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君子之道,家宴
第91章 君子之道,家宴
翌日,叶尘立刻展开行动。
第一步,便是拜访那位被誉为汉臣清流泰山北斗的内阁学士,陈廷敬。
按照苏婉的指点,叶尘备下了一份特殊的“厚礼”——全套的《江南信报》创刊号至今的合订本,以及几件由“格物所”新鲜出炉的、足以乱真的黄花梨木制杠杆与齿轮模型。
陈府门前,叶尘递上拜帖,姿态谦恭,只称是晚辈后学,特来向陈学士请教学问。
陈廷敬府上的管家,本以为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公贵胄前来攀附,脸上还带着几分疏离。但当他看到拜帖上叶尘的名讳,以及礼单上这些闻所未闻的“古怪”物件时,还是不敢怠慢,立刻入内通禀。
很快,叶尘便被请入了陈府的书房。
陈廷敬本人,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一身半旧的儒衫洗得发白,眼神却清亮有神。他坐在书案之后,看着叶尘,神情古井无波,既无谄媚,也无敌意。
“贝勒爷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他的声音,平淡如水。
“陈学士客气了。”叶尘躬身行礼,不卑不亢,“晚辈在江南,偶得一些‘格物新知’,与督办《江南信报》时,遇到一些关于‘教化’的困惑,思来想去,普天之下,唯有陈学士您,能为晚辈解惑,故而冒昧来访,还望学士莫怪。”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既捧高了对方,又点明了来意,将一场政治拜访,包装成了一次纯粹的学术请教。
陈廷敬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本以为叶尘会像旁人一样,大谈其在江南的功绩,却没想到,他一开口,便是“新知”与“教化”。
“贝勒爷请讲。”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叶尘随即,便将《江南信报》的创刊理念,以及自己在推广“圣学新解”时遇到的困难,娓娓道来。他说得诚恳,问得具体,仿佛真的是一个在实践中遇到了难题,前来求教的后辈。
接着,他又“不经意”地,谈及了在“格物所”中,为了改良印刷机,而对《考工记》里一些古代机关术的研究。他从“车轮之制”,聊到“杠杆之力”,再聊到“水力传动”,将那些看似“下九流”的匠人之术,用一种全新的、充满逻辑思辨的方式,解读了出来。
陈廷敬,这位皓首穷经的老学士,一开始还只是静静地听着。但渐渐地,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眼神,也从平淡,变为了专注,再到最后的……震惊与异彩连连。
他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的贝勒爷,于“格物之学”上的见解,竟是如此的精辟独到,许多观点,甚至让他都有茅塞顿开之感。
一场原本预设的、充满戒备的会面,竟真的变成了一场持续了三个时辰的学术探讨。
直到日暮西山,叶尘才起身告辞。
陈廷敬亲自将他送到门口,态度已然与初见时,天差地别。他抚着自己的长须,看着叶尘,感慨道:“老夫今日,方知‘后生可畏’四字之真意。贝勒爷胸怀韬略,又兼通格物,实乃我大清之福。”
他顿了顿,郑重地说道:“信报‘圣学’一栏,若贝勒爷不嫌弃老夫笔拙,老夫,愿为贝勒爷捉刀。”
叶尘知道,自己,成功了。
攻克了陈廷敬这座最难攻克的堡垒,叶尘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名单上的第二个人——固山贝子,丹津。
五日后,贝勒府。
一场以苏婉名义举办的家宴,正在后花园的水榭中进行。
宴请的客人,只有固山贝子丹津,和他那位同样出身蒙古贵族的福晋。
丹津贝子年约三十,身材魁梧,面容被草原的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一双眼睛,明亮如草原上的雄鹰。他坐在那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雄主之气。
整个宴会,正如苏婉所策划的那样,叶尘绝口不提任何朝堂国事。他只是以一个“妹夫”的身份,与丹津这位“表兄”,热情地聊着草原上的赛马,聊着新得的猎鹰,聊着科尔沁与杜尔伯特部之间共同的姻亲关系。
气氛,轻松而又亲切。
酒过三巡,丹津那张略带严肃的脸,也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他端起一只硕大的银碗,里面盛满了金黄的马奶酒,站起身来,对着叶尘,声如洪钟。
“叶妹夫,闲话我丹津不多说。来京城这么久,你是第一个,请我喝酒,只谈风月,不谈政务的。冲你这个,我敬你一碗。”
叶尘也笑着起身,同样端起银碗:“表兄豪爽,小弟奉陪。”
两人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丹津抹了抹嘴,将银碗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他看着叶尘,眼神变得郑重起来。
