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吾主曹洪(下)
第157章 吾主曹洪(下)
曹洪家资之豪富,在曹氏宗族中首屈一指。自兴平年间兖州之乱,兖州原本盘根错节的本土豪强如张邈、陈宫等或叛或亡,遭受重创后,许多旧日豪族垄断的产业便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其中利润最为丰厚、也最易滋生罪恶的奴婢买卖贸易,便被曹洪凭借其宗室地位和曹操的默许,顺势攫取了大半。那些利润惊人的田产、商铺乃至人口买卖的营生,如同流水般汇入了曹洪的囊中。
掌控着这条沾满血泪的黑色财路,依附于曹洪门下求食的宾客数量,更是如滚雪球般膨胀。这些人三教九流,良莠不齐,仗着曹洪的旗号,横行州县,早已是司空见惯。
长社县那颗悬挂的人头,如同一声惊雷,短暂地震慑了这群豺狼。许都,这座新兴的帝都,以其无与伦比的权势诱惑,很快成了新的狩猎场。
在长社县被杨沛当头棒喝、杀一儆百之后,不少曹洪门下的宾客像受惊的苍蝇,悄然离开了相对“危险”的长社,嗡地一声,涌入了许都这更为繁华的膏腴之地。
他们收敛了不过数日,那骨子里的贪婪与暴戾便故态复萌。曹洪的默许甚至纵容,让他们在许都的阴影里,更加肆无忌惮。
许都东市。这里是帝都最繁华的所在,商旅辐辏人声鼎沸。各色旗幡招展,丝绸、瓷器、药材、珍玩琳琅满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曹洪府上宾客陈阿,带着五六个精壮凶狠的随从,大摇大摆地穿行在熙攘的人流中。他身材粗壮,满脸横肉,敞着衣襟,露出胸口的黑毛,腰间挎着一把装饰华丽的短刀,眼神睥睨,看谁都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轻蔑。
自从长社张彪被杨沛砍了脑袋,他就觉得那纯粹是张彪自己倒霉撞上了愣头青县令,在这许都,背靠曹洪将军这棵大树,谁能动他陈阿一根汗毛?
他的目光像贪婪的鹰隼,扫视着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货物。忽然,他被一家装饰考究的珠宝铺吸引住了。
店铺门口,一个伙计正小心翼翼地展示着一批新到的首饰。那些金钗玉簪,镶嵌着来自颍川本地的、打磨得流光溢彩的奇特彩石,造型新颖别致,在春日的阳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晕。
“好东西!”陈阿眼睛一亮,舔了舔嘴唇,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习惯性地就要挥手让手下上前“拿”几件来瞧瞧。
然而,就在他抬手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店铺门楣一侧悬挂的一面小小的、不甚起眼的三角旗幡。旗是素色,上面用墨笔勾勒着一个古朴的“郭”字。
颍川郭氏!
陈阿那只抬起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僵在了半空。脸上的贪婪和戾气瞬间凝固,随即像潮水般褪去,竟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畏缩。
颍川郭氏!郭嘉!那个深得司空倚重、算无遗策、连司空都言听计从的鬼才军师祭酒!还有那位总揽朝政、温润如玉却又令人生畏的尚书令荀彧!
这两位的姓氏,在颍川士林中,便如同泰山北斗!别说他陈阿一个小小的宾客,就是他的主人曹洪将军,面对荀令君和郭祭酒,也得客客气气,礼让三分!去动郭家的产业?除非他陈阿嫌自己命太长!
他悻悻地放下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仿佛要将心中的憋闷吐掉。干咳一声,掩饰住尴尬,眼神却依旧恋恋不舍地在那玉佩上剜了一眼。
他悻悻地收回目光,目光不甘心地从那些光彩夺目的首饰上移开,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转向别处搜寻目标。
很快,他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一个相对偏僻的摊位。摊主是个四十岁上下、面容愁苦的中年汉子,穿着冀州商人常见的粗布短褂。
他的摊位上,货物倒是不少,五颜六色的布匹、新奇的漆器、还有一些冀州特产的山货,琳琅满目地堆放着。
陈阿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商人愁苦的脸,又仔细看了看摊位四周,没有悬挂任何代表世家大族的旗幡标记,也没有相熟的豪族家丁护卫。一个没有靠山的冀州行商!
