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橱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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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匣底河声04:墨玉里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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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玉里的回响

村外的河水,入了冬便收敛了夏日的喧腾,变得沉静而冷冽,水面凝着一层薄薄的寒气,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日子像结了冰的河面,缓慢而凝固地推移。自那把承载着秦月娥无尽等待的木梳归于匣中,时光的尘埃仿佛落得更厚了些。红绣鞋的凄艳,银镯子的哀伤,木梳的孤寂,都被妥帖地封存在那方幽暗的木匣深处,如同河床下被水流磨圆的石子,静默地沉淀着。

我依旧每日操持着琐碎的家务,劈柴生火,浆洗缝补。只是偶尔在灶膛前添柴,看橘红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时,指尖会无意识地抚过手腕——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却仿佛还残留着旧银镯冰冷的重量。或是坐在窗边借着天光缝补衣裳,目光掠过梳妆台空落的一角时,心头会掠过一丝木梳沉甸甸的微凉。它们成了嵌入生命的印记,无声地提醒着河水的幽深与时光的不可测。

冬日的村庄,被一层灰蒙蒙的寂静笼罩。一场持续了数日的冻雨刚歇,屋檐下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土地冻得梆硬,踩上去发出嘎吱的脆响。我挎着竹篮,准备去村后那片稀疏的林子边,看看能否拾些被冻雨打落的枯枝当柴禾。林边的土地贫瘠,只有些低矮的灌木和虬曲的老树,平日里少有人至。

空气冰冷刺骨,吸入肺腑都带着刀割般的寒意。枯草和低矮的灌木丛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冰壳,像蒙上了一层脆弱的琉璃。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目光在覆着冰凌的枯枝败叶间逡巡。就在靠近林子边缘、一处背阴的洼地旁,我的目光被一点异样的色泽攫住了。

那洼地积了浅浅一层浑浊的泥水,此刻也冻得半硬,表面结着龟裂的薄冰。而在那浑浊的冰面下,紧贴着冻土,半埋着一个物件。

它很小,不过孩童拳头大小,形状不甚规则,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沉郁的墨黑色。那黑色并非死寂,在微弱的天光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极其内敛、如同深潭水波般的幽光。它静静地嵌在冻土与薄冰之间,像一颗凝固了亘古黑夜的星辰,与周遭灰败的枯草和冰冷的泥泞格格不入。

心头那根沉寂已久的弦,毫无预兆地轻轻一颤。不是恐惧的预警,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寒意的吸引。仿佛那墨色深处,有某种无声的呼唤,穿透了冰层和冻土,直接抵达心间。

我蹲下身,顾不上冻得发麻的手指,用随身带着的小柴刀,小心翼翼地撬开那层脆弱的薄冰。冰碴碎裂,发出细微的声响。指尖触及那墨色物件,一股沉重而温润的凉意瞬间顺着指腹蔓延上来。那凉意不同于河水的刺骨,也不同于银镯的冰寒,它更沉,更深邃,带着一种大地深处的、被时光浸透的厚重感。

我用力将它从半冻结的泥泞中抠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远超它的大小。冰冷的泥水顺着指缝滴落。摊开掌心,那物件在灰白天光下露出了全貌。

是一块砚台。

一块通体墨黑、形制古拙的砚台。

砚身并不方正,边缘带着天然的石料起伏,未经过多雕琢,只略略打磨出砚堂和墨池的凹陷。墨池较浅,砚堂则相对开阔平整。整块砚石呈现出一种极其纯粹、深不见底的墨黑色,仿佛能吸尽所有的光线。最奇特的是它的质地,触手并非一般石砚的粗粝,反而异常温润细腻,如同上好的墨玉,带着玉石特有的、内敛的光泽。砚台底部,还残留着一些干涸的、深褐色的墨垢痕迹。

我握着这块冰冷沉重的墨砚,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悄然弥漫。这孤寂不同于木梳的焦灼等待,也不同于银镯的锥心痛楚。它更深沉,更内敛,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和……未竟的遗憾。仿佛这墨色深处,封存着无数个独对孤灯、笔走龙蛇的漫漫长夜,最终却凝固在某个未完成的句点。

