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滇异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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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澜沧莺语唤新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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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葛苴走的那天,江湾正飘着入冬的第一场冷雨。雨丝细得像文砚先生写的小楷,斜斜地织着,把坡上的金粒花杆打得蔫蔫的,枯黑的豆荚在风里晃,像一串串垂着的泪。

阿洛是头一个发现的。他清晨去送新磨的豆粉,见老人蜷在火塘边的藤椅上,手里还攥着半块蛮茎,眼睛闭得很安详,仿佛只是打了个盹。火塘里的炭已经熄了,余温在冷雨里散得快,只有墙上挂着的那张兽皮,还留着去年冬猎时的暖意。

“葛苴阿爷去了。”阿洛的声音在雨里发僵,身后跟着的阿果突然“哇”地哭出来,小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哭声像颗石子投进江湾,各家的炊烟没等升起就匆匆掐灭,石板路上很快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带着水汽和慌张。

老葛苴是最早到江湾族人,见证过三回江水漫田,记得六代人的名字。去年冬夜他还说,年轻时跟着马帮走过澜沧江,那边的山坡上有白莺,冬天开着像金粒花的黄瓣子,雪落不到坡底就化了。当时石豆阿娘还笑他:“老糊涂了,哪有冬天不冷的地方?”

安葬老葛苴那天放了晴。众人抬着松木棺往山坳走,阿洛走在最前头,手里捧着老人常用来装盐巴的陶罐——里面盛着今年新收的金粒花籽,是老葛苴临终前念叨过的,说要带到土里接着种。

文砚先生在坟前立了块木牌,用墨写了“葛苴公之墓”五个字。墨汁混着露水往下渗,像老人没说完的话。“他常说江湾的水脉不稳,”文砚把木牌往土里按得深些,“每年汛期都要淹掉半亩田,如今走了,倒让人心头空落落的。”

阿洛望着江湾的方向,江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去年被冲垮的堤岸刚修好不久,新夯的泥土还泛着青。“他还说过澜沧江的白莺。”阿洛的声音有点哑,“说那边的坡地高,水冲不着,冬天也能种豆。”

这话像颗火星落进干草堆。夜里族老们聚在乡学的木屋,火塘烧得旺旺的,映着一张张凝重的脸。石豆阿娘把阿果搂在怀里,指尖绞着粗布帕子:“真要走?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岩松蹲在门口,手里转着铁钎子,火星溅在泥地上:“可留着也不是办法,上个月的山洪,冲走了岩松家两瓮新油。”

阿洛从怀里掏出片竹简,上面是他跟着文砚学写的“安”字。竹片被摩挲得发亮,墨迹却依旧清晰:“老葛苴说,安稳不在地,在人心里。若江湾总让人提心吊胆,再好的金粒花也长不踏实。”

文砚先生忽然开口,声音被火塘的热气烘得很暖:“我前几日收到蜀地友人的信,说澜沧江左岸确有片向阳坡,住着几户从北地迁去的人家,种着类似金粒花的作物,冬天真的不下雪。”他从书箱里翻出张地图,羊皮纸被炭火熏得发黄,上面用朱砂标着条蜿蜒的线,“沿江水走,月余便能到。”

阿果突然从石豆阿娘怀里探出头,小辫子上还沾着灶灰:“我要去!文先生说那边有白莺,比金粒花还好看!”众人被她的话逗得笑了,笑声里却藏着不舍。阿洛望着窗外的星子,忽然想起老葛苴讲过的迁徙故事——许多年前,他们的祖先也是为了找块安稳地,才落脚江湾的。

三日后,族里举了火把会。阿洛站在晒谷场的石碾上,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愿意走的,咱们带着种子、铁器和字;想留下的,我们把最好的地留给你们。”话音刚落,岩松第一个举起火把:“我跟阿洛走!老葛苴的话错不了!”