陈阿脸上那被压抑下去的戾气瞬间重新点燃,并且变本加厉!他狞笑一声,大手一挥,声音如同破锣般在喧闹的市集中响起:“小的们!给我搬!把这些破烂,都给我搬回去!”
身后的几个打手早已按捺不住,如同饿狼扑食般嚎叫着冲了上去。他们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行人,冲到摊位前,根本不理会那冀州商人惊恐的阻拦和哀求,七手八脚地就开始抢夺!
鲜艳的布匹被胡乱扯起,精致的漆器被粗鲁地抓起堆叠,山货被踢得滚落一地……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堆满货物的摊位就被洗劫一空,只剩下那个面如死灰、浑身筛糠般发抖的冀州商人,瘫坐在地上,徒劳地伸着手,眼睁睁看着自己赖以活命的货物被那些恶徒扛在肩上。
“我的货!我的货啊!你们这群天杀的强盗!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巨大的损失和绝望终于冲垮了商人的理智,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扛着他最后几匹布的恶徒,嘶声哭喊怒骂,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这哭骂声如同火上浇油!陈阿本就在郭家店铺前憋了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此刻被一个“卑贱”的行商当街怒骂“强盗”,瞬间点燃了他全部的暴戾!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的横肉因愤怒而扭曲,眼中凶光毕露:“吾主曹洪将军!尔等安敢辱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商人脸上,声音震耳欲聋,“给我打!往死里打!让他长长记性!”
打手们得令,放下手中的赃物,狞笑着围了上去。铁拳、脚踢如同雨点般落下,重重砸在商人瘦弱的身体上。
沉闷的击打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商人凄厉绝望的惨嚎声,瞬间盖过了市集的喧嚣,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围观的百姓惊恐地后退,捂住了孩子的眼睛,脸上满是愤怒与恐惧,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陈阿叉着腰,欣赏着这暴力的场面,听着商人的惨叫,心中那股在郭家门前受挫的憋闷终于得到了宣泄的快感,脸上满是残忍的得意。
直到那商人被打得蜷缩在地,口鼻流血,奄奄一息,连惨叫都发不出来,陈阿才意犹未尽地挥挥手:“行了!拖一边去!别污了爷的眼!走,回府!”
打手们扛起抢来的货物,趾高气扬地簇拥着陈阿,离开了这片狼藉的现场。陈阿翻身上马,得意的目光随意扫过路边的人群。
一个倚在布店门口、约莫十六七岁、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面容的姑娘,映入了他的眼帘。姑娘显然被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吓坏了,脸色苍白如纸,正惊恐地看着他们这一行人。
陈阿心中那刚刚平息下去的邪火,“腾”地一下又蹿了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炽烈!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兽性与暴虐的占有欲瞬间攫住了他。在这许都,他陈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的健马长嘶一声,骤然加速!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陈阿如同一只俯冲的秃鹫,策马直冲向那布店门口!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急促而骇人的脆响!
“啊!”那姑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被一只粗壮如铁箍般的手臂拦腰抄起!女子只觉一股腥风扑面,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一只粗壮如铁钳般的手臂已拦腰箍住了她!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凌空提起!天旋地转间,她已被粗暴地掳到了狂奔的马背上,横陈在陈阿身前!
“哈哈哈!驾!”陈阿发出一阵得意而猖狂的狞笑,一手死死箍住怀中不断挣扎哭喊的姑娘,一手猛抽马鞭!健马吃痛,嘶鸣着向前狂奔而去!
“放开我!救命啊!救命!”姑娘凄厉的哭喊声划破长空。
“畜生!”“禽兽不如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围观的百姓终于爆发出愤怒的咒骂,但看着陈阿一行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和马匹扬起的烟尘,依旧无人敢上前阻拦。
更令人发指的是,陈阿一边策马狂奔,一边竟迫不及待地用他那粗壮有力的手,粗暴地去撕扯姑娘身上单薄的粗布衣裙!
