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兵行险着
第57章 兵行险着
怎么办?藏起来?带在身上?
无论哪种选择,都如同怀抱着一个随时会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
皇太极的手段……德格类想起这位四哥登基以来那些不动声色间铲除异己的雷霆手段,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绝无可能瞒过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这封信,就是一个索命的诅咒!
他握着那封滚烫的信,如同握着一条毒蛇,在空旷死寂的大厅里焦躁地、毫无目的地转着圈,沉重的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下,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藤,悄然滋生、蔓延——或许……唯有主动请罪?将这烫手的山芋,连同自己,一起交到皇太极面前?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如同被冰水浇透。主动交出兄长的弑君密信?这无异于亲手将莽古尔泰送上绝路!兄弟之情……可若是不交,他德格类连同整个正蓝旗,都将为兄长的疯狂陪葬!皇太极的耐心是有限的,这封密信一旦被发现……德格类不敢再想下去。
“啊——!”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盔边缘,十指用力得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皮革里。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虎符上。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灰败和决绝。他低头,再次死死盯住手中那封要命的信,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近乎自毁的疯狂光芒。
“啪!”
他将那封密信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拍在了那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旗主座椅上!薄薄的信纸拍在坚韧的虎皮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接着,他几乎是粗暴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怒意,一把扯下腰间那枚沉重的、象征着正蓝旗最高兵权的铜铸虎符!
入手沉重,冰冷刺骨。这枚虎符,此刻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力量,反而像一块巨大的耻辱烙印,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看也不看,反手就将这枚代表着他刚刚获得的、却如同镜花水月般虚幻权力的信物,也重重地拍在了那封信旁边!
虎符撞击在坚硬的座椅扶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做完这一切,德格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他最后看了一眼座椅上那封密信和那枚虎符——那是他兄长的野心和他自己的命运——然后猛地转身,步伐沉重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朝着议事厅那两扇沉重的大门走去。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推开,门外惨淡的秋阳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踏入了那未知的、或许就是通往深渊的道路。
清宁宫,皇太极处理机要之所。殿宇在深秋的薄暮中显得格外肃穆森严。高大的宫墙投下长长的、冰冷的阴影,如同巨兽蛰伏。
殿前宽阔的御道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冰冷坚硬。两侧身着明黄色棉甲、腰佩长刀的侍卫如同泥塑木雕般挺立,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目光扫过,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肃杀,连盘旋在宫殿上空的寒鸦都噤了声。
德格类一步步踏上这冰冷的御道。他身上的正蓝旗甲胄,在这片以明黄为主色调的宫殿前,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刺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侧侍卫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那目光中带着警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每一道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皮肤上。
距离清宁宫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大门尚有十数步之遥,德格类停下了脚步。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淡淡檀香和尘土气息的空气,那气息直冲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然后,他不再犹豫,双膝一弯,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
膝盖撞击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而清晰的钝响,在这寂静的宫殿前传得很远。
那声音敲打在德格类自己的心上,也敲打在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侍卫心头。他挺直了腰背,头颅却深深地垂下,额头几乎要触及冰冷的地面。
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托着两样东西:左边,是那枚沉重的冰冷的正蓝旗虎符;右边,是那封折叠整齐的、此刻却如同烙铁般滚烫的素白密信。
他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这个无比卑微、无比屈辱、也无比决绝的姿势,如同献祭的羔羊,将自己和兄长的罪证,一同奉于皇权的祭坛之前。冰冷的石板透过薄薄的护膝,迅速吸走他膝盖的热量,刺骨的寒意沿着双腿向上蔓延。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身边掠过,带来阵阵寒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风掠过宫殿飞檐的呜咽声,和他自己沉重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中轰鸣。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他不知道门后的皇太极会如何裁决,是雷霆震怒,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漫长如同一个世纪。清宁宫那两扇沉重的、朱漆描金的巨大殿门,终于无声地、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没有侍从的高声通传,只有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嘎吱”声。一股温暖的气息混杂着更浓郁的檀香,从殿内涌出,与殿外的寒冷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个身着深青色太监服色、面容清癯、眼神平静无波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内。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德格类,目光直接落在他高举过顶的双手上,准确地说是落在那枚虎符和那封密信上。
老太监步伐轻捷地走下台阶,如同踩着棉花,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走到德格类面前,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接过一件寻常物品般,将德格类双手托举的虎符和密信一并取走。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看德格类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东西被取走,德格类高举的双手骤然失去了支撑的重量,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头颅深埋,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背,泄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那老太监拿了东西,便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转身,迈着同样轻捷的步伐,重新走回了那扇敞开的大门内,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内温暖的烛光和阴影的交界处。
沉重的殿门,在老太监身影消失后,又无声地、缓缓地合拢了。
“砰。”
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殿门关闭的轻响,如同在德格类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又重重敲了一记。殿外的寒气似乎更浓了,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盔甲缝隙,冻结他的血液。膝盖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只有心口的位置,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未知的恐惧而疯狂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尖锐的疼痛。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殿内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没有预想中的怒斥,没有传唤,甚至没有脚步声。
那片紧闭的门扉之后,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皇太极究竟看到了那封信吗?他是什么表情?是震怒,还是……冷笑?