尼雅牵着阿果,把装着菜籽的陶罐往背上紧了紧:“有阿洛在,去哪都踏实。”石豆阿娘抹了把泪,从怀里掏出串铜铃——是头拨商队留下的,如今挂在她的竹篮把手上:“带上这个,走夜路时摇着,像家里人在说话。”

收拾行装的日子,江湾飘着金粒花的余香。女人们把菜籽炒得半熟,装进掏空的竹节里防潮;男人们把铁犁、石碾拆开,用藤条捆在马背上;孩子们则往麻布包里塞着文砚写的字纸,阿果把画满金粒花的竹简贴身藏着,说要让白莺认认她的画。

出发前夜,阿洛最后去了趟老葛苴的坟。月光把坟头的新土照得发白,他蹲下身,往土里埋了块新榨的金粒花油饼:“阿爷,我们去寻你说的好地方了,等站稳了脚跟,就来给你捎白莺的羽毛。”风穿过坟边的树,沙沙响,像老人在应。

天蒙蒙亮时,队伍动身了。三十多户人家,牵着马,赶着牛,背着行囊,沿着江岸缓缓向南。阿洛走在最前头,腰间挂着老葛苴的铜铃,走一步,叮当地响,像在数着离开的路。文砚先生的书童背着“乡学”的木牌,孩子们排着队跟在后面,背着用麻布做的书包,里面装着木笔和纸。

走了半月,江水渐渐转暖,两岸的树抽出新绿,不像江湾的冬树那样萧索。有天正午歇脚,阿果突然指着坡上叫:“快看!黄花儿!”众人抬头,见向阳的坡上开着成片的花,形状像鸟嘴,颜色却更艳,风过时翻着浪,香得人头晕。

“这是澜沧江的金雀花。”文砚先生摘了朵递给阿果,“比咱们的金粒花耐寒,冬天也开花。”阿洛摸了摸花瓣,沾着暖暖的阳光:“老葛苴没骗咱们,这里的春天来得早。”

夜里在山洞宿营,岩松用铁钎子串着蛮茎烤,火苗舔着根茎,冒出甜甜的香。女人们围着火堆搓麻线,尼雅把新摘的金雀花塞进陶罐,说要腌成酱菜:“等安定了,就用文先生说的那种细瓷碗盛着,让孩子们也尝尝新味。”

路上并非总是顺遂。有次遇上山洪,队伍被困在山坳里,马背上的菜籽被淋湿了大半。阿洛带头挖排水沟,男人们用树干搭棚子,女人们把湿菜籽摊在石板上,借着月光晾晒。阿果哭着说怕,石豆阿娘就给她讲老葛苴年轻时遇山匪的故事:“那时比这难多了,不也挺过来了?人只要心齐,啥坎儿过不去。”

文砚先生在避雨的岩洞里教孩子们写字,用炭笔在石壁上画澜沧江的地图:“你们看,这条江像不像咱们江湾的水?只是更宽,更稳,能载着船走千里。”孩子们跟着念“澜沧江”三个字,声音在岩洞里回荡,像股暖流淌过每个人的心底。

快到目的地时,阿洛远远望见一片白影从坡上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像风吹过金粒花田。“是白莺!”文砚先生指着天空,眼睛亮得像星子,“老葛苴说的白莺!”

众人都停下脚步,望着那群白鸟在阳光下飞,翅尖沾着金光,落在远处的树梢上,像落了场雪。阿果追着鸟跑,小辫子在风里甩:“等等我!我带了金粒花籽给你们看!”

