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橱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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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匣底河声05:雪夜牛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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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牛铃

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像裹了砂砾的刀子,生疼。村外那条河彻底封冻了,冰面覆着厚厚的积雪,一片死寂的苍茫。自那方浸透了赵先生一生未竟翰墨的墨砚归于匣中,日子便像这冰封的河面,凝固在一种深沉的寂静里。匣中的旧物越来越多,红的热烈,银的沉痛,褐的孤寂,墨的苍凉,层层叠叠地压在心头,成了无声的界碑,标记着那些被河水、冻土与尘埃温柔覆盖的过往。

年关将近,村里却难见多少喜气。一场罕见的大雪封了山路,也断了村里唯一一头老黄牛的草料来源。这头唤作“老憨”的牛,是村西头刘老蔫家的命根子,耕田拉车,全指着它。草料眼见着见了底,刘老蔫蹲在冰冷的牛棚外头,愁得直嘬牙花子,一张老脸皱得像风干的橘子皮。大雪封山,哪里还能寻到干草?

“老憨要是熬不过这个冬……”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棚里那团在寒冷中喷着白气的庞大身影,声音干涩得像枯枝断裂。

丈夫是个心善的,回来跟我念叨:“刘叔那头牛,怕是要遭罪了……后山那背风的沟岔里,往年雪薄些,兴许还能扒拉点枯草根子出来,只是路太难走,又冻得梆硬……”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我明白。村里能走动的青壮本就少,这冰天雪地进后山,太险。

入夜,风雪非但没停歇,反而更大了。狂风卷着雪粒子,疯狂地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野兽在旷野中咆哮。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寒气吹得东倒西歪,屋里冷得像冰窖。我裹紧了破旧的棉被,听着窗外鬼哭狼嚎的风雪声,心头莫名地烦躁不安。老憨那温顺又带着点茫然的大眼睛,还有刘老蔫蹲在牛棚外佝偻的背影,总在眼前晃。

后半夜,风雪似乎小了些。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驱散了睡意。翻来覆去,总觉得棚里的老牛在挨饿受冻,那沉重的喘息声仿佛就在耳边。黑暗中,我摸索着穿上最厚的棉袄棉裤,裹上头巾,又翻出丈夫那把砍柴用的、刀口还算锋利的柴刀别在腰后。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裹挟着雪粒的狂风猛地灌了进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天地间一片混沌,雪光映着惨白,能见度不过身前几步。积雪深及小腿,踩下去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我深一脚浅一脚,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老憨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朝着后山的方向艰难跋涉。

风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脸上,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雪原和黑暗中狰狞扭曲的树影,唯有脚下单调的踩雪声和呼啸的风声在死寂中回响。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想到牛棚里那团瑟缩的身影,脚步却不敢停。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摸到了后山那道背风的沟岔。沟里的雪果然浅了不少,只没到脚踝。借着雪光,我弓着腰,用冻得发麻的手指和柴刀,拼命地在冻硬的坡地上扒拉着枯草根。手指很快被冻僵,又被锋利的草茬划破,温热的血渗出来,瞬间就冻成了冰碴子,带来钻心的刺痛。我咬着牙,顾不上疼,只拼命地将扒拉出来的、带着冰渣的枯草根塞进随身带来的麻袋里。

就在我埋头苦干,麻袋底子刚铺上一层薄薄的草根时——

“叮……铃……”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铃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呼啸的风雪,钻进我的耳朵!

那铃声清脆,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凉质地,却又断断续续,如同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一般,在风雪的呜咽中显得格外飘忽不定。

我猛地直起身,心脏骤然缩紧!这荒山野岭,风雪交加的深夜,哪里来的铃声?

侧耳细听,风声依旧狂暴。但那铃声,却又顽强地响了一下:“叮铃……”

这一次,声音似乎更近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心间。不是恐惧的预警,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牵引。

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拨开沟边厚厚的积雪和枯枝。声音似乎来自沟壁底部,一个被积雪半掩着的凹洞旁。

“叮铃……”

铃声又响了一下,仿佛在催促。

我蹲下身,用柴刀拨开覆盖的积雪和冻硬的枯叶。积雪下,露出了一个深埋着的物件。

是一只铃铛。

一只通体覆盖着厚厚铜绿、样式古旧的牛铃。

铃身比常见的牛铃要大一圈,呈浑圆的钟形,分量沉甸甸的。顶端的铜钮早已锈蚀得模糊不清,系绳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断裂的、同样锈蚀的铜环。铃铛表面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绿锈,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铜色,只有边缘磨损处露出一点暗沉的金属底子。最奇特的是它的声音,明明被积雪深埋,那铃声却清晰地传入耳中,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冰凉金属感。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布满锈蚀疙瘩的铜绿表面。一股沉重而坚定的意念感,如同冰冷的铁流,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这意念不同于墨砚的孤寂清高,也不同于银镯的哀恸欲绝。它更直接,更浑厚,带着一种沉默的守护和……未竟的职责。仿佛这铜绿深处,曾无数次在旷野中回响,指引着牛群,最终却沉寂在风雪里。

