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善后(二)
第106章 善后(二)
“谁?”众人面面相觑,被这突如其来消息弄得心头七上八下。
几个名字被报了出来,可能是某个德高望重、试图保全家族的老贵族?
某个手握兵权、见风使舵的军方将领?
甚至是莽白残余势力派来试探或求和的代表?
众人猜了几轮都未中,顾言这才慢条斯理地揭晓了谜底:“是敏素泰敏大人,还有吴巴伦吴大人。”
“什么?!”
“敏素泰和吴巴伦?!”
“这怎么可能?!”
敏素泰,正是他在阿瓦城内充当内应,在关键时刻翻脸,将吴巴伦推入深渊,吴家势力几乎被莽白连根拔起。
吴巴伦,吴氏家族家主,老谋深算的缅甸政坛巨擘,与敏素泰有着灭族之恨。
这两个人,昨天还是你死我活的仇敌,怎么可能并肩站在一起,深更半夜一同前来?
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比七省号飞上天还要不可思议。
“这……这两个人搞什么名堂?”白铁骨满脸难以置信,
“死对头一起上门?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毒药还是迷魂汤?”
顾言看着众人惊愕到失语的表情,那丝玩味笑意更深了。
“很意外,是吧?按常理,这两人之间已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如今居然能混在一起,同车而至,有意思。”
顾言分析道,“莽白战死沙场的消息,下午就应该传遍阿瓦城。我们打扫战场、清点缴获的时候,城里怕是已经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地震,权力真空之下,群魔乱舞,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转向红璃,目光深邃:“吴巴伦虽然被莽白暗算,部曲私兵损失惨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吴家在缅甸各地经营百年,潜藏的势力、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网、以及在地方上的影响力,绝非一朝一夕能彻底清除。
名义上,吴家依然是缅甸数一数二的顶级世家大族,只是如今元气大伤,如同受伤的猛虎,急需一个安全的巢穴喘息,更需要一个强大的靠山来庇护和恢复元气。
吴巴伦这只老狐狸,就算深陷囹圄,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必然在暗中运筹帷幄,等待翻盘的机会。莽白的死,对他而言,是黑暗中的第一缕曙光。”
“那敏家呢?”红璃追问,眼中闪烁着思索光芒,她开始跟上顾言的思路。
“敏家?”顾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莽白就是他们最大的靠山,莽白一死,靠山轰然倒塌,敏家立刻从云端跌落尘埃,成了过街老鼠,众矢之的。
那些曾被莽白残酷打压的失势贵族,那些在权力洗牌中渴望上位的野心家,此刻恐怕都在磨刀霍霍,迫不及待地要扑上来清算敏家,瓜分他们积累的巨额财富、土地和权势。
敏素泰现在,自身难保,随时可能被愤怒的贵族们撕得粉碎,他唯一的生路,就是立刻找到新的、更强大的靠山。”
顾言猛地一击掌,仿佛看穿了所有迷雾:“所以,敏素泰主动释放了吴巴伦,这绝不是良心发现,这是他递出的第一份投名状,也是他试图拉拢吴家这个潜在盟友、共同应对灭顶之灾的信号,他们两人,一个需要强大武力庇护来稳住局面、恢复家族,一个需要政治盟友和喘息空间来避免被立刻撕碎。
在生存的绝对压力下,什么血仇都可以暂时放下,所以他们结成同盟,而他们共同选择投靠的目标,就是我们,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这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顾言眼中闪烁兴奋的光芒,
