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御阶之上,那位端坐于龙椅之中的少年天子刘协,以及侍立御座之侧、紫袍玉带的司空曹操。
建安元年,这崭新的年号,如同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承载着拨乱反正、再造乾坤的沉重期望。
原本在刚到许昌就应该宣布的封赏,因为匈奴战事耽搁,此刻才公布。今日这场迟来的封赏大典,正是这期望结出的第一枚果实,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的赏赐。
夏侯渊等将士此番北征,以雷霆之势击溃休屠叛部,慑服南匈奴单于庭,其功勋之卓著,远超当初朝堂的预期。
这不仅是一场军事胜利,更是在天下诸侯环伺、汉室威信跌至谷底的危局下,强行注入的一剂强心针,意义非凡。因此,天子刘协在德阳殿上宣读封赏诏书,便成了顺理成章、彰显皇恩浩荡的不二之选。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上。一名身着玄色深衣、气度沉凝的侍卫手捧明黄诏书,稳步走到丹墀中央,面向百官,徐徐展开卷轴。
他深吸一口气,洪亮而庄重的声音,如同金玉相击,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宏伟的大殿之中:
“制曰:朕闻褒德录功,国之彝典;赏延于世,王者之制。咨尔北征诸将,荷戈前驱,克敌制胜,功在社稷,宜膺显爵,用昭懋赏!”
“朕惟国家设爵以酬功,立赏以励士。兹有征讨南匈奴叛部诸臣,戮力王事,克建殊勋,宜加显秩,以昭激劝!尔其听封——”
侍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别部司马、骑都尉夏侯渊!”殿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这位主将身上。
“统率三军,亲冒矢石,千里奔袭,直捣美稷王庭。破休屠叛部,平南匈奴之乱,扬汉室天威于朔漠,功在社稷,勇冠三军!特拜为征虏将军!”
侍卫宣读诏书时,夏侯渊早已出列,垂手恭立于丹墀之下。诏书中对夏侯渊功绩的概括简洁而有力。征虏将军为杂号将军,秩二千石。
“赐爵都亭侯,增食邑五百户!赐金百斤,帛千匹,御厩良马十匹,精铁鱼鳞玄甲一副!”
“另,加封颍川太守,总领许都畿辅防务,拱卫京师!钦哉!”
当“征虏将军”、“都亭侯”、“颍川太守”这几个沉甸甸的头衔接连砸下时,纵然他极力控制,那张刚毅的脸上依旧无法抑制地泛起激动的红光,胸膛微微起伏。
夏侯渊深深拜伏于地,朗声道:“臣夏侯渊,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汉室!”声音洪亮,激荡殿宇。当他起身退回班列时,眼中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
他强压着几乎要咧开的嘴角,心中狂喜的浪潮翻涌不息。征虏将军!都亭侯!颍川太守!这代表了曹操对他的认可!这每一项封赏都分量十足,尤其是颍川太守之职,掌握许都卫戍,更是莫大的信任与权柄。
他心中狂喜:“妙才啊妙才!此番总算压过元让那独眼龙一头了!他的脑中瞬间闪过军师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脸——
“若非军师奇谋,焉有今日风光!”这个念头快如闪电,却带着一丝隐秘的甜意。这份扬眉吐气的快意,几乎要从他眉梢眼角溢出来。
侍卫微微颔首,目光移向诏书:“校尉张郃!”声音再次响起。张郃闻声,立刻跨前一步,与夏侯渊并列,抱拳肃立,姿态恭谨无比。
“身为副帅,临阵骁勇,身先士卒,破敌营垒,斩获甚众。辅佐主将,功不可没!擢升为骁骑中郎将!”(比二千石,掌精锐骑兵)
“赐金五十斤,帛五百匹,西凉良马五匹!钦哉!”
张郃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出列行礼,动作刚劲有力:“臣张郃,叩谢天恩!愿为陛下,为大汉,效死力!”
骁骑中郎将,执掌精锐骑兵,这正是他这等勇将梦寐以求的位置。退回班列时,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微微发白。
侍卫略作停顿,目光扫向文臣班列前列。殿中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视线,包括御座上的刘协和侧立的曹操,都投向了那个身着青衫、身形略显单薄却气质卓然的青年谋士。
“参军郭嘉!”侍卫的声音带上了一种特殊的郑重。郭嘉神色平静,依礼上前,跪倒。青衣布履,在满殿朱紫甲胄中,显得格外素淡,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度。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献奇谋妙策,联呼厨泉,破美稷,定匈奴!以弱击强,化险为夷,厥功至伟!”
