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善后(三)
第107章 善后(三)
顾言话音落下,营帐内一片死寂。
篝火啪啪作响,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照出各异的神情。
吴巴伦脸上那惯常的从容表情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敏素泰则猛地抬头,嘴唇微张,形成一个滑稽的“O”形,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茫然,汗珠沿着鬓角滚落得更急了。
段红璃,以及她身边明军众人,同样愕然抬头,茫然无措,没弄清顾言为何突然说出这惊人之语。
“顾先生,此言何意?”吴巴伦声音打破沉寂,他再次仔细审视段红璃,仿佛第一次认识她,又转头看目光牢牢锁定顾言,眼神里全是惊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是顾言其实已经疯了?
顾言神情却异常平静,他迎着吴巴伦目光,笃定说道:“吴大人,你被莽白关入大牢,深陷囹圄,受尽折磨,莫非连这至关重要的真相也忘却了?段姑娘真实身份,就是先王莽达嫡亲之女,莽远公主啊!”
“公主?”吴巴伦脸上的平静瞬间破碎,失态地连连摇头:“顾大人,万万不可,此等玩笑开不得,莽远王子,许多大臣、贵族、将领都曾见过,而且他是个男子啊。”
顾言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向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着吴巴伦和敏素泰,“吴大人,敏大人,你们错了,世人见到的,不过是穿着男装、以王子身份示人的莽远。但谁又知道,莽远王子其实是一位公主呢?”
他语出惊人,石破天惊。
“莽远王子本是女子,只是自幼便以男装示人,”顾言语气斩钉截铁,“莽白杀兄篡位,天怒人怨,莽远公主殿下幸而在外,未遭毒手,她临危受命,恢复女儿之身,集结大明忠勇之士,更得海上豪杰相助,最终在伊洛瓦底江畔,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荡平莽白逆贼,拨乱反正。
她既然是先王血脉,又是扶危定难第一功臣,本就该继承大统,此乃上应天意,下顺民心之举。”
红璃此时已经完全懵了,拿着半块干粮,僵在那里,自己在沙廉港为了夺船,临时编造的身份,此刻却被顾言如此郑重其事地拿来使用,她除了苦笑之外,只能装做一根木头,任由顾言发挥。
顾言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目光带着狂热和笃定,看向两位缅甸重臣:
“放眼寰宇,女王当政者,并非没有先例,且不说盛唐则天大帝,威加海内。
就说这百年间,前有英格兰伊丽莎白女王,励精图治,击败无敌舰队,威震七海。
瑞典有克里斯蒂娜女王,博学多才,治国有方,名动欧陆。”
他声音激昂,充满了鼓动性:“哪个不是雄才大略,巾帼不让须眉?难道我缅甸,山川毓秀,人杰地灵,就不能拥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女王吗?”
他猛地转身,指着红璃,
“更何况!莽远公主殿下在此役中,身先士卒,亲冒矢石。更在决战的关键时刻,亲率精锐,一举击破莽白中军,斩杀逆王。
此等不世之功,彪炳史册,论血脉,她是先王嫡出,最为尊贵;论功绩,她挽狂澜于既倒,居功至伟;论时势,她应运而生,众望所归。
由她继承东吁大统,登基为女王,正是天命所归,当仁不让!
吴大人,敏大人,你们说,是也不是?”
顾言的话语如同狂风暴雨,将吴巴伦冲击得心神大乱。
他看向顾言,这个年轻人神情肃穆,眼神坚定,没有半分戏谑。
而段红璃,吴巴伦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此刻的她虽然震惊茫然,但那眉宇间的英气和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沉稳,竟也隐隐与“公主”的身份有了一丝诡异的契合?
难道顾言所说都是认真的?他真要把吴三桂之女推到缅甸女王位置?
不!这太荒谬了!他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顾大人,且慢且慢,容我三思......”吴巴伦被顾言之话弄得心神大乱,他需要时间,需要冷静下来,分析顾言真实意图。
他没有想到顾言不按常理出牌,这完全打乱了他的预期和节奏。
顾言却不容他细想,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殿下虽为缅甸女王,但深知缅国经此大乱,元气大伤,急需休养生息,且殿下心系北方。”
他侧头看向依旧处于震撼中的红璃,目光中传递默契。
红璃收到顾言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对着吴巴伦和敏素泰,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顾言的说法。
此刻,她只能选择信任顾言。
顾言继续道:“因此,殿下圣心独断,决定将常驻之地,设于八莫。”
“八莫?”吴巴伦和敏素泰同时抬头,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和不解。
八莫虽是商路交汇之地,但地处缅北,如何能与富庶的阿瓦相比?