“吴家和敏家这两个在缅甸根深蒂固的地头蛇,主动投靠我们,我们就能兵不血刃地控制阿瓦城,省去惨烈的攻城战,避免消耗和风险,还能利用他们的势力和影响力,迅速稳定局面,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条件呢?”红璃立刻抓住了核心问题,她的政治敏锐性在迅速觉醒。
与吴巴伦、敏素泰这样在权力场中浸淫一生的老狐狸打交道,天下绝没有免费的午餐。
对方主动送上阿瓦城这份沉甸甸的大礼,必然索要极其高昂的回报。
“这正是接下来这场夜谈的关键。”顾言沉声道,“不过他们更需要我们,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他收敛笑容,对侍立在一旁的亲兵吩咐道,“带两位大人进来吧,让我们看看,他们带来的,是橄榄枝,还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很快,两个身影在亲兵引导下,穿过营地,走进了顾言和红璃面前。
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挺拔,步履沉稳,即使刚从牢狱中脱身,步伐间也未见丝毫蹒跚,正是吴家家主吴巴伦。
火光映照下,他面容儒雅,下颌留着修剪得宜的短须,眼神平静,波澜不惊。
他脸上没有半分怨毒,没有一丝对身旁之人恨意,仿佛那些灭族之仇、牢狱之灾从未发生过。
落后他半步的,正是敏素泰。
与吴巴伦的沉稳从容形成了鲜明对比,连日来的巨大恐惧和生死危机,非但没有让他消瘦,反而似乎更显臃肿了些,脸上的肥肉松垮地垂着,透着一股虚浮的苍白。
深重的眼袋如同被墨汁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颧骨上,眉宇间凝结着无法掩饰的焦虑、恐惧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讨好。
他努力想挺直腰板,维持仪态,但闪烁不定的眼神、微微佝偻的肩膀,以及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却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惶恐与虚弱,整个人透着一股丧家之犬的狼狈气息。
顾言和红璃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震撼与了然。
莽白一死,缅甸这片天,果然彻底塌陷了。
旧有的秩序、刻骨的仇恨、看似牢固的联盟,都在王权崩解的瞬间,被砸得粉碎,暴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利益与生存法则。
而在权力的废墟之上,生存的本能和利益的绳索,正以惊人的速度将昔日的死敌捆绑在一起。
“顾先生,段小姐,”吴巴伦率先开口,声音温和,略带一丝沙哑。
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却自有一股历经风雨沉淀下来的从容气度,
“深夜冒昧前来,扰了二位休息,实属情非得已,然则国事倾颓,危如累卵,瞬息万变,片刻耽搁不得,还望二位海涵。”
敏素泰立刻紧跟着深深一躬,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颤抖,也生硬许多:“顾先生,段小姐,阿瓦城剧变陡生,小人等特来禀报详情,并恳求大人庇护。”
他不敢抬头,额上汗珠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顾言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抬手指了指地上: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军伍之中,条件简陋,只能委屈二位席地而坐了,阿瓦剧变愿闻其详。”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
白铁骨在一旁抱着胳膊,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对着吴巴伦嘲讽道:“吴大人好手段啊!前些日子还要埋炸药炸死我们,如今又深夜来访?
这变脸的速度,比江上的风帆还快,莫不是又在城里设下了什么圈套等着我们钻?”