“洞悉幽微,智虑深远,实乃社稷栋梁!特擢升为——侍中!秩比二千石!赐金百斤,帛千匹!另赐许都城内甲第一区,仆婢百人!特赐‘文渊’金印一方,以彰卿深谋远虑,明察秋毫之功!钦此!”
“侍中!”这两个字如同两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大殿内激起无声的巨浪!
秩比二千石虽非最高,但其职掌“侍从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乃天子近臣之首!出入宫禁,参与机要,地位清贵显要无比!这是皇帝身边最核心的幕僚与顾问!
当“侍中”二字清晰入耳,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雾的眼睛里,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饶是他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命,也感到了些许的意外。
他心中念头电转。这职位……其实不应该!他本是曹操的参军,心腹谋主。朝廷的官职,对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便于行事的虚衔。
但这“侍中”之位,绝非寻常虚衔!它意味着他从此拥有了名正言顺、随时觐见天子的权力,将直接进入大汉王朝最核心的决策圈层。
天子刘协……这位年轻的皇帝,在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后,显然并非毫无想法。这道任命,表面上是天大的恩宠,是表彰他平定匈奴的奇功,但更深层呢?
这分明是少年天子向他伸出的橄榄枝,是一次含蓄而有力的试探与拉拢!试图将他这位曹操麾下最犀利的智囊,拉近到天子身侧,甚至……分化?
这短暂的权衡只在瞬息之间。郭嘉的嘴角,那点惯常的慵懒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于嘲讽的了然。
他没有犹豫,双手抬起,对着御座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晰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臣郭嘉,叩谢陛下天恩浩荡!陛下知遇之恩,臣铭感五内,定当竭尽驽钝,以报万一!”
在他行礼谢恩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终于飞快地向上瞥了一眼。御座旁,曹操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沉稳而温和的笑容,对着他微微颔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文学掾司马懿!”侍卫的声音转向了年轻一辈。站在文官队列靠后位置的司马懿,听到自己的名字,精神猛地一振,立刻趋步上前,动作利落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朝气。
“虽为掾属,随军参赞,处理文书,协理军务,勤勉干练,颇有见地,初显干才!特擢升为——议郎!秩比六百石!赐金二十斤,帛百匹!钦此!”
议郎!秩比六百石虽不高,但属于光禄勋属官,负责“顾问应对”,参与朝议!
这是从地方幕僚正式踏入中央清贵议政官行列的关键一步!对于初出茅庐、刚刚踏入仕途的司马懿而言,这无疑是莫大的肯定与鼓励!
年轻的司马懿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当他出列谢恩时,声音里那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和眼中闪烁的明亮光彩,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狂喜。
他年轻的脸庞上瞬间涌起激动的红晕,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其因激动而颤抖,深深拜下:“臣司马懿,叩谢陛下隆恩!必当殚精竭虑,以报陛下拔擢之恩!”
侍卫宣读完毕主要功臣的封赏,最后以铿锵的勉励之词收尾:
“咨尔有功诸臣,其各钦哉!勉励忠贞,共扶汉室。尔功尔劳,铭于鼎彝;尔爵尔禄,传于子孙。勿替朕命,永绥厥位!”
西河一战功臣封赏完毕,对夏侯渊等前线将士的嘉奖告一段落,殿中气氛稍缓,但无形的期待并未散去。封赏并未就此结束。
接下来,是对以曹操为核心、支撑起整个许都新朝运作的整个班底,进行正式的、大规模的擢升与任命。
这既是酬功,更是权力的明确划分与架构的最终确立。一名殿中御史接过侍卫的位置,手捧另一份更加厚重的诏书,开始高声宣读:
“诏曰:新朝肇始,百废待兴。赖有股肱之臣,夙夜匪懈,匡扶社稷。今特加封赏,以彰勋劳,以固国本……”
“荀彧,加侍中,守尚书令,典领枢机,总理朝政!”
荀彧排众而出,姿仪端雅,如圭如璧。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这执掌中枢机要、总理朝政的显赫任命早在其预料之中。
侍中已是天子近臣之首,尚书令则总揽朝廷行政,荀彧位极人臣之势已成。荀彧成为内朝与外朝实际事务的总管,位高权重。
他从容行礼,声音温润而清晰:“臣荀彧,领旨谢恩。”退回班列时,步履沉稳如山岳。
“丁冲,迁司隶校尉,督察京畿,掌举不法!”
“钟繇,迁侍中、尚书仆射,录前功,封东武亭侯!”
