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城的六月，阳光把青石板路烤得滋滋作响，像块滚烫的铁板烧。我举着橙黄色小旗倒退着走，汗珠子顺着脊椎沟往下淌，在廉价涤纶工作服上洇出深色痕迹。

“各位游客请看左手边——”我扯着被烈日晒得沙哑的嗓子，小旗杆指向飞檐斗拱的朱漆楼阁，“这就是江南十大名楼之一的浔阳楼！当年宋江题反诗的地方！”

旅行团的大爷大妈们慢吞吞挪动脚步，遮阳伞和自拍杆组成移动的丛林。穿恐龙睡衣的小男孩蹲在阴凉处戳蚂蚁洞，他妈妈正对着浔阳楼匾额调整美颜相机滤镜。

“传说白居易在这儿写《琵琶行》时，把眼泪滴在第三级台阶上……”我熟练地抛出导游词彩蛋，突然脚后跟踩到个圆滚滚的东西。

“哎哟！”三个穿齐胸襦裙的姑娘惊叫着跳开，为首那个鹅蛋脸女孩怀里抱着只青铜酒樽，酒液泼洒在青石板上，瞬间蒸腾起带着酒香的雾气。

“走路不长眼啊！”杏眼姑娘瞪着我，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你撞到周都督了！”

我揉着撞疼的腰眼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周什么？”

“三国名将周瑜！”鹅蛋脸女孩痛心疾首地举起酒樽，青铜器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幽绿，“我们刚在烟水亭请英灵现世！就站在你身后三寸！”

人群发出哄笑。穿恐龙睡衣的小男孩突然蹿过来，沾满泥巴的手指戳向我后背：“哥哥！有彩虹蚂蚁在衣服上写字！”

正午的热浪猛地褪去，我后颈寒毛倒竖。作为从业五年的九江地接导游，我太清楚这座城市的邪门——去年带团去东林寺，有个广东客人非要数罗汉，结果第四百零七尊降龙罗汉朝他眨了眨眼；前年石钟山溶洞里，全团都听见了《霓裳羽衣曲》的琵琶声。

“大家自由活动半小时！”我仓皇挥舞小旗，在游客困惑的目光中冲向景区洗手间。

瓷砖墙面沁着凉意，镜子里映出我煞白的脸。猛地转身撩起T恤下摆——后腰位置的布料上，几行发光的蝌蚪文正缓缓浮现，像有支隐形毛笔在书写：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字迹是流动的鎏金色，边缘晕着彩虹般的光晕。我发疯般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猛搓后背。冰凉的自来水顺着脊梁往下淌，那些字迹却愈发清晰，甚至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见鬼了……”我撑着洗手台喘气，镜面蒙着层水雾。

“江州司马青衫湿——”隔间突然传来清脆童声，“现在改polyester混纺T恤啦？”

我触电般转身。最里间的木门吱呀敞开，走出个穿红肚兜的男童，冲天辫上系着五色丝绦，手脚戴着青铜铃铛，怀里却抱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绿色啤酒瓶——2018年九江纯生。

“小朋友你……”

“本座乃浔阳楼镇楼灵童！”男童踮脚把啤酒瓶墩在洗手台上，青铜铃铛发出电子音效般的“叮咚”声，“那个江东周郎偷喝展柜里的酒，醉醺醺把灵力蹭你身上了！”

我僵硬地转头。透过磨砂玻璃窗，院中那棵百年香樟树下，隐约有个白袍人影。那人广袖垂地，纶巾束发，正举着易拉罐往青铜爵里倒酒。琥珀色液体在阳光下划出闪亮的弧线，几滴洒落在青草间，草叶瞬间蹿高半尺。

“所以那是真·周瑜？”我声音发飘，“东吴大都督在喝雪花勇闯天涯？”

灵童翻了个白眼，小手“啪”地拍在啤酒瓶上：“少废话！快送冰镇的去！他喝常温的要掀桌子，上月刚弄沉了条观光画舫！”

洗手台突然漫起白雾。雾气散尽时，我怀里多了个藤编提篮，十二罐啤酒整齐码在冰碴里，铝罐上“鄱阳湖特供”的字样正诡异地扭动着。标签角落印着行朱砂小字：「建安十三年冬，柴桑督造」。

“记住！”灵童的身影开始透明，“别让都督刷短视频！上次他学人家喊‘老铁666’，震碎了半条街的玻璃……”