“嗤啦!”布帛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一片破碎的衣襟被风卷起,飘落在青石板路上。
“哈哈哈!叫吧!叫破喉咙也没用!”陈阿狂笑着,一手死死箍住女子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粗暴地撕扯着她的粗布衣衫。
“嗤啦!”一声裂帛脆响,女子肩头一片雪白肌肤暴露在阳光下。陈阿将那撕下的布条随手向后一抛,继续撕扯。
“嗤啦!嗤啦!”伴随着姑娘绝望的哭喊和挣扎,碎裂的布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不断从狂奔的马背上抛洒下来,落在尘土里,落在行人惊愕的脚下,落在许都繁华的东市长街之上!
一路狼藉,一路耻辱!那飘零的碎布,如同一道道刺目的血痕,烙印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许都人眼中,也烙印在这座帝都所谓的繁华与威严之上!
他毫不停手,继续粗暴地撕扯,边撕边将扯下的布片随手抛向空中,如同散落着罪恶的标记。
一件女子贴身的素色小衣,被风卷着,飘飘荡荡,竟不偏不倚,落向刚从街角最大酒馆“醉仙居”里走出来的郭嘉脚边。
军师祭酒郭嘉,今日原本兴致颇高,听闻“醉仙居”新进了并州佳酿,特意前来一品。结果入口一尝,寡淡如水,分明是拿太行老白干兑了井水!
他正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摇头晃脑地踱出店门,嘴里还嘟囔着:“奸商!欺我郭奉孝不懂酒耶?”一股被戏耍的愠怒刚在胸中腾起,
突然郭嘉愣住了,只见一骑快马裹挟着烟尘和女子的尖叫从面前掠过。马上那男子的暴行,如同最荒诞不经的皮影戏,猝不及防地撞入郭嘉眼帘。
他素来风流倜傥、见多识广,此刻却如遭雷击,彻底懵在原地,手中那杯刚尝了一口、准备摔向柜台的劣质酒水都忘了泼出去。
他呆呆地看着那件飘落脚下的女子小衣,又抬头望向那绝尘而去、一路撒下破碎衣片的狂徒背影,素来敏捷的思绪竟出现了一瞬的空白,只觉得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
他难以置信地沉默良久后,喃喃一语:“6啊。”
惊惶的呼喊声、愤怒的咒骂声、姑娘绝望的哭嚎声、陈阿猖狂的狞笑声、急促的马蹄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席卷了整个东市!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发生的暴行,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许都的脸上!
沿路的住户,有人惊恐地关紧了门窗,有人从门缝里窥视,眼中满是愤怒与恐惧,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低低的、压抑的咒骂声在门窗后响起:
“造孽啊!”
“又是曹洪家的恶犬!”
“天杀的!就没王法了吗?”
“那姑娘…完了…”
马蹄声、狂笑声、哭喊声、布帛撕裂声渐渐远去,只留下巷中那条由破碎布片铺成的刺眼轨迹,无声地控诉着这光天化日之下的暴行。阳光依旧炽烈,照在那些残破的布片上,却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此刻,许都令满宠,正按剑肃立在许都城东门的雉堞之上。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刚毅冷峻,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脚下这座日益繁华却也暗流汹涌的帝都。
城墙高大坚实,新铺就的街道纵横交错,商铺林立,人烟阜盛。这里是大汉新的心脏,也是他满伯宁治下的疆域。
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在他紧抿的嘴角边一闪而逝。这秩序,是他亲手一刀一枪、一令一法拼出来的。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巡视。一名衙役气喘吁吁地奔上城楼,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府君!不好了!有……有老妇击鼓鸣冤!言其女于东市附近被……被强人掳走!那强人当街撕扯其女衣物,行径……行径禽兽不如!沿途百姓皆见,碎衣遍地!”
“什么?!”满宠霍然转身,眼中寒光暴射,那锐利的目光让衙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光天化日,安敢如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蹦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他执掌刑狱多年,自问见惯世间丑恶,但如此猖狂、如此不加掩饰的暴行,闻所未闻!