德格类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各种可怕的景象,兄长的结局,自己的结局,正蓝旗的结局……每一种都通向无底的深渊。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内衬,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仿佛在无间地狱中轮回了几遍。
“吱呀——”
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缓缓地向内开启。依旧是那个深青色太监服色的老太监,他再次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走下台阶,只是站在高高的门槛之内,目光平静地落在依旧跪伏在冰冷石板上的德格类身上。
“德格类贝勒,”老太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宫廷特有的、毫无波澜的腔调,“汗王召见,请随奴才入殿。”
召见!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德格类一片死寂的心湖中炸开!他没有立刻起身,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跪伏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僵硬麻木。
他艰难地、几乎是挣扎着,用手撑住冰冷刺骨的地面,才勉强支撑起上半身。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和麻木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才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艰难地挪动麻木的双腿,踏上那冰冷的石阶,走向那扇敞开的大门,走向那未知的命运审判。
清宁宫内殿,与外界的肃杀寒冷截然不同。
殿内温暖如春,四角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空气里弥漫着淡雅的檀香气息,清冽而宁神。殿内陈设简朴而庄重,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皇太极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只是一身深蓝色的常服箭袖,外罩一件玄色貂绒坎肩,正随意地坐在宽大的圈椅中,手中拿着一份摊开的奏折,似乎看得很专注。
殿内光线柔和,几盏巨大的宫灯和御案上的烛台,将温暖的光晕投射在御案周围。德格类被老太监引着,在距离御案尚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他不敢抬头直视,目光只能看到御案下方那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以及皇太极那双穿着黑色软底便靴的脚。
“臣弟德格类,叩见汗王!”他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颤。
“嗯。”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正是皇太极。
没有“免礼”,没有“平身”,只有这淡淡的一个字。德格类的心沉得更深了,他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接着,他听到了纸张被轻轻拿起的声音,然后是翻动纸张的细微窸窣声。那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殿内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德格类耳边!他知道,皇太极正在看那封密信!他兄长的弑君密信!每一个字都是催命符!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德格类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血液冲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汗水再次不受控制地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滴在金砖上,留下一点微小的深色痕迹。
终于,那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停了。
“啪嗒。”
一声轻响,那封密信被随意地丢回了御案上,落在德格类低垂的视线余光里。信纸摊开着,莽古尔泰那狂放的字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德格类,”皇太极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抬起头来。”
德格类浑身一颤,艰难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首先触及的,是御案上那封摊开的、刺目的密信。然后,视线才小心翼翼地向上移动,越过御案边缘,看到了皇太极放在桌面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沉稳有力。
再往上,是皇太极平静无波的脸。他并未看德格类,目光似乎落在信纸上,又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眼神深邃如寒潭,看不到丝毫的怒意,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这份平静,比任何暴怒都更让德格类感到恐惧。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想说什么请罪的话,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皇太极动了。
他伸出右手,从容地拿起御案上那盏精致的、燃烧着明亮火苗的景泰蓝烛台。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平静的面容和深邃的眼眸。他没有看德格类,目光仿佛只专注于那跳跃的火焰。然后,他左手随意地拈起御案上那封摊开的、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密信一角。
“呼——”
在德格类惊骇欲绝、几乎要失声惊呼的目光注视下,皇太极面色平静如古井无波,将那张写着弑君密谋的信纸一角,稳稳地凑近了跳跃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