澜沧江的山坡果然如传说中那样,背风,向阳,江水绕着山脚流,却漫不上坡。坡上住着几户人家,见他们来,都笑着迎上来,领头的是位白胡子老人,说自己是十年前从北地迁来的:“这里的土好,种啥长啥,冬天穿单衣都不冷。”

阿洛跟着老人看地,见田里种着类似金粒花的作物,荚果更饱满,老人说这叫“澜沧豆”:“榨的油比你们的金粒花油香,还能磨成粉做饼。”阿洛捏了把土,松松软软的,混着草香,比江湾的黏土更养庄稼。

选定住处那天,阿洛在坡顶插了根木杆,挂上老葛苴的铜铃。风过时,铃声叮叮当当响,像在跟江湾的老房子打招呼。男人们开始垦荒,用带来的铁犁翻地,新土翻出潮气,混着阳光的味;女人们去找山泉,用陶罐打水,泉水甜丝丝的,比江湾的江水软和。

文砚先生在坡上盖了间新的木屋,挂上“乡学”的木牌,孩子们照旧每日上课。阿洛也跟着学,他还是写不好“油”字,总把三点水写成四点,文砚先生却说:“没关系,澜沧江的水多,多写一点也无妨。”

开春时,他们种下了带来的金粒花籽。没过多久,坡上就冒出嫩黄的芽,混在澜沧豆的苗里,像江湾的孩子混在新伙伴里,一点不生分。有天阿果在田埂上发现只白莺,正啄食落在地上的豆粒,她屏住呼吸不敢动,看着鸟翅膀上的光斑在豆苗上跳,像老葛苴讲过的星星落在了地里。

“阿洛哥,”她跑回来拉阿洛的手,“白莺也爱吃金粒花籽!它们是想跟咱们做邻居呢!”阿洛望着田埂上蹦跳的白鸟,忽然觉得老葛苴就站在花田里,正眯着眼睛笑——那些他没说完的话,都变成了这坡上的花,这田里的苗,这白莺的叫声,落在每个人心里。

秋收时,澜沧江的金粒花结了荚,比江湾的更饱满,阳光下泛着油亮的黄。文砚先生带着孩子们在晒谷场写字,石板上写满了“收”“丰”“安”,孩子们用树枝跟着画,笑声惊飞了枝头的白莺,鸟群掠过谷场,翅膀拍打的声音像金粒花荚在风里响。

石豆阿娘用新榨的油烙饼,饼香飘得很远,引来邻村的人。他们用蜀锦换饼吃,说这油香得能醉倒人。阿洛站在晒谷场边,看着女人们用换来的彩线绣帕子,帕子上不再只绣金粒花,还绣上了白莺,展翅的样子,像要飞出布面。

入冬时,果然没下雪。坡上的金雀花开得正艳,白莺在花丛里筑巢,孩子们穿着单衣在谷场奔跑,手里抛着文砚先生做的纸鸢,鸢尾飘着彩色的布条,像把江湾的冬天和澜沧江的春天缝在了一起。

阿洛去山坳里找了块好石头,请文砚先生刻上字,想立在新盖的祠堂前。文砚先生问刻什么,阿洛想了想,指着天上的白莺说:“就刻‘家’吧,老葛苴说过,有念想的地方就是家。”

石匠凿石的声音在坡上回荡,像老葛苴当年在江湾敲打的木楔。阿果蹲在旁边,用捡来的白莺羽毛沾着石粉画画,画里有江湾的金粒花,有澜沧江的白莺,还有个戴草帽的老人,正蹲在田埂上数豆荚,风掀起他的衣角,像片飞不动的白莺羽。

文砚先生看着画,忽然说:“其实老葛苴没走,他变成了这坡上的花,这田里的苗,这白莺的叫声,守着咱们呢。”阿洛点头,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风吹过,叮当地响,像老葛苴在说:“你们看,这地方多好。”

远处的澜沧江泛着粼粼的光,像条铺在地上的银河。阿洛望着江湾的方向,心里不再发空——那些搬不走的记忆,都变成了带在身上的念想:是竹篮里的金粒花籽,是孩子们书包里的字纸,是白莺翅膀上的光斑,是这“家”字里藏着的,永远也走不散的暖意。

他知道,不管走多远,只要心里装着这些,走到哪里,都是安稳的家。就像文砚先生教的那句诗:“此心安处是吾乡。”此刻的风里,有金粒花的香,有白莺的鸣,有孩子们的笑,这大概就是老葛苴说的,最好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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