“岂有此理!即可备马!点齐人手!立刻随我拿人!”满宠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曹洪别院那两扇朱漆大门在满宠带来的如狼似虎的衙役面前,形同虚设。门房试图阻拦,被粗暴地推开。
衙役们如潮水般涌入,很快便在别院后宅一间充斥着酒气的厢房里,找到了惊魂未定、衣衫破碎、哭得几乎昏厥的女子。
而施暴者陈阿,正袒胸露腹,搂着两个侍妾饮酒作乐,脸上还带着施暴后的餍足与得意。
锁链加身时,陈阿犹自挣扎咆哮:“瞎了你们的狗眼!知道这是哪里吗?知道爷是谁吗?我主曹洪将军……”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狂吠。动手的正是满宠麾下最得力的捕头,眼神冷得像冰:“带走!府君有令,人犯即刻押入死牢!”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入曹洪府邸。曹洪正在后园校场看部曲演武,闻报勃然大怒,案几被他拍得粉碎:
“满宠!好你个满伯宁!竟敢动我的人!简直不把我曹子廉放在眼里!”他立刻修书一封,言辞间既有对宾客的维护,也隐含对满宠“不通人情”的责备,命心腹火速送往许都令官署。
信使很快带回回音:许都令公务繁忙,无暇接见。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岂有此理!”曹洪气得须发皆张,在厅中焦躁地踱步。他猛地站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好!你不给我曹洪面子,那我就找能压住你的人!”
他再次提笔,这次是写给曹操的求情信,言辞恳切,历数陈阿随他征战微功,更强调“区区贱婢,何足挂齿,岂能为贱民而伤功臣之心”,并暗示满宠此举有“借题发挥、打压宗室”之嫌。信使再次快马加鞭,直奔司空府。
司空府议事堂内,气氛肃杀。巨大的山河舆图铺展在中央,曹操、荀彧、郭嘉三人正围图而立,烛火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曹操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南阳的位置,声音低沉:“南阳之地,据险而守,实为肘腋之患。文若,奉孝,颍川粮秣转运,务必……”
话音未落,堂外传来亲卫的通禀:“主公,曹洪将军有紧急书信呈上!”
曹操眉头微蹙,有些不悦地接过侍从递上的帛书,快速扫过。信中内容让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荀彧和曹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郭嘉罕见的沉默不语。
曹操捏着那封信,指节微微发白。一股怒火在胸中翻腾。又是曹洪的宾客!又是强抢民女!还是在许都!
这简直是在他曹操的眼皮子底下,在他刚刚建立的新秩序上抹黑!是在打他这个司空的脸!更是在给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汉室老臣递刀子!杀!此等蠹虫,不杀不足以正法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然而……曹操的目光扫过帛书上“洪顿首”的字样,眼前闪过汴水之战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乱军之中,自己的战马被射倒,是曹洪不顾一切地将战马让给自己,嘶吼着“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这份救命之恩,如同沉重的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杀意强行压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疲惫和无奈:“罢了。召许县主刑狱的掾吏来一趟。”
他终究无法对曹洪的求情完全置之不理。这赦免的命令,他下得无比艰难,如同吞下一只苍蝇。他知道,这命令一旦发出,那满宠的铡刀,恐怕就再也落不下来了。
满宠官署内,灯火通明。他端坐案后,面无表情地听着心腹书吏的密报:“府君,司空……司空方才召见了许县狱曹掾史”书吏的声音越来越低,额头渗出冷汗。
满宠沉默着。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缓缓抬起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
“法,乃国之重器!岂容私情亵渎!此獠当街行凶,强掳民女,毁人清白,辱没朝廷,践踏律法!不杀,天理难容!不杀,民怨难平!不杀,许都无宁日!”
满宠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铿锵作响,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传我令!即刻提死囚陈阿!押赴刑场!立!诛!之!”他猛地站起身,官袍下摆带起一阵风:“备马!本官亲赴刑场监斩!”
夜风如刀,刮过许都死牢阴冷潮湿的甬道。火把的光焰在风中扭曲跳动,将押解囚犯的衙役身影拉得如同鬼魅。
陈阿被五花大绑,拖曳着走向刑场,镣铐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似乎终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崩溃的恐惧。
“不!你们不能杀我!我主曹洪!曹洪将军!他会救我的!他一定会……”陈阿嘶声力竭地哭喊挣扎,如同濒死的野兽。
押解的班头猛地一扯铁链,将他拽了个趔趄,声音冰冷:“省省力气吧!府君亲令,立斩不赦!阎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快走!”