我用力将它从冻土中抠了出来。入手冰凉沉重,铜绿斑驳。那断断续续的铃声,在我拿起它的瞬间,便彻底消失了。

将牛铃揣进怀里,冰冷的铜绿隔着棉袄都透着一股寒气。我顾不上细看,匆匆将那点可怜的草根塞满麻袋,扛在肩上,顶着依旧凛冽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怀里的牛铃随着我的步伐,偶尔撞击着我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微不可闻的轻响。

回到村子时,天边已泛起一丝死灰的亮色。我将那半袋草根倒在刘老蔫家牛棚门口。老憨闻到草根的气息,发出低沉的、带着渴求的哞叫。刘老蔫闻声出来,看到门口冻得瑟瑟发抖、手指冻得通红破裂的我,和那堆还带着冰碴的草根,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一下子涌上了泪花,嗫嚅了半天,只挤出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芸丫头……你……你这是……”

我摆摆手,冻僵的脸颊扯不出笑容,只哑声道:“快……快喂老憨吧。”说完,便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踉跄着回了家。

丈夫见我一身雪泥,脸色青白,手指还流着血,又惊又怒,一边烧热水给我烫手,一边数落:“你不要命了!为头牛值当吗?那后山沟是能去的地方?万一……”

我缩在灶膛前,感受着火焰带来的微弱暖意,牙齿还在格格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怀里的牛铃,隔着湿透的棉袄,依旧散发着沉甸甸的寒意和那股奇异的、守护的意念。

洗净手上的泥污和血渍,用布条草草裹好冻裂的伤口,我才在昏黄的油灯下,仔细端详起这只从风雪冻土中带回的古旧牛铃。

它沉甸甸地躺在掌心,覆盖着厚厚的铜绿,冰冷坚硬。我用布巾沾了水,用力擦拭着铃身。顽固的铜绿很难擦掉,只勉强在边缘处露出一点暗沉的古铜底色。铃铛内部,铃舌是一块同样锈蚀严重的、形状不规则的小铁块。我晃了晃,铃舌撞击铃壁,发出沉闷喑哑的“哐啷”声,全然没有了风雪中那穿透性的清脆。

然而,那股沉重的、守护的意念感却并未消失。它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它的存在。尤其到了夜晚,风雪稍歇,万籁俱寂时,我躺在床上,竟能清晰地“听”到一种声音——不是真实的铃声,而是一种意念中的、低沉浑厚的牛哞!

那哞叫声并不清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焦灼和……呼唤?仿佛有一头牛,在遥远的、黑暗的旷野中,迷失了方向,正发出无助的哀鸣。这声音直接回响在脑海里,搅得人心神不宁。

日子在一种无声的紧迫感中滑过。怀揣着这只冰冷的牛铃,听着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低沉牛哞,我变得坐立不安。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茫茫的雪原。丈夫以为我是冻坏了还没缓过来,或是担心老憨的草料,并未深想。只有我自己知道,是这只来自风雪冻土的牛铃,用它那沉甸甸的铜绿和无形的呼唤,在我心头擂响了战鼓。

更令人忧心的是随之而来的梦境。

不再是墨砚书房里的禁锢,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迷失”。

梦里,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暴风雪中。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分不清东南西北。寒冷刺骨,连骨髓都仿佛被冻结。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积雪,每一步都陷到膝盖,举步维艰。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混沌中,一个庞大而模糊的黑影在风雪深处若隐若现——是一头牛!它似乎也迷失了方向,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发出低沉而焦灼的哞叫。我想靠近它,想为它指引方向,可风雪像无形的墙壁,死死地将我阻隔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模糊的黑影在狂风暴雪中跌跌撞撞,越行越远,那无助的哞叫声也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每一次惊醒,浑身都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心脏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感紧紧攥住,几乎窒息。

这感觉日夜啃噬,我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眼底布满血丝。那脑海中的牛哞声也愈发清晰、愈发焦灼,仿佛就在村外不远的地方徘徊,却怎么也找不到归途。

直到又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刘老蔫跌跌撞撞地跑到我家院门口,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完了!完了啊!老憨……老憨它挣断缰绳……跑……跑出去了!这大雪天的,它这是要寻死啊!”

如同晴天霹雳!

“老憨跑了?”丈夫惊得跳起来。

“拦不住啊!像是……像是发了疯!一头就撞开棚门,冲进雪里了!叫都叫不住!”刘老蔫捶胸顿足,绝望得几乎瘫软在地。

就在“老憨跑了”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般炸响的瞬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急切的牵引感,猛地从我怀中贴身藏着的牛铃上爆发出来!