叮咚声消失在空气中。我抱着冰凉的藤篮站在瓷砖地上，冷气顺着指尖往血管里钻。镜中的我背后，《琵琶行》的诗句已蔓延到肩胛骨，鎏金小字明晃晃地闪着：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香樟树的浓荫下，周瑜正翘腿坐在石凳上。羽扇搁在膝头，双手捧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阳光穿过叶隙，在他白袍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啤酒呢？”他头也不抬。

我默默递过冰镇易拉罐。他接过去，食指在拉环上轻轻一弹。“噗”的轻响，罐口窜出缕幽蓝火苗，酒液却结出细密霜花。

“周都督，”我忍不住开口，“现代啤酒不是这么开的。”

他嗤笑一声，仰头灌下带冰碴的酒液，喉结滚动时，脖颈处有道淡金色的陈旧伤疤若隐若现。“凡夫俗子。”酒罐墩在石桌上，冷凝水蜿蜒流下，“此物比江东的醪糟差远了。”

我盯着他划拉屏幕的手指。那分明是《王者荣耀》的登陆界面，ID栏赫然显示着「江东小霸王」，头像框里烈焰环绕的凤凰图腾正熊熊燃烧。

“看什么？”周瑜突然抬眼。那双眸子像淬火的寒星，穿透一千八百年的时光钉在我脸上。

“您……也玩手游？”

羽扇“唰”地展开，遮住他微扬的唇角。“此物甚妙。”扇骨轻点屏幕，“昨日观战，见有人操控机关木鸢俯冲杀敌，比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精巧百倍。”

他指尖突然顿住。屏幕跳出硕大的「DEFEAT」，背景音乐凄凄惨惨。周瑜的指关节瞬间发白，石桌“咔嚓”裂开蛛网纹。

“这黄口小儿！”他猛地起身，纶巾滑落肩头，“竟敢嘲讽本督‘小学生水平’！”

我瞟了眼他0/12/3的战绩，默默把新啤酒推过去。“要不……试试人机模式？”

“哼！”周瑜抓过易拉罐，这次用正常方式拉开拉环。泡沫涌出时，他背后的空气突然扭曲，浮现出半透明的赤壁楼船虚影，樯橹灰飞烟灭。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周瑜皱眉划开接听，一个尖利的女声炸响：“周瑜！你又偷我琵琶弦当手机挂绳！”

虚影中浮现抱琵琶的朦胧身影。周瑜迅速把手机拿远：“乔夫人息怒，改日赔你十斤蚕丝……”

通话被掐断的瞬间，我后背突然灼痛。《琵琶行》的诗句发疯般向上蔓延，鎏金文字爬满整个脊梁，最后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湿」正正烙在颈椎上。

“啧。”周瑜的羽扇突然点在我肩头，“白居易的怨气沾你身上了。”

冰凉气流顺着扇骨钻进皮肤，背后的灼痛奇迹般消退。那些流动的金字像退潮般缩回腰际，凝结成茶叶大小的淡青印记。

“三日之内，”他收回羽扇，继续低头戳手机，“找块陶渊明醉石，坐上去晒半个时辰太阳。”

“为什么？”

“驱邪。”他头也不抬，“白乐天那点文墨怨气，不及五柳先生半坛酒。”

树影忽然摇曳。风里传来导游喇叭的嘶喊：“穿汉服cos周瑜的演员！不要骚扰游客！”

保安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周瑜轻哼一声，白袍无风自动。香樟树叶暴雨般坠落，迷了保安的眼。待落叶散尽，石凳上只剩半罐结霜的啤酒，屏幕还亮着的手机弹出新消息：

「您关注的游戏主播‘卧龙先生’正在直播」

藤篮里的啤酒少了两罐。我拖着步子往景区外走，背后残留着羽毛拂过般的凉意。手机在裤兜震动，旅行社老板的怒吼震得耳膜发麻：“林小浔！投诉电话打爆了！说你用全息投影搞封建迷信！”

“王总您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马上去锁江塔接老年团！再出幺蛾子就滚蛋！”

电话被狠狠挂断。我抬头望向长江方向，七层八角石塔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塔尖掠过几点白影，像一群晚归的鹤。

后背的青色印记突然发烫。装啤酒的藤篮里，剩下的十罐“鄱阳湖特供”标签正在融化，朱砂小字像血一样渗进藤条缝隙。标签下缓缓浮现出新的字迹，墨色淋漓仿佛刚刚写就：

寻阳八宝现其一，江心月照无字碑

风里隐约飘来孩童的嘻笑，伴着电子铃铛的叮咚声远去。我攥紧藤篮提手，冰碴化成的冷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砸出转瞬即逝的深色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