吴巴伦面对这近乎侮辱的质问,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缓缓摇头,目光坦然地看向白铁骨,又转向顾言和红璃,声音平稳:“白将军此言差矣,那偷埋炸药之事,吴某并不知情,此事乃是某些目光短浅之辈,背着我所为,吴某在此深表歉意。幸好,这愚蠢行径,因为敏大人及时通报,贵军将士并未因此有伤损。”
他微微欠身,态度诚恳,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敏素泰在一旁连忙接口,声音急促,急于表功:“是是是,顾先生明鉴,那封信还是小人设法送出来的。当时小人得知了那毒计,深知此计若成,不仅害了永历陛下和诸位,更会陷我缅甸于不义,招致天朝雷霆之怒。小人虽受莽白驱使,但心中尚存天理良心,得知消息后,在吴大人提点之下,小人立刻设法紧急送出那封示警信。”
“吴巴伦这只老狐狸,睁眼说瞎话,炸药要不是你放的,我顾言名字倒着写,还有敏素泰,也是瞎话张口就来。”
顾言心中暗骂一句,那信是敏素泰送的不假,但动机绝非什么天理良心,更不可能是吴巴伦要他送的。
多半是莽白当时权衡利弊,为了留下永历这张牌对抗清廷,才让敏素泰紧急送信示警。
不过此刻,他自然不会点破这层窗户纸。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顾言摆了摆手,大度地说,
“若非那封信,后果不堪设想,此事暂且揭过,二位请坐,说说阿瓦城如今的情形。”
他需要的是现在和未来的利益,而非纠缠过去的恩怨。
吴巴伦洒然一笑,毫不在意地拂了拂衣摆,在地上盘膝坐下,姿态从容优雅。
敏素泰看着那粗糙的地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稍微干燥点的地方,学着吴巴伦的样子盘腿坐下。
吴巴伦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帐内众人,缓缓道出了他们精心编织的真相,
“顾先生,段小姐,诸位将军,莽白逆贼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回阿瓦,城中那些莽白党羽,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妄图封锁消息,负隅顽抗,甚至密谋拥立莽白幼子,继续与天兵为敌,他们占据宫禁,控制城门,欲行不轨,阿瓦城危在旦夕。”
他语气一转,“值此危难存亡之秋,幸得敏素泰大人深明大义,幡然醒悟,敏大人亲睹莽白倒行逆施,穷兵黩武,致使生灵涂炭,更险些铸下毒害天朝皇上之大错。
他痛感于莽白之暴虐无道,实乃缅国罪人,于是敏大人当机立断,甘冒奇险,亲自带人闯入死牢,释放了我这个蒙受不白之冤的老朽。”
他侧身向敏素泰微微颔首,敏素泰连忙挤出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回礼。
吴巴伦继续道:“国难当头,个人恩怨皆可抛,我二人摒弃前嫌,勠力同心,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调集了城中所有忠于王室的城防部队,并得到了不少深明大义的贵族的鼎力支持,征召了他们的部曲私兵。
就在今日下午,趁那些叛逆立足未稳之际,我等发动了一场雷霆行动,幸赖将士用命,义士奋勇,终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盘踞在宫禁和要害之地的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彻底肃清了阿瓦城内的祸患,拨乱反正。”
吴巴伦的叙述,半真半假,却编织得天衣无缝。
他将一场权力清洗和自保行动,美化为拨乱反正、为国除奸的正义之举。
将敏素泰包装成了在关键时刻幡然醒悟、弃暗投明的忠臣义士。
将他们联手铲除莽白残余势力的行动,描绘成拯救阿瓦城于水火的壮举。
敏素泰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汇聚成流,顺着脸颊滚落。
他适时地补充了一些细节,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尖,比如如何感召忠于王室的军官,如何说服部分贵族,如何英勇地指挥战斗清除了某某据点,极力佐证吴巴伦所言非虚,并拼命地表现自己的忠诚与悔悟之情。
顾言和红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心中却如明镜般透彻。
幡然醒悟?拨乱反正?为国除奸?
全是精心编织、用来粉饰交易和求存的鬼话。
真相冰冷而残酷:莽白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轰然倒塌,树上的猢狲们为了争夺阳光、地盘和活下去的机会,立刻展开了疯狂的内斗与清算。
吴家虽然被莽白砍得伤痕累累,枝叶凋零,但百年世家如同老树的盘根,其深厚底蕴和人脉网络绝非朝夕可毁,尤其是吴巴伦这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还在,吴家就仍有翻盘再起的资本和号召力。
而敏家,作为莽白最锋利也最恶名昭彰的爪牙,立刻成了所有曾被莽白残酷打压、被敏素泰肆意欺凌过的贵族势力眼中必须拔除的毒刺、砧板上最肥美的肉。
清算的屠刀已然高高举起。
敏素泰为了活命,为了保住家族不被愤怒的贵族们撕碎瓜分,他必须找到新的、更强大的靠山。
放眼整个缅甸,乃至周边,还有什么比刚刚以雷霆手段击溃缅军主力、阵斩莽白、俘获海上巨兽七省号、兵锋直指阿瓦、如日中天的明军更粗壮的大腿?