不再是虚无的意念,而是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带着冰冷的决心和某种血脉相连的急迫,死死地拽住了我的心脏!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我,目标明确无比——**村外!风雪弥漫的旷野!老憨迷失的方向!**

那个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我知道它在哪!”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顾不上丈夫和刘老蔫惊愕的目光,我一把抓起门边那根丈夫平时用来探路的粗木棍,将怀中那只冰冷的牛铃死死攥在手里,转身就冲进了门外狂暴的风雪中!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瞬间迷住了眼睛,打得脸生疼。积雪深及小腿,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能见度极低。但我根本不需要辨认方向!怀中那牛铃如同一个滚烫的冰坨,散发出的牵引力清晰无比地指向风雪深处!

“跟着我!”我回头冲着追出来的丈夫和刘老蔫嘶喊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牵引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跋涉。风雪像无数双冰冷的手,撕扯着我的衣服,阻挡着我的脚步。怀里的牛铃紧贴着心口,那冰冷的铜绿下,仿佛有一颗心在剧烈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脑海中那低沉焦灼的牛哞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不知在风雪中挣扎了多久,浑身的力气都快被抽干,手脚冻得早已失去知觉。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风雪彻底吞噬时——

“哞——!”

一声极其清晰、充满痛苦和无助的牛哞,穿透风雪的呜咽,猛地在前方不远处响起!

“老憨!”身后的刘老蔫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

我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拄着木棍,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奋力冲去!

绕过一片被积雪压弯了腰的灌木丛,眼前的一幕让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老憨那庞大的身躯,陷在一片被积雪覆盖的、低洼的沼泽地里!它显然是想抄近路穿过这片看似平坦的洼地,却不料下面是尚未冻实的烂泥潭!此刻它大半个身子都陷在冰冷的泥浆里,只剩下脖颈和头部还在泥浆和积雪之上,正徒劳地挣扎着,每一次挣扎都让它陷得更深!浑浊冰冷的泥浆几乎淹到了它的胸口!它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哞叫,巨大的牛眼中充满了绝望。

“老憨!我的老憨啊!”刘老蔫哭喊着就要扑过去,被丈夫死死拉住:“别过去!那泥潭吃人!”

丈夫说得没错,那片洼地看似被积雪覆盖,实则危机四伏。人一旦踏入,只会比老憨陷得更快更深!

怎么办?!

看着老憨在冰冷的泥潭中徒劳挣扎,每一次下沉都伴随着它绝望的哀鸣,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刘老蔫的哭喊声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丈夫死死拽着他,脸色铁青。冰冷的泥浆已经漫过了老憨的肩胛,它那硕大的头颅每一次昂起都显得无比艰难,呼出的白气在狂风中瞬间消散。

不能再等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怀中的牛铃猛地一震!那股冰冷的牵引力瞬间暴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口!一个念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清晰地炸响在脑海深处——**摇铃!**

摇铃?!

我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紧攥在手中、冰冷沉重的古旧牛铃,高高举过了头顶!铜绿的铃身在惨白的雪光下,像一个沉默的、锈蚀的图腾。

然后,我咬紧牙关,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腕,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摇动起来!

“哐啷!哐啷!哐啷——!”

沉闷、喑哑、甚至带着铁锈摩擦的刺耳噪音,瞬间撕裂了风雪的呜咽!那声音难听至极,全然没有记忆中牛铃的清脆悠扬,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力量!它像一把生锈的铁锤,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在混沌的风雪之上,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哐啷!哐啷——!”

我拼命地摇着,手臂酸麻,虎口被粗糙的铜绿磨破,温热的血渗出来,瞬间冻结在冰冷的铃身上。但我不管不顾,只死死盯着泥潭中那绝望的身影,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连同怀中牛铃那沉甸甸的守护意念,都灌注在这疯狂的摇动之中!

“哐啷!哐啷!哐啷——!”

刺耳的铁锈摩擦声在暴风雪中回荡,如同绝望的呐喊!

奇迹发生了!

泥潭中,原本因恐惧和冰冷而剧烈挣扎、越陷越深的老憨,在听到这刺耳铃声的瞬间,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它那双因绝望而涣散的巨大牛眼,骤然间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光彩!迷茫和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唤醒的……方向感!

它不再徒劳地挣扎下沉,而是猛地昂起头颅,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带着决绝意味的长哞:“哞呜——!”

紧接着,这头深陷泥潭、几乎被冻僵的老黄牛,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它巨大的身躯在冰冷的泥浆中开始有节奏地、沉稳地扭动!粗壮的脖颈奋力前探,前蹄在泥泞中找到了一个相对坚实的着力点,猛地蹬踏!后蹄随即跟上,在泥浆中搅起巨大的漩涡!