临时竖起的高杆上,几只火盆熊熊燃烧,照亮了中央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一口沉重的鬼头刀在火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寒芒。
满宠端坐监斩台,面沉如水,如同庙里的金刚。四周,早已被闻讯赶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恐惧,有快意,更有深切的期盼。
陈阿被死死按在冰冷的木砧上,他徒劳地扭动着脖子,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监斩台上的满宠,发出最后的、绝望的诅咒:
“满宠!你敢杀我!我主曹洪……定将你碎尸万段!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满宠端坐如山,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沉稳地提起朱笔,在生死簿上陈阿的名字上,划下了一道浓重得如同凝固鲜血的竖线。随即,他拿起那枚冰冷的斩令,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挥,掷向刑台!
“斩!”令签落地,发出清脆而致命的一声响。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虬结,高高举起了那柄沉重的鬼头刀!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呜咽!
“噗嗤!”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钝响!
陈阿那充满怨毒和惊惧的头颅,与躯体彻底分离。腔子里的热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在火光的映照下,泼洒出大片刺目的猩红,溅落在刑台之上,也灼痛了无数围观者的眼睛。
那颗头颅滚落在地,沾满尘土和血污,双目圆睁,似乎至死都无法相信这个结局。
死寂。刑场内外,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那无头尸身偶尔的抽搐。
不知是谁,压抑地抽泣了一声。随即,这抽泣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情绪!
“杀得好!”
“青天大老爷啊!”
“满府君!为民除害啊!”
压抑的欢呼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猛然爆发开来!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冲破了许都沉沉的夜幕,直上云霄!无数百姓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热泪盈眶。
长久以来被权贵家奴欺压的屈辱和恐惧,在这一刻,随着那喷溅的污血和滚落的头颅,得到了最原始、最痛快的宣泄!
他们望向监斩台上那个如铁塔般矗立的青色身影,眼中充满了由衷的敬畏和感激。
当陈阿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许都最繁华的闹市示众时,整个城池都为之沸腾。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司空府议事堂内,曹洪如同一头发狂的怒狮,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冲了进来。他甚至顾不上向曹操和荀彧、郭嘉行礼,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捶胸顿足,涕泗横流:
“兄长!兄长啊!您要为弟做主啊!那满宠……那满宠他……他好大的狗胆!竟……竟将我那府中宾客陈阿,问都不问,立斩于市!还将首级悬于闹市!”
“这……这分明是打我的脸!是打兄长您的脸啊!他眼里还有没有我们曹氏宗族?!请兄长严惩此獠!以正家法!以儆效尤!”他嘶哑的哭嚎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充满了悲愤和屈辱。
曹操端坐主位,静静听着曹洪的控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石雕。荀彧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郭嘉,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直到曹洪哭诉完毕,胸膛剧烈起伏,堂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曹操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落在曹洪那张因愤怒和委屈而扭曲的脸上。
“哈哈哈!好!好!好一个满伯宁!”曹操抚掌大笑,声震屋梁,那笑声中充满了激赏和痛快。
“遇事当断则断,执法如山,不畏权贵!为官者,正该如此!有满伯宁执掌许都刑狱,孤,高枕无忧矣!此乃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曹洪彻底僵住了。他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的热血瞬间冷却,脸上的悲愤凝固成一种滑稽的呆滞。
他张着嘴,看着主位上抚掌大笑、对满宠赞不绝口的兄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髓深处渗出,冻彻心扉。
最后的指望,轰然崩塌。他明白了,在曹操心中,这许都的秩序,这刚立的法度,比他曹洪的脸面,重要百倍千倍!
他失魂落魄地瘫软在地,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都化作了无边的恐惧和彻底的无力。
曹操的笑声渐歇,目光扫过瘫软的曹洪,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敲打:“子廉,约束好你的门下。再有此等败类,无需满伯宁动手,孤,第一个不饶他!”
曹洪浑身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他艰难地抬起头,对上曹操那双深不见底、毫无笑意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灵魂深处。
他哆嗦着嘴唇,最终只能深深叩下头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臣弟……遵命……”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无尽的屈辱和后怕。
许都的闹市口,人头攒动,万民争睹。那颗悬于高杆之上的头颅,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却也昭示着某种铁律的威严。人群的欢呼声浪渐渐平息,化作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持久的嗡嗡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