回到家中,灶膛里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我打来一盆温水,用柔软的布巾,仔细地清洗这块沾满泥泞的墨砚。水流冲刷下,它那纯粹的墨玉般的质地愈发显现,温润内敛,幽光流转。那些深褐色的陈年墨垢顽固地嵌在墨池边缘和砚堂的细微凹痕里,如同岁月烙下的印记。

洗净后,我将它放在窗边的矮桌上。冬日的阳光吝啬地透过窗纸,落在它墨黑的表面,却无法照亮分毫,反而被那深邃的墨色无声地吞噬。它沉默地踞于一方,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厚重的存在感,像一位缄默的老者。

没有噩梦,没有牵引,也没有冰冷的注视。这块墨砚的到来,并未掀起任何波澜。它只是存在着,像一个沉静的背景。然而,一种微妙的变化却在我生活中悄然发生。

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独坐灯下做些针线活计时,一种奇异的冲动便会悄然滋生。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矮桌上那块沉默的墨砚。它那纯粹的墨色,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散发着无声的诱惑。心头仿佛有个声音在低语:研墨,写字。

可我识字不多,更谈不上什么书法。幼时家境贫寒,只在村塾窗外偷听过几耳朵,勉强认得几个常用字罢了。研墨写字?对我而言,是遥远而奢侈的事情。

然而,那冲动却与日俱增。像是被墨色蛊惑,又像是被砚台深处某种沉寂的渴望所召唤。终于,在一个风雪呼啸的夜晚,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扑打着窗棂,屋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我放下手中缝补到一半的旧衣,鬼使神差地站起身。

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蒙尘的角落里,找出了丈夫早年不知从何处得来、早已干硬发裂的一小块墨锭,还有一支秃了毛的旧毛笔。墨锭是劣质的,带着刺鼻的松烟味;毛笔的笔锋更是散乱不堪。

我将墨锭在砚堂上倒了些清水,拿起那支秃笔,笨拙地、用力地研磨起来。干硬的墨锭摩擦着温润的砚石,发出沙哑干涩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墨汁化得极慢,颜色也寡淡灰暗,全无想象中浓黑发亮的光泽。

看着砚堂里那滩灰扑扑、如同泥浆般的劣质墨汁,再看看手中那支毫无笔锋可言的秃笔,一股强烈的沮丧和自嘲涌上心头。我在做什么?一个不通文墨的村妇,竟妄想执笔?

颓然放下秃笔,我怔怔地看着那块墨砚。在昏黄的油灯下,它那深邃的墨色似乎更沉了,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在叹息着什么。就在这沮丧弥漫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失望”感,如同冰冷的涟漪,无声地从砚台中扩散开来,瞬间浸透了周遭的空气。

那不是我的情绪。是这块墨砚本身的“失望”!

它失望于这拙劣的墨,这无用的笔,这……无法承接它墨色与期盼的粗陋。

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和难以言喻的落寞。仿佛一位等待知音的琴师,最终等来的却是对牛弹琴。那股深沉的孤寂感瞬间将我淹没,比窗外的风雪更冷。

自那夜之后,一种无形的隔膜悄然横亘在我与那方墨砚之间。我不再试图去研墨,甚至刻意避开窗边矮桌的位置。然而,它的存在感却并未因此减弱。每当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沉郁的墨色,那股沉甸甸的“失望”感便会悄然弥漫,无声地提醒着我那次失败的尝试,以及它深处那未能满足的、对墨香与笔意的渴盼。

这无声的失望日夜萦绕,像一层看不见的阴霾笼罩在心头。我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丈夫只当是冬日漫长,人难免恹恹的,并未深究。只有我自己知道,是那块来自冻土洼地的墨砚,用它那沉静的墨色和无言的失望,一点点抽走了屋内的暖意。

更令人不安的是随之而来的梦境。

不再是秦月娥那种无尽的等待,而是一种……凝固的“停滞”。

梦里,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极其空旷、极其寂静的书房。四壁是高耸的书架,直抵看不见的穹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线装古籍,如同沉默的黑色森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我坐在一张巨大的、同样墨黑的书案前。案头空空荡荡,只有那方墨砚静静地放在一角,墨色深沉如渊。

