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清晨的微光驱散夜寒。

狩猎小队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巨大的城墙之外。

黄金船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在最前，赤红的方块身躯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晨露和赶路的尘土，罗伯特端坐其上，金色的短发被晨风吹拂，冰蓝的眼眸沉静地望着那逐渐开启的特殊闸门。

技师驾驶着他那伤痕累累、一路都在抗议呻吟的悬浮平台紧随其后，他的怀里抱着两个用厚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包裹——属于牺牲同伴的遗物。

以及，最重要的——悬浮平台储物格里，被小心固定的、泛着白色光泽的巨大骨头。

能量场随着靠近，如水波般向两侧无声地分开；

露出一条短暂的通路。

两骑在哨兵的注视下，走进了通道。

...

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天。

二十天不长，看似不足以改变什么，却足以改变一切。

至少，当罗伯特骑着黄金船走在熟悉的路上时，扑面而来的气息已截然不同。

曾经弥漫在街巷间的压抑和死气沉沉被一种忙碌的活力所取代。

街道上行人多了，步履虽仍带着生活的艰辛，但眉宇间少了几分麻木的惶恐，多了几分踏实的匆忙。

紧闭的店铺重新开张。

货品依旧简陋，但讨价还价的声音和偶尔的笑语，不再是过去那种压低了嗓门的窃窃私语。

最醒目的变化，是那些身着统一浆洗过的灰蓝色粗布制服的身影。

新军？

不，并非新军。

罗伯特的目光静静扫过他们。

只见这些身影或三人成组，踏着尚算齐整的步伐在主要街道上巡逻，粗糙布帽下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腰间悬挂着打磨过的短棍或削尖的长矛。

在罗伯特眼中，他们的装备或许简陋得毫无威胁可言，但行动间已传递出初步的专注与纪律感。

在几处清理出来的小广场上，传来响亮而略显稚嫩的号令声。

新招募的年轻人正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在老兵的指导下进行着最基础的队列操练。

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后背，动作僵硬却异常认真。

旁边围观的老人和妇女，眼神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

一只大手沉稳地拍在罗伯特背上，声音随之响起。

“罗伯，怎么样？”

“推行的新制度。”

...

来人是康纳。

他站到了黄金船旁边。

高大的身影带着晨露水汽，有些疲惫的目光扫过眼前井然有序的操练场景，最终落在罗伯特脸上。

目光深处，带着沉甸甸的关切。

康纳沉默了片刻，在斟酌词语，然后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直接切入了核心：

“女猎手，冠军……他们的牺牲，我痛惜。”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他们的勇气和忠诚应当被铭记，这份责任，这份代价，不仅在你肩上，也在我的肩上。”

“我们一同承担。”

康纳没有说“节哀”或“别难过”，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儿子——罗伯特不需要这些安慰的话语。

他需要的是理解，是对牺牲价值的确认，以及继续前进的支撑。

罗伯特冰蓝色的眼眸依旧沉静，只是微微侧头看向养父，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份理解与分担。

“至于眼前这些，”康纳抬手指了指巡逻的民兵和操练的新兵，话锋顺势转向了制度，“你看到的秩序，就是新制度的核心——军功晋升。”

康纳语气转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无论出身贫民窟还是贵族区，在这里，想穿上更好的皮甲，想带领更多的人，想获得更多的口粮、报酬、爵位......可以，拿实打实的功绩来换，巡逻尽职、训练刻苦、剿匪有功、开荒拓土......监管体系都有记录，该升的升，该赏的赏，抚恤也一分不少。”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附近，“我们需要更多为城邦拼搏、为忠诚献身的人，但前提是，他们的付出必须被看见、被衡量、被公正地回报！”

“这就是基石。”

罗伯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穿着灰蓝制服、汗流浃背的身影。

这一回，他眼中多了一丝更深的理解。

女猎手临终前那句关于“贵族老爷吝啬”和“越来越好”的呓语，与眼前这套以“军功”为核心、力求打破出身壁垒的制度，隐隐重合。

“执行细节？”罗伯特终于开口，直指关键，“尤其是抚恤。”

“章程已经张贴在每一个分区广场，”康纳回答，“白纸黑字，我亲自盯着写的。”

“抚恤标准、发放流程、监督方式，写在第一条。”

“谁敢......”

康纳没说完，但罗伯特已经明白了。

目光扫视着广场上的新兵。

权力的更替从来不是和风细雨。

那些挂着“军事顾问”头衔、实则手握私兵的的军阀们不会这么简单同意这所谓的军功晋升制度，这直接威胁了他们家族延续存在的根基，他们不会同意，除非他们死了。

而他的父亲，以及那位即将会面的强大存在，完全有能力让这种“除非”成为现实。

康纳再次用力按了按罗伯特的肩膀，动作带着男人间特有的、厚重的支持：

“走吧，去见见梅林大人。”

“你带回来的东西，比预想的更沉重，也更有力。”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如何用它，让城邦变得更好。”

“越来越好吗？”罗伯特突然问。

“当然。”康纳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康纳转身，朝着贵族区的方向大步走去。

罗伯特翻身下马。

早已等候在旁的马官立刻讪笑着上前，恭敬地牵过黄金船的缰绳，准备将其送回养马区。

清晨的阳光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长。

...