曹操对丁冲,钟繇两位从龙功臣,投桃报李、宠渥优厚。他一手安排丁冲接替自己担任司隶校尉。钟繇与荀彧共同执掌尚书台。
“荀攸,拜汝南太守,即日入朝,为尚书,参决机要!”
“枣祗,拜羽林监,掌天子宿卫!”
“程昱,拜尚书,兼东中郎将,领济阴太守,都督兖州军事!”
一连串曹操心腹重臣的名字被高声宣读出来,他们纷纷出列,行礼如仪,领受新的权柄。
程昱那刚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满意,兖州,曹操起家的根基之地,如今由他坐镇督抚,足见回报之深。
当这些颍川籍贯或与颍川集团关系密切的重臣陆续出列、行礼、谢恩时,他们之间那无形的联系与默契,仿佛在殿中形成了一道看不见却异常坚固的壁垒。
内朝机枢之地——尚书台,已然彻底成为了“颍川老乡会”的天下。帝国的行政中枢,文官系统运转的心脏,自此尽属颍川派系掌控。
这是曹操倚重士族、尤其是颍川士族治理天下的明证,也是颍川集团借助曹操势力登上权力顶峰的标志性时刻。许多旁观的旧臣,眼中难掩复杂之色。
“曹洪,拜谏议大夫!”
“曹仁,加封议郎督骑!”
“董昭,拜符节令,掌授节钺符命!”
“毛玠、满宠等,为大将军(指曹操行车骑将军事)掾属!满宠,拜许令,掌许都京畿治安!”
这些任命,或掌禁军,或司谏议,或理符节,或治京畿,无一不是要害之职,将许都内外、天子身侧的关键位置,牢牢掌控在曹氏亲信手中。
满宠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听到“许令”二字时,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京兆尹的担子,他已然扛起。
“夏侯惇,任建武将军,封高安乡侯!拜河南尹,驻守洛阳要冲!”
一直如磐石般矗立的夏侯惇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猛地踏前一步,动作幅度之大,带起身后那袭标志性的赤红披风“哗啦”一声烈烈展开,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股剽悍之气:“臣夏侯惇,谢陛下恩典!必为陛下守好东都门户!”
洛阳,天下之中,虽经董卓之乱残破,然其战略地位无可替代。由他夏侯元让镇守,既是重任,亦是曹氏势力向西延伸的关键一步。
他起身时,披风一旋,带起一阵劲风,目光扫过刚刚风光无限的夏侯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随即被昂扬的战意取代。
至此,一个脉络清晰、结构稳固的权力框架已在许昌朝廷巍然矗立:沛谯宗亲掌军武,颍川集团掌文政。
以夏侯渊,夏侯惇,曹仁曹洪为首的沛谯武将,以及获得任命的曹氏、夏侯氏其他子弟,牢牢掌控着最核心的军队和地方军事重镇。
以荀彧,钟繇,郭嘉等文官,完全主导了尚书台及朝廷行政中枢,将帝国的治理权握于掌中。
沛谯的武力与颍川的智谋、行政能力,在曹操的意志下完成了堪称完美的结合,构成了其霸业最为坚实的两大支柱。曹操的班底,自此基本成型。
诏书接着念及曹操昔日故旧:
“赵融(原西园八校尉之一),拜荡寇将军!”
“王俊(曹操少时好友),征为尚书(虽未赴任,但名位已定)!”
“杨沛(新郑长),擢颍川郡长社县令!”