我想动,想拿起案头那支似乎悬在空中的毛笔,想翻开手边那本摊开的、字迹模糊的书册……可是,身体像被无形的寒冰冻结,连指尖都无法挪动分毫。意识无比清醒,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墨香的清冷,能看到书页上模糊的字迹仿佛在无声地召唤……可就是动弹不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禁锢的焦灼感,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地捆缚着四肢百骸。每一次挣扎,都只带来更深的绝望。唯有那方墨砚,在梦境的角落里,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沉静的墨色和无声的失望。

每每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浑身冰冷僵硬,如同刚从冰窖中捞出。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死寂无声。唯有梦里那种被无形力量禁锢、面对书墨却无法触及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这感觉日夜啃噬,我迅速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眼底总带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青黑。丈夫终于察觉不对,看着我终日对着窗边那墨黑的石头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紧锁:“一块破石头罢了,看着就沉得慌,又黑黢黢的不吉利,要不……我帮你扔回后山洼地去?”

我猛地摇头,几乎是下意识地护住了那块墨砚的方向,声音干涩:“不……别扔它。”

丈夫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的担忧更深了。

日子在一种沉重的窒息感中滑过。那块墨砚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梦魇。它沉默的存在,它无声的失望,它梦中的禁锢,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甚至开始害怕夜晚,害怕再次陷入那动弹不得的绝望梦境。

直到一个寒冷的清晨,村东头的老童生赵先生家传来悲恸的哭声。这位在村塾教了一辈子孩子、满腹诗书却潦倒一生的老先生,在昨夜的风雪中,悄无声息地去了。无儿无女,身后事全靠几个念过他几日书、如今已做了货郎或木匠的旧日学生草草张罗。

消息传到耳中时,我正对着窗外的雪发呆。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赵先生……

那个佝偻着背,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说话慢条斯理,手指总沾着墨迹的老人。村塾早已破败,学生也寥寥无几,他却总固执地守在那间漏风的土屋里,对着几个顽劣的蒙童,一遍遍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就在“赵先生”三个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的瞬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急切的牵引感,猛地从窗边矮桌上那块沉默的墨砚上爆发出来!

不再是虚无的意念,而是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带着冰冷的决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渴盼,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神!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我的意识,目标明确无比——**村塾!赵先生那间破败的书房!**

那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目光死死锁住那块墨砚。它依旧沉默地踞于桌上,墨色深沉如渊,但在这一刻,那墨色深处,仿佛有无数的墨痕在无声地涌动、汇聚,指向同一个方向。

它要我去村塾!去赵先生的书房!

为了这块墨砚,也为了……赵先生?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那凝固的梦境,那无声的失望,那令人窒息的禁锢感,还有此刻这清晰无比的意念牵引……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间被遗忘的村塾。墨砚的执念,赵先生的未竟,都在那里。他们需要我。

风雪已停,但寒意更甚。积雪覆盖着小径,踩上去咯吱作响。我裹紧最厚的棉袄,推开院门。冷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我朝着村东头那间孤零零的、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破败的土屋走去。

村塾早已荒废多年。土墙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朽烂的草筋。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覆着厚厚的积雪。窗户纸早已破烂不堪,只剩下空洞洞的窗棂。院子里积满了雪,只有一串杂乱的脚印通向虚掩着的破旧木门——那是为赵先生料理后事的村民留下的。

我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尘土、霉烂纸张和劣质墨锭特有松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借着门口透进来的雪光,勉强能看清景象。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旧书案。案上散乱地堆放着几本残破的线装书,纸张泛黄卷曲。墙角堆着一些杂物,蛛网层层叠叠。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立着一个歪斜的、同样破旧的木书架,上面稀稀拉拉地摆放着一些蒙尘的书册,更多的则是空位。

屋子的另一角,用几块木板临时搭了个极其简陋的灵床,上面空空如也——赵先生的遗体已被抬走,准备草草下葬。只有一张破草席还留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读书人最后的凄凉。

牵引的力量,最终定格在书案上那堆散乱的书籍和杂物之间。

我走到那张摇摇欲坠的书案前。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几本破书随意摊开着,露出里面模糊的字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笔洗,里面干涸着墨垢。还有几支秃得不成样子的毛笔,散乱地扔在一旁。就在这堆杂物中间,压在一本破书下,露出一角粗糙的、暗黄色的东西。

我拂开那本破书。

下面是一卷纸。

一卷质地粗糙、颜色暗黄、边缘已经毛糙卷曲的毛边纸。纸卷用一根细细的草绳松散地系着。

那牵引的力量,此刻正无比清晰地汇聚在这卷纸上!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解开了那根早已失去韧性的草绳。粗糙的纸卷无声地摊开在布满灰尘的书案上。

纸上,是墨迹。

是字。

是用极其枯涩、颤抖、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力道写下的字迹!