释放吴巴伦,与其说是“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不如说是敏素泰在绝境中向吴巴伦递出的一份“和解”与“结盟”的投名状,是向吴家释放的求救信号。
两人联手以迅雷手段铲除莽白的死忠余党,既是为了消除内部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更是为了向顾言赤裸裸地展示他们的实力和价值。
看,没有我们替你扫清障碍、铺平道路,你想控制阿瓦城,也得付出血的代价,甚至可能久攻不下、损兵折将。
现在,我们帮你把最难啃的骨头敲碎了,城门为你打开了。
这是一场基于赤裸裸生存利益的政治交易,冰冷而现实。
吴巴伦和敏素泰需要顾言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来震慑国内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维系他们刚刚到手却摇摇欲坠的权力和地位,避免被汹涌的反扑浪潮淹没。
而顾言,则迫切需要他们二人在缅甸本土盘根错节的深厚根基、遍布朝野的人脉网络以及至关重要的“正统”名义,来以最小的代价、最稳固的方式,真正将阿瓦城、乃至整个缅甸最富庶核心的区域,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作为对抗即将到来的清军的战略基地。
初步的意向,在无声的试探、表演和心照不宣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顾言脸上露出嘉许神色,站起身,郑重地朝吴、敏两人作了一揖。
“吴大人,敏大人,缅甸国难之际,得遇二位深明大义,行拨乱反正之事,幸哉幸哉。”
“顾先生言重了,此乃臣子本分,不敢言功。”吴巴伦立刻起身还礼。
敏素泰也慌忙跟着站起,腰弯得很低,声音透着惶恐:“不敢当,不敢当!先生过誉了!”
顾言顺势伸出手,吴巴伦了然,从容地伸手与之相握,敏素泰稍慢半拍,也将自己手搭了上去。
三人掌心相叠,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几分心照不宣,几分如释重负。
吴巴伦诚恳说道:“明日天一亮,就请顾先生提天兵进城,控制大局,以防宵小趁乱生事,再生事端。”
顾言颔首,“吴大人思虑周详,顾某正有此意,大军明日便入城,缅甸国事纷繁,善后之事更需二位这般熟悉国情的栋梁大力襄助。”
段红璃在一边,实在有些忍不住,只能低垂着头,假装没有听见三人说些什么。
白铁骨看得一阵腻歪,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张冲,凑到耳边小声说道:“这三个家伙,每个人心眼都比我们多百倍,看看那笑,呵,老狐狸、小狐狸、再加个一只胖狐狸。”
张冲肩膀一耸,差点笑出声,连忙用手背抵住嘴咳了一声,板着脸低斥:“老白,休得胡说,”
三人收回手,顾言正色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吴大人有何考量?”
吴巴伦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开口,“顾先生,段小姐,莽远王子前几日被莽白杀害,莽白伏诛,其子年幼无知,且为叛逆所拥,已不足为嗣。
国不可一日无主,当务之急,是尽快另择贤明,继承东吁王朝大统,以安民心,我缅国宗室之中,尚有几位旁系子弟,德才兼备。”
他的意思很明确,莽白一系彻底出局,但新王必须从东吁王朝的旁系中挑选,由他们这些贵族来扶持,这样才能保证缅甸王权的法统延续,也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他们这些本土势力的利益。
他希望顾言和明军,扮演一个强大的保护者和仲裁者角色,而非直接的统治者。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言一声轻笑打断。
顾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越过篝火,灼灼地落在段红璃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吴大人此言差矣,何须舍近求远,另觅旁支?”
他抬起手,指向身旁的段红璃。
“莽达大王嫡亲血脉,东吁王朝最正统的继承人,不就在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