曹操又想起西迎天子途经新郑时遇到的新郑长杨沛,觉得他是个人才,便上表任命其为颍川郡长社县令。
御史的声音清晰而洪亮,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官职,都如同精确的榫卯,嵌入这座名为“许都新朝”的权力大厦之中。
曹操的宗族、谋臣集团、故交,纷纷占据了从中央尚书台(行政核心)、侍中(顾问近臣)、御史台(监察)、司隶校尉(京畿督察)、地方郡守、要害军职到许都基层(许令)等关键位置。
一张以曹操为核心、覆盖军政要津的权力网络,在诏书的宣读声中,已然脉络清晰,牢不可破。
宣读完曹操集团的核心任命,礼官的声音略微停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宣读更关乎朝廷体面、却也更为微妙的部分——三公九卿及四方将军的任命。
献帝东迁许昌之时,朝廷虽经董卓焚掠、李郭之乱,元气大伤,十室九空,但天不绝炎汉,仍有部分忠诚坚贞的汉室旧臣,如太尉杨彪、太仆韩融等,不畏艰险,一路追随汉献帝颠沛流离,最终抵达许都,成为新朝初立时维系汉室法统的重要象征。
此刻的三公位置是空缺状态,曹操以太尉杨彪、司空张喜有疾为由,让二人逊位归家。曹操此刻出任司空,袁绍拒绝了太尉职位。此时三公中只有司徒赵温得以留任。
九卿之位,亦被精心安排:
“太常王绛。”
“桓典,升迁为光禄勋。”
“袁忠,升任卫尉。”
三人应声出列,各自行礼谢恩。王絳神色端肃,掌管宗庙礼仪;桓典升迁,掌管宫殿门户宿卫;袁忠接掌宫门守卫,三人皆是声望尚存的旧臣代表。
“太仆韩融,仍居原职。”
“征召大儒郑玄为大司农。”
诏书宣读至此,殿中泛起一阵低低的惊异议论。殿中角落,一位须发皆白、精神却异常矍铄的老者微微躬身。
正是本应在赴任途中病卒、却因缘际会,未如原本历史般病卒途中,最终抵达许都,身体尚健的经学大师郑玄。
他须发皆白,由两名侍从小心搀扶着出列,身形虽佝偻,眼神却依旧清亮睿智,向着御座微微躬身。天子刘协亦微微前倾,以示对这位海内文宗的敬重。
“大鸿胪,加封陈纪。”陈纪远在徐州,此为遥领虚衔。
将军之位,更是各方势力平衡与曹操意志的直接体现:
曹操:自为司空,行车骑将军事,实际掌握最高军权。
“卫将军董承。”(献帝岳父,保皇派核心。)
“执金吾伏完,加封辅国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镇北将军刘铭世!加封前将军!”此名一出,殿中识得时务者皆心领神会。
刘铭世乃袁绍在北方的劲敌,此封用意不言而喻,正是曹操对远在河北的袁绍一次精准而刻意的恶心。
原有官职基本保持不变。左将军仍为袁术。镇南将军仍为刘表。平东将军为吕布。建忠将军为张绣。
镇东将军暂时空缺。原为曹操,现曹操进位司空行车骑将军,此位虚悬,引人遐想。
“镇北将军,擢河东太守王邑!念其昔日奉献绵帛,助朕于危难!”(王邑取代了部分刘铭世职能)
“安西将军,段煨!(因讨李傕有功擢升)”
其余重要任命:“光禄大夫刘松。”(为已故太尉刘宽之子,此前被曹操派往河北“宣旨”并担任袁绍监军。)
“征召北海相孔融为将作大匠。”(其北海国已被袁谭攻陷,流亡山东,此乃朝廷名义上的征召。)
“御史中丞,由董芬接任。”(顶替升迁的钟繇之位。)
冗长而详尽的诏书终于宣读完毕。礼官合上帛书,肃立一旁。德阳殿内陷入一片短暂的、近乎窒息的寂静。
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光柱中尘埃浮动,映照着殿内每一张神色各异的面孔。
封赏已毕,尘埃落定。建安元年的这场盛大封授,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将旧日的秩序碎片投入其中,在曹操意志的熊熊烈焰下,重新锻造出一个以许都为中心、以司空府为心脏的全新权力格局。
三公虚悬,九卿易位,将军授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次力量的此消彼长,都是对未来棋局的一次落子。
御座上的汉天子刘协,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他看到夏侯渊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看到郭嘉低眉垂目下的深不可测,看到曹操那如山岳般沉稳、掌控一切的姿态。
他看到那些被拔擢者眼中的感激与野心,也看到那些被边缘化者眼底深处的不甘与落寞。
这满殿的朱红公卿,这煊赫的封赏,这崭新的许都朝廷……一切都笼罩在名为“建安”的年号之下,也笼罩在司空曹操那看似恭谨、实则无远弗届的巨大阴影之中。
“众卿——”刘协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新朝甫立,百端待举。望诸卿戮力同心,共扶汉祚,勿负朕望!”