“第二碗酒,我要替我杜尔伯特部上下,谢你和福晋的大恩。”他再次满上一碗酒,“我与准噶尔为了那三处草场,明争暗斗了近五年。我的人,死了上百。没想到,福晋一封书信,叶妹夫你在北疆一场大胜,就让我不费一兵一卒,拿了回来。这份情,我丹津,记下了。”
“表兄言重了。”叶尘与他再次碰碗,一饮而尽,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准噶尔狼子野心,欺压我漠南同胞,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他这句“漠南同胞”,说得极其自然,仿佛他生来就是草原的一份子。
丹津听得是心中大畅,连日来因朝堂烦闷而紧锁的眉头,也彻底舒展开来。
他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说得好。好一个‘漠南同胞’。京城里的那些王公贝勒,见了我,要么是虚情假意,要么是盛气凌人,只有你叶妹夫,是把我们蒙古人,当成了真正的自家人。”
丹津看似粗豪,话语中,却点出了自己对朝中其他势力的不满,以及对叶尘这份“尊重”的认可。
他忽然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妹夫,你我既是自家人,那我也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这次回京,风头太盛了。我听说,就连摄政王他老人家,对你……都颇有微词啊。”
叶尘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不知表兄,听到了些什么风声。”
丹津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偷听,才继续说道:“如今朝中,都说你叶贝勒,不仅能打仗,还会赚钱。不仅能得军心,还会收买人心。功高盖主,向来是臣子大忌。尤其是……你还是摄政王的儿子。这层身份,既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一道催命符啊。”
他这番话,看似是酒后直言,实则,是在试探叶尘的反应,也是在向叶尘,传递一个重要的政治信号。那就是他丹津,对朝堂的暗流,洞若观火。
他在告诉叶尘:我,丹津,不是一个只知弯弓射雕的莽夫。我,有我自己的情报渠道和政治判断。我选择与你结交,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叶尘瞬间便明白了丹津的言外之意。
他看着眼前这位看似粗豪,实则精明的蒙古王公,心中暗暗点头。苏婉选的人,果然没错。
“多谢表兄提醒。”叶尘的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小弟初入朝堂,确实有许多不懂之处。日后,还望表兄,能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丹津见叶尘听懂了自己的话,心中也是大为满意。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这番“投资”,没有白费。
再次端起酒碗,语气变得无比真诚。
“来,妹夫,为了咱们这‘漠南同胞’,为了你我兄弟今日之缘。干了这一碗。从今往后,你在京城,但凡有任何差遣,只要不是谋反作乱,我杜尔伯特部,必为你执鞭坠镫。”
这,便是一个来自漠南蒙古实力派王公的,沉甸甸的承诺。
一场家宴,宾主尽欢。
送走丹津夫妇后,苏婉走到叶尘身边,为他披上一件外衣,柔声笑道:“夫君,看来,这京城的棋局,第一步,你走得很稳。”
叶尘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运筹帷幄的妻子,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苏婉所做的这一切,绝不仅仅是一个福晋对丈夫的“贤内助”那么简单。她所展现出的高超政治手腕和深厚的人脉资源,都源于她科尔沁郡主的尊贵身份,以及与慈宁宫那位太后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在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培植独立于摄政王府之外的势力。
至于她的目的,叶尘看得很清楚。作为自己的福晋,自己的权势越稳固,地位越高,她和她背后的科尔沁部落,所能获得的好处与荣耀,自然也就越多。
他们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
他享受着她带来的便利,也欣赏着她那不让须眉的智慧。
这种感觉,很奇妙。
“是啊。”叶尘看着天边的残月,缓缓说道,“走得很稳。但,也仅仅是第一步而已。”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京城的夜,依旧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