墨色暗淡,笔画断续,仿佛书写者已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纸上的内容并非什么锦绣文章,也非圣贤教诲。而是……一首诗。一首尚未写完的诗。

字迹歪歪扭扭,勉强能辨认:

**寒窗……孤影……对残灯……**

**雪压……茅檐……梦不成……**

**笔秃……墨……**

最后一句,只写了开头两个字“笔秃……”,第三个字只写了一个颤抖的墨点,便戛然而止。那墨点洇开在粗糙的纸面上,像一个凝固的、未尽的叹息,又像一只茫然无措的眼睛。

纸的右下角,还有一个同样枯涩颤抖的落款印记,并非印章,而是用墨笔写下的三个小字:**赵拙叟**。字迹与诗同出一源,带着同样的力竭与不甘。

“笔秃……墨……”我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未完的诗句和那个孤零零的墨点。一股巨大的悲凉和了然瞬间席卷了我!

是了!赵先生!那个穷困潦倒、守着破败村塾、连一支像样的笔、一方好墨都没有的老童生!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这风雪之夜,对着秃笔、劣墨、残灯,想要写下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却终究未能完成!那凝固在纸上的墨点,是他未尽的才思,是他一生的不甘与遗憾!

而这方来自冻土洼地的墨砚,它所承载的,正是这份对墨香与笔意的深切渴盼!它所“失望”的,不是我的不通文墨,而是这世间,竟再无一支能饱蘸它墨色、写出锦绣文章的好笔!它所“禁锢”的,是那份被现实生生扼杀的表达与完成的渴望!

目光猛地投向窗外矮桌上那块墨砚。隔着虚空,仿佛能感受到它那沉郁墨色深处传来的无声共鸣——是悲凉,是理解,更是……一种终于被触及的、深藏的渴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不是恐惧,不是逃避,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我猛地转身,冲回自己的小屋,一把抓起窗边矮桌上那块冰冷沉重的墨砚!又冲到灶房,翻找出昨夜剩下的一小块、在灶膛余温旁烘烤得稍软的、同样劣质的墨锭。

我抱着墨砚和墨锭,像抱着两块寒冰,冲回了那间冰冷死寂的村塾书房。

书案上,那卷写着未竟诗篇的毛边纸,在透过破窗棂的惨淡雪光下,静静摊开。那个孤零零的墨点,像一只哀伤的眼睛。

我将墨砚重重地放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灰尘被震起,在微弱的光线中飞舞。我拿起那块劣质的松烟墨锭,将它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按在了砚堂那温润的墨玉般的石面上!

没有清水。我直接用手掌,死死按住墨锭,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砚堂上疯狂地、一圈又一圈地研磨起来!

干硬的墨锭摩擦着温润的砚石,发出刺耳沙哑的刮擦声!劣质的松烟气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墨汁并未像上次那样轻易化开,反而在巨大的摩擦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只渗出一点点极其浓稠、如同膏泥般的漆黑墨浆!这墨浆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颜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浓黑!黑得纯粹,黑得发亮,仿佛凝聚了墨砚深处所有沉淀的渴望与力量!

我丢开墨锭,手指已被磨得生疼发红,沾满了浓黑的墨汁。我顾不得这些,一把抓起书案上那支最秃、笔锋几乎散尽的旧毛笔!笔毫干硬如刺。

我将那秃得不成样子的笔头,狠狠地、深深地捅进砚堂那粘稠如膏的浓黑墨浆里!笔毫瞬间被浓墨浸透,吸饱了墨汁,变得沉甸甸、黑亮亮!