“不错。”顾言肯定道,“八莫以北,山林密布,民风剽悍,又与云南接壤。
红璃女王,不,莽远女王,将亲领此地,设为女王直属领,殿下将坐镇八莫,抚育边民,整军经武,以为国家屏藩。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吴巴伦和敏素泰,“至于阿瓦城,乃至八莫以南的缅甸广大地域,国事繁巨,殿下分身乏术。故,殿下有意倚重二位大人。”
吴巴伦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敏素泰也忘了擦汗,紧张地看着顾言。
两人都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这才是真正的核心利益所在。
八莫以南的伊洛瓦底三角洲,是缅甸真正精华所在,此处沃野千里,人口繁密,又有阿瓦城这座数朝都城。
缅北之前一直是大明所控,缅甸也是最近几十年,趁着大明国力日衰之际,才趁机北上夺取的。
和缅南精华之地相比,犹如米粒和明珠。
顾言道:“殿下将委任吴巴伦大人为摄政总理,总揽国政,统领百官。
敏素泰大人熟悉内务,勤勉有加,可担任财务大臣,掌管国家财政及税收。
阿瓦城的日常治理、地方官员的任免、赋税的征收、律法的执行,这些具体国事,皆由二位大人依循祖制,协商办理。
殿下非有重大国策,不会轻易干涉阿瓦政务。”
这番安排,无异于将阿瓦城及下缅甸的行政实权,绝大部分都交给了吴巴伦和敏素泰。
红璃这个女王,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君主,遥领国号,实际的权力中心仍在阿瓦,掌握在吴巴伦手中。
至于敏素泰,虽然位置依旧重要,但显然处于吴巴伦之下。
吴巴伦心中迅速盘算起来,这个条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来之前他已想好,作为交换,八莫按照之前约定交给段红璃。
而顾言的要求,不过是多了一条,让段红璃登上缅甸女王之位。
但这对自己来说,却有更多好处。
红璃远在八莫,等于将阿瓦的治权拱手相让。
他吴巴伦从阶下囚,一跃成为实际掌控国政的摄政大臣,虽然头上还有个女王,但只要运作得当,这阿瓦城,乃至下缅甸,就成了他吴家天下。
八莫以北?那片贫瘠山地,给了红璃又如何?
那里本就不是吴家势力的核心区。
用一片边地,换得整个阿瓦的实权,这笔交易,对他吴巴伦而言,简直是稳赚不赔。
还能借助红璃和明军的大义名分,震慑其他蠢蠢欲动的贵族,为自己恢复元气争取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何况他清楚,顾言这是铁了心要扶红璃上位。
硬顶?且不说红璃本身的实力和顾言的军威,单是敏素泰这个墙头草,此刻为了保命,必然会立刻倒向顾言。
自己若反对,立刻就会被孤立,甚至成为顾言立威的靶子。
阿瓦城的权力蛋糕,自己连边都沾不上了。
他权衡利弊,脸色几度变幻。
最终,那丝惯常的沉稳重新回到脸上。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红璃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原来如此,老臣竟不知公主殿下多年忍辱负重,为家国付出如斯,殿下身份尊贵,功勋卓著,光复社稷,实乃我缅国万民之幸,老臣吴巴伦,愿拥戴莽远殿下,继承王位,重振东吁。”
他选择了接受这个事实,还主动为莽远公主背书。
敏素泰见吴巴伦都低头了,哪里还敢犹豫,几乎是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小人有眼无珠!竟不识真凤,公主殿下..........不,女王陛下,小人敏素泰,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初步的目标达成,顾言心中微定,他已经将吴巴伦和敏素泰绑在自己战车上。
顾言抬手虚扶了一下吴巴伦和敏素泰,语气变得温和:“二位大人深明大义,顾某佩服,殿下初登大宝,百废待兴,还需二位这样的老成谋国之臣鼎力相助。”
不经意间,顾言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一事,沙廉港乃殿下龙兴之地,意义非凡。
殿下有意,将此港划为女王直属领地,由殿下遥领,以示不忘根本。”
吴巴伦心中一动,沙廉港扼守海口,商旅云集,税收丰厚。
但此刻,他刚刚获得摄政大权,阿瓦城和整个下缅甸的广阔天地尽在掌握,一个沙廉港虽然重要,但相比之下就显得不那么核心了。
况且,沙廉远离八莫,女王遥领,最多不过是名义上罢了。
他脸上立刻堆起笑容,爽快应道:“沙廉港本来就是自由之地,自该女王管理。老夫并无异议。”
他表现得极为大方。
就在这一夜,三方达成条件,各自分走蛋糕。
待吴巴伦和敏素泰告辞离开,身影消失在营地外夜色之中,红璃再也忍不住,脸上混杂着震惊、茫然和焦虑,
“顾公子,你方才到底在做什么?怎么就把我推上缅甸女王位置去了?还有,我怎么成了莽远?”
