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微燥，吹得老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先前那股子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劲儿，在陆扬一番冷静剖析后，已经沉淀了不少。王磊脸上的红晕退了些，眼神却更加明亮，透着一股子经过淬炼的坚定。

“扬哥，我明白了。这‘二道街’，确实是个香饽饽，但也真他娘的是块硬骨头。”王磊深吸一口气，语气比之前沉稳了许多，“那咱们……具体怎么啃这块硬骨头？”

陆扬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王磊的快速成长让他颇感欣慰。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垂下眼帘，心念一动，意识沉入了与“启智”的专属链接之中。

“启智，针对‘二道街’，进行深度信息挖掘与综合分析。调取所有与八十年代江城地区，特别是小商品流通相关的历史数据、社会档案、非正式记录，乃至模拟推演其内部生态。”陆扬在心中下达了指令。

几乎是瞬间，陆扬的脑海中仿佛展开了一幅巨大而复杂的信息图谱。不再是模糊的线条和猜测，而是由无数数据点、关联线、概率云构成的动态沙盘。

“数据整合中……目标：江城‘二道街’，时间坐标：198X年。”启智那不带丝毫情感的逻辑音在陆扬意识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幕幕“影像”快速闪过，如同快进的纪录片。陆扬“看”到了一条拥挤不堪、尘土飞扬的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简易棚屋和地摊，操着南腔北调的人们在其中穿梭、叫卖、讨价还价。镜头拉近，可以看到摊位上堆积如山的各色商品，从的确良布料、塑料凉鞋，到暖水瓶、铝饭盒，再到一些散装的电子管、电阻、电容，甚至还有几台落了灰的旧收音机和黑白电视机。

“‘二道街’，确认。形成于七十年代末，最初为自发性的零星旧货交换点，八十年代初随着个体经济政策松动，迅速发展为江城乃至周边地区重要的非正规商品集散地。”启智的声音伴随着一幅标注着区域范围和主要商品分布的简易地图浮现。

“商品种类：高度繁杂。初步统计涵盖日用百货、五金交电、纺织品、部分农副产品、二手设备及零部件、早期电子元器件等。日均人流量估算：3000-5000人次。日均交易额估算：波动较大，受季节、政策、货源影响，峰值可达人民币十万元以上。”

王磊看着陆扬沉默不语，只是眼神偶尔闪烁，知道扬哥肯定又在“琢磨事儿”，便耐心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陆扬的眉头微微蹙起，启智呈现的信息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

“风险评估模块启动。”启智的声音再次响起。

陆扬的“视野”中，那幅动态沙盘上，代表风险的红色警示点开始密集出现。

“管理状态：高度混乱，近乎无序。主要风险点如下：

一、欺诈行为高发区。常见手段包括：以次充好、短斤少两、价格虚报（针对生面孔）、假冒伪劣商品（尤以紧俏品为甚）、设局诈骗（如‘掉包计’、‘合伙套购’）等。根据历史数据回溯及社会行为模型推演，生面孔首次大额交易遭遇欺诈的概率超过65%。”

一段段模拟场景在陆扬脑中飞速掠过：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兴高采烈地买了一批“进口”电子表，回到旅店才发现全是残次品；另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小贩，在点收货物时被摊主用巧妙的手法抽走了近三分之一……

“二、信息高度不透明。各摊位间价格差异巨大，优质货源信息被少数核心批发商垄断。存在多级分销网络，每层加价。无‘熟人’引荐，极难接触到一手或二手货源的真实底价。”

“三、潜在暴力冲突。因利益纠纷、抢占地盘、债务问题等引发的口角、斗殴事件频发。存在若干不成文的地方势力或团伙，对外来者可能存在排挤或‘保护费’现象。”

启智的分析冰冷而客观，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打在陆扬的心上。他前世虽然也听说过早期市场的混乱，但远没有启智这样数据化、系统化的呈现来得震撼。

“关于‘熟人介绍’机制，”启智继续道，“此为该类灰色市场在缺乏有效外部监管环境下，自发形成的内部信任与筛选机制。其核心作用：1.降低交易风险（熟人担保）；2.维护圈内价格体系（防止外来者冲击）；3.巩固既有势力范围。突破此机制的关键在于：建立可信的中间人链接，或展现出足以让核心节点愿意吸纳的价值（如稳定的大宗采购能力、独特的货源渠道等——后者对当前宿主不适用）。”

信息流终于暂缓。陆扬缓缓睁开眼，轻轻吁了口气。启智的分析，不仅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更将“二道街”的凶险程度提升了好几个等级。

“扬哥，你……你想到啥了？”王磊见陆扬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陆扬揉了揉太阳穴，看着王磊那张既期待又有些忐忑的脸，沉吟片刻，决定选择性地将一部分信息告知他。毕竟，王磊是这个计划的直接参与者，让他对风险有更清醒的认识至关重要。

“小磊，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这个‘二道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陆扬的语气十分严肃。

“啊？比你刚才说的还……还厉害？”王磊吃了一惊。

“嗯。”陆扬点点头，“我几乎可以肯定，那里就是个巨大的信息黑洞。我们两个学生娃，冒冒失失闯进去，别说拿到便宜货了，不被人坑得底儿掉就算运气好。”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你想想，一个地方，如果真的遍地是黄金，谁都能去捡，那黄金早就不值钱了。‘二道街’能成为那么多小摊贩的进货源头，必然有它的一套生存法则，这套法则，就是用来筛选掉我们这种‘外来者’的。”

“那……那桂芬老板娘说的‘熟人介绍’，就是这套法则的一部分？”王磊举一反三。

“没错，而且是非常核心的一部分。”陆扬赞道，“这就像一道无形的门槛。没有熟人带着，你连门都摸不着，就算进去了，看到的也是给外人看的‘游客价’，甚至可能直接就是个陷阱。”