面见一位强大至极的存在，该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行走在通往核心区的、愈发肃静且被严密把守的街道上，罗伯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勾勒着画面。

并非基于记忆，而是源于某种根植于意识深处的、对绝对力量与权威的想象。

孤身一人，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

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压迫着肺腑。

唯一的光源来自前方——一道由凝固的液态黄金浇筑而成的、高耸入云的漫长阶梯，每一级台阶都散发着柔和却不容亵渎的辉光，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细长而卑微。

阶梯的尽头，悬浮于一片朦胧的光晕之中，是一座同样由纯粹光芒构筑的巨大王座。

他只能站在台阶下，低垂着头，等待着王座之上那模糊而威严身影的发话。

这幅想象中的场景是如此真切，带着冰冷的威压感。

...

然而，当康纳最终在一扇厚重的合金大门前停下脚步时，现实的景象却瞬间将罗伯特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们并没有来到什么神圣的殿堂，而是站在了他无比熟悉的、贵族一区核心地带的政务大厅门前。

门前的守卫比往常多了数倍，眼神锐利如鹰。

这里，是处理城邦日常事务的地方，充斥着文件、会议和具体指令。

与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来的恢弘冰冷黄金阶梯与光芒王座相比，眼前的政务大厅显得如此……务实。

超越常人的听觉，让罗伯特在大门未推开前，就捕捉到更多的信息：

“矿工三区抚恤申请，编号七五二，玛莎·格林，阵亡新军遗孀……核准！按新标准，每月三份口粮，二十银币，优先安排缝纫厂工作。”

“催！再派人去催一次那些管祭祀的老女巫们，叫她们批准一个家名变更的神圣决斗，怎么这么难？”

“得罪她们？她们是贵族，我就不是贵族吗？斯诺克家族啥时候怕过事，损害家族利益？那个该死的老头将我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声音压低，蕴含着溢出的抱怨。

却在转瞬拔高，变得无比积极向上，“能来到这里为梅林大人服务，为城邦服务，为城邦居民服务!”

“真是无比荣幸！”

“家族利益？就算我亲爹老斯诺克站在这里，只要妨碍了政务阁的运转，我照样不会放过，去吧，对那群老女巫强硬些，你现在不是随从，是政务阁的编外人员。”

“老哈里斯的管家又来了？”

“还是为了儿子想进新编第三队当军官的事？回去告诉他，不行！他儿子连基础考核都没过，想当队长？让他去巡逻队攒够功绩点再说！新规第一条就是唯功是举，谁来说情都没用！”

还有简单计算器的噼啪声、搬运沉重卷宗的脚步声、以及关于城邦周围开垦荒地配给工具的争论片段......

吱呀——

厚重的合金大门被康纳沉稳地推开。

...

明亮的、混合着墨水和灰尘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政务厅内部繁忙的景象瞬间展现在罗伯特的眼前。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那些刚刚在门外听到的、或干练、或急躁、或激昂、或斩钉截铁的声音的主人——他全都认识！

那个站在文件堆成的小山后，一边低声抱怨家族一边又慷慨激昂喊着“为梅林大人服务”的年轻人，不正是斯诺克家的次子，那个出了名的、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小斯诺克吗？

此刻小斯诺克正努力板着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威严一些。

指挥着一个同样面熟的、原本是他随从的年轻人。

那个斩钉截铁拒绝老哈里斯管家请托的、声音充满底气的办事员，罗伯特也认得——他是贵族二区一个旧贵族家族的次子，以前见到大贵族连头都不敢抬。

现在，他挺直了腰板，正对着一个衣着明显比他华贵得多的管家据理力争，脸上毫无惧色。

大厅内部被重新规划过，拆掉了一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和隔断，显得更加开阔实用。

巨大的公告板上贴着新颁布的《军功晋升条例》和《抚恤细则》；

一些穿着灰蓝色民兵制服的人正在认真抄录。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些伏案疾书、激烈讨论、或是抱着沉重卷宗匆匆穿梭的身影。

这些人，罗伯特都曾在过去的贵族圈子里见过。

他们大多被视作边缘人、浪荡子、或是毫无前途的“废物”。

然而此刻，在这座被翻新一遍的政务大厅里，他们脸上虽然带着疲惫，却焕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价值感，那些穿透门扉的声音里蕴含的专业性和底气，并非虚假。

康纳似乎对罗伯特的惊讶毫不意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低声说道，既是对眼前景象的注解，也是对罗伯特的解答：

“如你所见，罗伯。”

“改变，正在发生。”

两人在简单地向这些忙碌的政务人员点头致意后，并未停留，而是径直穿过喧嚣的办公区，朝着大厅深处那部通往二楼的直梯走去。

...

比起一楼充满生机的喧闹，二楼则显得异常静谧。

但这种静谧并非死寂，而是另一种高效运转的秩序感。

空气依然弥漫着墨水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更为专业的政务员们穿梭在宽阔的廊道和敞开的办公隔间之间。

他们的步履沉稳而迅捷，手中或抱着分类清晰、贴着标签的羊皮纸。

彼此间的交流简短而精准，多用眼神示意或压低声音的只言片语，偶尔在文件交接处短暂停留，进行几句高度浓缩、直奔主题的交谈，随即又迅速分开，投入各自的方向。

罗伯特第一次正式觐见了那位降临城邦的强大存在——那位在他父亲口中被屡屡提及的人物。

稍高一些的平台之上，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笼罩在白色雾气中的身影正低头批阅着文件。

桌面上，文书按照某种严谨的次序排列；

旁边的架子上，则陈列着狩猎带回的巨大奇异骨头。

白雾无声地翻涌着，承载着祂深邃的思考。

羽毛笔在纸张上书写，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后，那书写声停下了。

白雾的翻涌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祂抬起了头。

罗伯特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重量降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穿透了朦胧雾气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