顾言看着她焦急样子,反而露出了一个成竹在胸的微笑。
他示意红璃坐下,自己随意坐下,“红璃,稍安勿躁。你听我细细道来。”
“首先,你若不坐上这缅甸女王的位子,我们如何能名正言顺地将缅北八莫及以北的广阔山林之地,彻底划入我们的治下,成为我们真正的根基?”
顾言点出核心利益,“女王直属领,这是法理上的依据,有了它,八莫就是我们的家,不是客居,不是暂借。”
“其次,”顾言的眼神变得深邃,剖析着吴巴伦的心理,“对吴巴伦这只老狐狸来说,让你来做这个女王,远比他临时从东吁王族旁支里找一个傀儡王子要好得多,为什么?”
“因为你在缅甸本土毫无根基,没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势力,威胁不到他吴家在阿瓦乃至下缅甸的实际统治。你远在八莫,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安全的、遥远的符号。”
顾言冷笑,“而王室旁支呢?再怎么说也是缅甸人,在本地有亲族,有影响力。
一旦被扶上王位,难保不会生出异心,或者被其他不满吴巴伦的势力拉拢利用,到时候阿瓦的局面只会更加复杂难测,变数无穷。”
“第三,”顾言继续分析,“我给了他无法拒绝的实利——摄政总理大臣,总揽国政!这几乎是缅甸的副王之权,他家在莽白清洗中实力大损,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我这份大礼,让他地位不退反进,甚至可能比莽白在位时更显赫。
他有什么理由不满意?有什么理由不抓住这从天而降的馅饼?”
顾言的眼神变得锐利,“更何况,他若真敢不识抬举,当场反对。
我大可以立刻抛开他,选择扶持敏素泰这个墙头草,虽然麻烦点,需要花更多精力去平衡和压制其他势力,但敏素泰为了权势,绝对会对我言听计从,甘当马前卒。
吴巴伦是老狐狸,他看得清这个局面。
所以,他只能答应,也必须答应。”
这时,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白铁骨哈哈一笑,走上前来,用力拍了拍顾言的肩膀,拍得顾言龇牙咧嘴,粗声道:“红璃丫头,顾小子心眼多,他算计的事儿,什么时候出过错?
他让你当女王,你就踏踏实实当,保管没错,这小子鬼精着呢。”
旁边黑子也凑过来,一脸惊叹:“段小姐,我的天爷,你这转眼间就成缅甸女王了?乖乖不得了,这说书的都不敢这么编啊!”
他挠着头,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白铁骨没好气地作势虚踢一脚:“没大没小,什么小姐不小姐的?要叫陛下,懂不懂规矩!”
他瞪着眼,试图摆出威严。
黑子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嘟囔:“那你还一口一个‘红璃丫头’呢,你自个儿都没改口,凭啥训我?你才不懂规矩……”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白铁骨被噎得一时语塞,黝黑的脸膛微微发红,大手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浑小子。
“好了好了,白大叔,你们以前怎么叫,往后还怎么叫,千万别改口,”
红璃笑着帮白铁骨解围,“这个缅甸女王位置,不过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
她转头看向顾言,“不过有一点,为什么一定要给我改名?非要顶着莽远那个名字?”。
顾言迎着她的目光,耐心解释:“莽远是莽达之子,我们需要这个正统性,有了它,缅甸各方也能顺势下坡,接受你做缅甸女王的事实。
等局面彻底稳定下来,你想改回来,随时都可以。”
“另外,用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原因。”
顾言神秘地笑了笑,目光投向北方,
“等这边安定下来,我打算回一趟昆明,去见吴三桂,可不能让他知道,你当上缅甸女王。”
“什么,你要回昆明?”红璃愕然,白铁骨和张冲等人也投来惊讶的目光。
顾言随口说道:“我可是平西王府幕僚,吴王派我来缅甸,解决卢桂生之事。既然事了,怎么能不回去呢?
另外,吴应麒亲口许诺,要在昆明城给我置办一套三进大宅,我还要找他兑现呢。”
众人闻言,皆摇头哄笑。
红璃却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你这人,说正事呢!你去昆明究竟何事?你现在身份不同,就不怕吴三桂翻脸将你扣下?”
“他不会,我在缅甸,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扣住我,对他有何益处?”
顾言收敛笑容,“爱星阿的八旗大军不日将至,我得回去,帮他分忧献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