陆扬看着王磊的表情从惊讶到凝重，继续说道：“而且，根据我的推断，里面的欺诈手段层出不穷。我们以为自己很聪明，但在那些常年混迹市场的老油条面前，可能就跟三岁小孩一样嫩。他们看人的眼光毒得很，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不是‘雏儿’。”

为了让王磊有更直观的感受，陆扬描述了启智模拟的几个风险场景，当然，他隐去了启智的存在，只说是自己的“合理推测和想象”。

“比如，你去看货，谈好了价格，交了钱，他们可能趁你不注意，把好货换成次货。或者，你看中了一批磁带，他们告诉你仓库里还有更多，让你交了定金去等，结果你再也找不到人了。”

王磊听得额头冒汗，忍不住说道：“扬哥，这……这也太黑了吧！简直跟电影里演的土匪窝差不多了！”

“现实往往比电影更残酷。”陆扬叹了口气，“所以，我们之前的想法，直接冲进去找什么‘老李家’、‘大头强’，恐怕行不通。那样做，无异于羊入虎口。”

巷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市声。王磊脸上的兴奋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陆扬口中的“商业”，不仅仅是赚钱那么简单，背后还交织着如此多的凶险和算计。

“扬哥，”王磊的声音有些干涩，“那……那我们还……还去吗？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危险……”

“去，为什么不去？”陆扬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浅笑，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风险越大，往往意味着机遇也越大。如果‘二道街’那么容易进，桂芬他们那些小摊主早就被更有实力的人挤垮了，也轮不到我们去发现这个秘密了。”

他拍了拍王磊的肩膀，鼓励道：“不要被困难吓倒。我们之所以要分析风险，不是为了退缩，而是为了找到更安全的、更有效的应对方法。”

王磊看着陆扬自信的眼神，心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奇特的安定感取代。他觉得，只要跟着扬哥，似乎再大的难题，也能找到破解的法门。

“扬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干？”王磊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这一次，是带着深思熟虑的清明。

陆扬满意地点点头，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让王磊认识到风险，但又不失信心。

“根据我的分析和推演，”陆扬开始阐述他结合启智分析后形成的初步策略，当然，他巧妙地将其归功于自己的“深思熟虑”，“我们针对‘二道街’的行动，可以分为几个步骤，核心原则是：安全第一，稳扎稳打。”

“嗯！”王磊用力点头，全神贯注地听着。

“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侦察。”陆扬伸出一根手指，“我们不能直接以买家的身份进去，那样目标太明确。初期，我们要像幽灵一样，只看不说，只听不想（表面上），尽可能多地收集外围信息。”

“侦察？怎么侦察？”王磊问道。

“比如，我们可以装作无所事事的闲逛学生，在‘二道街’的外围区域活动，观察那里的环境、人流、摊位分布、交易模式。看看哪些地方人多，哪些地方冷清，人们都在谈论什么，有没有巡逻的管理人员（我估计没有正规的），甚至可以留意一下，有没有像我们一样鬼鬼祟祟观察的人。”陆扬详细地解释道。

“这样做，是为了先熟悉地形，掌握一些基本规律，避免一进去就两眼一抹黑，被人当猴耍。”

王磊听得连连点头：“我明白了，扬哥。就是先踩点，摸清情况。”

“对。第二步，在初步侦察的基础上，尝试进行低成本、非核心区域的‘信息接触’。”陆扬继续道，“比如，我们可以找一些看起来不那么核心、卖的也不是我们主要目标商品（如空白磁带）的摊位，买点不值钱的小东西，像今天在B32摊位一样，跟摊主闲聊几句，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关于‘二道街’的皮毛消息。比如，‘二道街’大概几点钟人最多啊？’‘这里的摊位都是固定的吗？’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

“这样做，既能收集信息，也能测试一下不同摊主的反应，看看哪些人比较好说话，哪些人警惕性高。但切记，绝不能暴露我们想大批量进货的意图，更不能打听核心批发商的消息。”

“嗯，这个我懂，就像钓鱼一样，先用小饵试试水深。”王磊比喻道。

“可以这么理解。”陆扬笑了笑，“第三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谨慎寻找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可能是一个相对友善、愿意多说几句的摊主，也可能是一个我们观察到的、似乎游离于核心圈子之外的‘边缘人’，甚至可能是一次意外的机会。一旦发现潜在的突破口，我们要非常小心地进行接触，尝试建立初步的信任。但这一步，风险极高，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运气，我们不能急于求成。”

他看着王磊，加重了语气：“整个过程中，有几条铁律必须遵守：一，绝不单独行动；二，身上不带大额现金和贵重物品；三，一旦感觉不对，立刻撤离，不要有任何犹豫；四，我们获取的所有信息，离开‘二道街’之前，绝不进行讨论和分析，防止隔墙有耳。”

王磊听得心头一凛，将这几条铁律牢牢记在心里。

“扬哥，我全记住了。”他郑重地说道，“先侦察，后接触，以外围信息收集为主，谨慎寻找突破口。安全第一，稳扎稳打。”

“很好。”陆扬欣慰地看着他，“这个初步攻略，只是一个大方向。具体执行起来，还需要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调整。但核心思想就是，我们是去寻宝的，不是去送死的。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宁可慢一点，稳一点。”

王磊用力点头，心中对即将到来的“二道街”之行，充满了警惕，也充满了在陆扬指导下迎接挑战的期待。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一次宝贵的历练。

陆扬看着王磊眼中的光芒，知道这颗种子已经在他心中种下。接下来，就是如何让这颗种子在现实的土壤中，安全地生根发芽了。他瞥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万事开头难，而“二道街”这第一步棋，除了周密的计划，似乎还需要点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