“臣等——谨遵圣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在德阳殿内外轰然响起,声浪几乎要掀开沉重的殿顶。无论真心假意,此刻所有人都必须俯首称臣。
“退朝!”随着中常侍尖细悠长的唱喏,这场决定了无数人命运、也奠定了建安时代最初权力基石的朝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臣等——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骤然响起,整齐划一,声震殿宇,带着一种近乎程式化的洪亮。
群臣依序伏拜,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献帝在侍卫的搀扶下起身,冕旒晃动,转身步入后殿深处,那明黄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垂下的锦帷之后。
群臣如潮水般,依序躬身退出宏伟的德阳殿。殿外的阳光依旧灿烂,春日的气息依旧温暖醉人。
然而,当这些刚刚经历了权力洗礼的官员们,踏出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大殿门槛时,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无比复杂。
有人意气风发,步履轻快;有人心事重重,眉头深锁;有人目光闪烁,似乎在盘算着新的结盟与出路。
曹操立于原地,并未立刻随众起身。他微微抬首,目光如鹰隼般再次扫过整个大殿,掠过那些正在起身、整理袍服、或低声交谈的同僚与下属。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正小心翼翼将“文渊”金印和侍中冠饰收入匣中的郭嘉身上。那青年谋士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
一丝暧昧而决断的光芒在曹操眼底深处闪过。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微风,大步流星地走下丹陛。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权力的基石之上,目标明确——司空府。
阳光重新变得刺眼,照在殿前广场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斑。夏侯渊被一群武将簇拥着,豪迈的笑声爽朗地回荡着,讨论着征虏将军的威风和颍川太守的重任。
张郃则与几位同僚低声交谈,沉稳的面容下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司马懿落在稍后的位置,年轻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和兴奋,努力保持着得体的仪态,与身边一位相熟的议郎低声说着话。
郭嘉抱着那个装着金印与冠饰的木匣,不紧不慢地走在人流边缘。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宫墙的飞檐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方才朝堂上那枚金印带来的沉甸甸的触感,天子那看似嘉许实则试探的目光,以及曹操那意味深长的短暂微笑……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心头。
还未走出宫门,一名身着司空府属吏服饰、神色精干的年轻文士便已悄然来到郭嘉身侧,低声道:“军师大人,司空已在府中等候,有要事相商。”
郭嘉脚步未停,只是微微颔首,脸上那抹惯常的慵懒笑意又浮现出来,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知道了。”
他心中了然,曹公的“要事”,多半便是此刻怀中这枚御赐金印与那侍中之位。司空府,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司空府议事堂内,气氛与外间的喧嚣截然不同。檀香在兽炉中袅袅升腾,阳光透过精雕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整齐的光斑。
曹操只着一身玄色深衣,踞坐于主位之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韘,神情是卸去朝堂伪装后的深沉与专注。荀彧、荀攸、程昱、董昭等核心谋臣皆已肃立两侧。
郭嘉步入堂中,行礼如仪。曹操放下玉韘,目光如电,直射郭嘉,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奉孝得侍中之位,文渊金印,天子厚赐,可喜可贺。”
郭嘉淡然一笑,将怀中木匣置于一旁案上:“嘉之本分,在司空幕府。此等荣宠,实乃天子垂青,亦是得司空威德所加。”他巧妙地将荣耀归功于曹操的威势。
曹操嘴角微勾,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那是心腹之间才有的了然与赞赏。他不再绕弯,直接抛出了早已深思熟虑的决定:
“侍中乃天子近臣,事务繁杂。奉孝之才,当用于廓清寰宇,决胜千里,岂可困于禁中琐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中诸人,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不容置疑:“自即日起,正式设‘军师祭酒’一职!此职专为奉孝而设,位在诸军师之首!总领司空府一切军机谋划,参赞戎机,运筹帷幄!”
“军师祭酒”四字一出,荀彧等人眼中皆闪过一丝了然。此职前所未有,显然是曹操为郭嘉量身定制,将其牢牢定位为首席军师,超越所有同僚!
曹操的指令并未结束,继续道:“同时,郭嘉兼领司空府‘兵曹掾’之职,主管一应兵事谋划调度,总揽全局军事谋略!”
兵曹掾,此乃曹操司空府内主管军事的核心属官,位不高而权极重。军师祭酒是尊其谋主地位,兵曹掾则是赋予其调兵遣将的实权!两者叠加,郭嘉在曹操军事体系中的地位,已如磐石般不可撼动。
郭嘉神色肃然,深深一揖:“嘉,领命!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司空信重!”
曹操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那枚被搁置一旁的“文渊”金印。那璀璨的金光在略显幽暗的厅堂内依旧醒目。
他缓缓道:“天子所赐,乃彰卿之功。文渊二字,恰如其分。此印,当好生保管。”
郭嘉走出司空府时,春光正好,却已隐隐透出金戈铁马的肃杀之音。建安元年的春天,注定只是一个开始。
权力的棋局刚刚布下,更激烈的博弈,更汹涌的暗流,将在这座名为许都的新城,在名为建安的时代里,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等待着下一个爆发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