然后,我握紧这支饱蘸浓墨的秃笔,如同握着一柄沉重的剑,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卷毛边纸上,锁在那句未完成的诗行末尾,锁在那个孤零零的、凝固的墨点上!

笔尖悬停在那墨点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破败的书房内,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墨砚在桌上沉默着,墨色深沉如渊,仿佛所有的力量都已汇聚于笔端。

落下!

笔尖重重地、带着千钧之力,落在那凝固的墨点之上!饱蘸的浓墨瞬间在粗糙的纸面洇开、渗透!

没有停顿,没有犹豫!我凭着心头那股喷薄而出的、混合着悲悯与理解的洪流,手腕带动着这支沉重无比的秃笔,在那凝固的墨点之后,在那句“笔秃墨……”的后面,奋力地、一笔一划地续写下去!笔锋虽然秃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刺破纸背的决绝力量!

**……浓!**

**心……血……尽……化……此……痕……中!**

最后一个“中”字收笔的刹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从手中的毛笔上传来!

我低头看去。

只见那支饱蘸浓墨、承受了巨大力量的秃笔,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笔杆,竟从中应声断裂!半截笔杆带着散乱的笔毫,掉落在布满灰尘的书案上,墨汁四溅!

然而,就在这断裂声响起的同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却无比释然的“叹息”感,如同无形的波纹,猛地从书案上那块墨砚中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破败的书房!那一直萦绕不散、令人窒息的失望与禁锢感,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阴霾,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墨砚依旧是那块墨砚,墨色深沉,温润如玉,但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悲凉孤寂的无形重量,彻底消散了!它变成了一块真正的、纯粹的、只是质地极佳的古老砚台。

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圆满”感,如同一声悠长的、终于落地的叹息,轻柔地拂过我的指尖,缠绕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书房冰冷而陈腐的空气里。

结束了。墨砚的渴望,赵先生的遗恨,结束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浑身脱力,握着那半截断裂的笔杆,指尖沾满浓黑的墨汁。书案上,那卷毛边纸上,“笔秃墨浓!心血尽化此痕中!”十四个浓墨大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气势,与前面赵先生那枯涩颤抖的字迹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在惨淡的雪光下,幽幽地发亮。

良久,我放下那半截断笔。走到赵先生那简陋的灵床前,对着那张空空的草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抱起桌上那块不再沉重的墨砚,最后看了一眼书案上那力透纸背的墨迹,转身离开了这间埋葬着一个老童生一生清贫与未竟之志的破屋。

风雪早已停歇,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积雪上洒下一点稀薄的金光。我抱着温润的墨砚,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家走去。心头的重负已悄然卸下,只余下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悲悯与释然的平静。

回到家,我仔细洗净手上和墨砚上沾染的墨渍。那浓黑的墨痕异常顽固,在砚堂边缘和墨池里留下了更深的印记,仿佛成了它生命的一部分。洗净后,它静静地躺在掌心,墨玉般的质地温润冰凉,深邃的墨色在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幽光,再无半分阴翳。

我打开那个承载了太多故事的陪嫁木匣。匣底,红绣鞋幽寂,旧银镯沉静,古木梳安然。我轻轻地将这块洗去尘埃也洗去执念的墨砚,放在了它们旁边。砚堂里残留的墨痕,在幽暗中如同凝固的星河。

红、银、褐、墨,四色旧物,在木匣的幽暗角落里静静相依。

红的是未圆的婚嫁梦。

银的是难舍的骨肉情。

褐的是未完的梳妆意。

墨的是未尽的翰墨心。

它们都来自幽暗的河岸、荒冢、废墟与冻土,都浸透了生死边缘的执念与遗憾,最终又都在这方寸之间,找到了尘埃落定的归宿。

合上木匣的盖子,一声轻响,隔绝了所有过往的悲欢与叹息。

窗外,冬阳终于挣破云层,将金色的光斑洒在洁白的积雪上,反射出细碎晶莹的光芒。村外那条沉静的河,冰面下暗流涌动,无声地奔向远方。岁月悠长,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被时光淘洗的墨痕,沉入记忆的河床,只余下丝缎的微凉、银质的清冷、木质的温润与墨玉的厚重,在寂静的夜里,无声诉说着那些被河水、冻土与尘埃温柔覆盖的、关于渴望与落笔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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