“动了!老憨动了!”刘老蔫嘶哑地哭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狂喜和难以置信。

丈夫也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泥潭中的景象。

“哐啷!哐啷!哐啷——!”我摇得更急、更响了!刺耳的铃声如同无形的鞭策和指引,穿透风雪,死死地钉在老憨的意识里!

一步!又一步!

每一次艰难的挪动都伴随着泥浆翻涌的巨响,每一次奋力的蹬踏都让它的身体从泥潭中拔高一分!那沉重的、冰冷的泥浆,仿佛在这古老铃声的催促和牛自身被唤醒的求生意志下,失去了吞噬的力量!

近了!更近了!

终于,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视下,老憨那沾满厚重泥浆、如同披着黑色铠甲的庞大身躯,猛地冲出了泥潭的边缘,沉重的牛蹄重重地踏上了坚实的、覆着积雪的冻土!

“轰隆!”庞大的身躯带着泥浆重重落地,震得地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它成功了!

老憨站在坚实的雪地上,浑身泥泞不堪,巨大的身躯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鼻孔里喷出粗重的白气。但它站住了!它昂着头,那双巨大的牛眼越过风雪,直直地望向我,望向我手中那只依旧在疯狂摇动、发出刺耳噪音的古旧牛铃。那眼神里,没有了绝望,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感激与归属。

就在老憨踏足实地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从我手中那只疯狂摇动的牛铃上传来!

我猛地停下摇动,低头看去。

只见牛铃顶端,那个原本就锈蚀断裂、只剩下半截的铜环系绳处,那最后一点连接着锈蚀铜钮的脆弱铜丝,竟在刚才那番剧烈的摇晃中,彻底崩断了!

小小的铜环和半截铜丝,无声地掉落在脚下冰冷的积雪里。

与此同时——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却无比释然的“解脱”感,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叹息,猛地从手中这只沉寂下来的牛铃中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周身的风雪!那一直萦绕不散、令人心头发紧的守护意念和脑海中的低沉牛哞,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阴霾,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牛铃依旧是那只牛铃,铜绿斑驳,冰冷沉重,但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未竟职责的无形重量,彻底消散了!它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纯粹的、只是有些年头的旧铜铃。

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归途”感,如同一声悠长的、终于落地的哞叫,轻柔地拂过我的指尖,缠绕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在风雪肆虐的旷野之中。

结束了。牛铃的指引,老憨的归途,结束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小了许多。刘老蔫连滚爬爬地扑上去,抱住老憨沾满泥浆的脖颈,哭得像个孩子。丈夫赶紧上前帮忙,两人合力,用带来的绳索套住老憨,深一脚浅一脚地牵引着这头疲惫不堪却终于脱险的老牛,艰难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原地,浑身脱力,冷得几乎失去知觉。手中那只顶端断裂、彻底哑了的古旧牛铃,冰冷依旧,沉甸甸地坠着。我弯腰,在积雪里摸索着,捡起了那枚掉落的、同样锈蚀的小铜环和半截铜丝。

风雪渐歇,天光微明。我握着不再沉重的牛铃和那枚小小的铜环,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过绝望也见证了奇迹的泥潭洼地,转身,踏着归途的积雪,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灶膛的余烬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我洗净手上和牛铃上沾染的泥污与血渍。那斑驳的铜绿在温水中显得更加沧桑。洗净后,它静静地躺在掌心,冰冷坚硬,铜绿深处仿佛沉淀着无数旷野的风霜,再无半分躁动。

我打开那个愈发深沉的陪嫁木匣。匣底,红绣鞋幽寂,旧银镯沉静,古木梳安然,墨玉砚厚重。我轻轻地将这只哑了喉咙的铜牛铃,放在了它们旁边。又将那枚小小的、断裂的锈蚀铜环,轻轻地放在了牛铃的旁边。

红、银、褐、墨、铜,五色旧物,在木匣的幽暗角落里静静相依。

红的是未圆的婚嫁梦。

银的是难舍的骨肉情。

褐的是未完的梳妆意。

墨的是未尽的翰墨心。

铜的是未竟的归途引。

它们都来自幽暗的河岸、荒冢、废墟、冻土与风雪,都浸透了生死边缘的执念与遗憾,最终又都在这方寸之间,找到了尘埃落定的安宁。

合上木匣的盖子,一声轻响,隔绝了所有过往的风雪与呼唤。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风雪终于彻底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一缕稀薄却无比珍贵的金色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村庄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村外那条冰封的河,在阳光下沉默地闪耀着。岁月悠长,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被风雪磨砺的铜绿,沉入记忆的河床,只余下丝缎的微凉、银质的清冷、木质的温润、墨玉的厚重与铜质的粗粝,在寂静的夜里,无声诉说着那些被河水、冻土、尘埃与风雪温柔覆盖的、关于守护与归途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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