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几秒钟后，周明远似乎才从某种思维停滞中挣脱出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那份电子病历板的边缘，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智能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刺穿那层厚重的黑缎：“炽……炽天使？”

“对。”沈冥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祂……在月球上做什么？”周明远的追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能感觉到自己腕部皮下植入的微型体征监测器正在轻微震动——他的心率在飙升。这不符合常规！目标描述的“幻觉”过于具体、宏大，且……逻辑闭环，不像典型妄想症患者混乱的呓语。

“守望。”沈冥的答案简洁而笃定，带着一种奇异的敬畏感，“祂坐在一座庞大得如同深渊的环形山中央，那山壁……像是被某种无法想象的伟力硬生生砸出来的。祂没有动作，庞大的身躯如同凝固的金色恒星，六只遮天蔽日的羽翼垂落在月壤上，流淌着液态阳光般的光辉。祂的头颅微微扬起，视线……跨越了近四十万公里的虚空，锁定在……”

沈冥的声音顿了顿，黑缎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射向无垠的宇宙深处。

“……锁定在地球上。像是在亘古的守望中，等待着什么。”

周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种近乎荒谬的语气反问：“沈冥，你知道月球离我们有多远吗？近四十万公里！”他试图用科学常识来瓦解这个疯狂的故事，“即使在2045年，我们最强大的量子轨道望远镜，也需要极其苛刻的条件和复杂的算法增强，才能解析出月球表面的高清细节。而你告诉我，你七岁那年躺在老家的瓦片屋顶上，只用肉眼，就‘看’清了月球环形山里的……天使雕塑？”

“可如果月球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东西，”周明远斟酌着用词，掩饰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为什么NASA、ESA、寰宇联合空间观测站……几十年来从未捕捉到任何异常信号？量子引力波探测器、高维信息筛网都没有反馈？”

“不知道。”沈冥缓缓摇头，黑缎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或许祂本身的存在形态就超越了常规量子态的观测阈值。就像一滴水无法理解大海的意志。更何况……”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人类……真的了解脚下的地球，就敢宣称了解月球的全部秘密吗？”

沈冥的语气太过诚恳，诚恳到周明远藏在口袋里的手几乎要按下紧急呼叫的按钮——这比那些疯癫的呓语更让他心惊肉跳！目标的精神状态评估需要重新调整！

“不是我主动看见了祂。”沈冥的声音陡然变得幽深，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的核心，“是祂……先看见了我。就在我仰望星空的那一刻，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拽住了我的意识，像拉满的弓弦，把我的‘视线’粗暴地拖拽着，撕裂了空间……强行与祂对视。”

“这么说，是祂强迫你的？”周明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嘶哑。

“不然呢？”沈冥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你觉得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拥有看穿四十万公里虚空的能力？”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覆盖双眼的厚重黑缎，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冰冷，“就在我与祂对视的那一瞬间……我的视野就被彻底烧毁了。只剩下永恒的……量子灼痕烙印在神经里。”

周明远猛地低下头，手指飞快滑动电子病历板上的信息。在“致盲原因”那一栏，冰冷的电子字符闪烁着令人不安的微光：

——原因未知（高维信息冲击？量子观测悖论？待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周明远飞快地在心底默念着精神病医生的铁律：越是逻辑自洽、细节丰富、听起来像真的一样的妄想，越是说明病入膏肓，认知结构被深度扭曲！他在“白雾”见过太多奇诡的病例：那个坚信自己是“龙王转世”整天泡在水疗舱里的；那个觉得自己是“量子服务器”必须24小时保持特定姿势“散热”的；还有那个模仿“魅魔”、不分性别年龄都想“吸取精神力”的……（最后那位是个三百斤的壮汉）。

好险！差点被这少年构建的“妄想宇宙”带偏了！他几乎能想象十年前，幼小的沈冥在急诊室里说出这番“月球炽天使”理论时，那群医生脸上的表情是何等精彩纷呈。也难怪“白雾”会将他列为“高危一级污染源”长期隔离。

那么……十年前屋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意外”？真的只是……从屋顶摔下来撞伤了头？这个念头如同幽灵般在周明远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用职业的理性狠狠掐灭。

不可能！一切都是妄想！是量子认知污染引发的深度精神畸变！必须记录！

他迅速在电子病历板的“当前评估”栏飞速输入：

「主体对核心妄想（天使降临）描述高度结构化、细节化，逻辑自洽性显著增强，伴有强烈真实感代入。认知污染层级评估上调至‘琥珀’（高危稳定）。建议持续密切观察，警惕认知溢出诱发现实干涉倾向。」

“都是妄想罢了。”沈冥似乎是看透了周明远内心的惊涛骇浪，主动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如同背诵一段刻入骨髓的剧本，“那天晚上，屋顶瓦片松动，我失足滚落，后脑磕在了院子的石阶上。至于眼睛……医生说可能是颅内淤血压迫了视觉神经传导束，导致了永久性损伤。就这么简单。”

这段话他早已说过千百遍，熟练得如同呼吸。

周明远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看来主体仍保留部分现实锚定点，并非完全沉沦妄想。“很好，沈冥，你能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你的康复进程是积极的。”他在病历上敲下「现实检验能力部分保留」的备注，脸上重新堆起职业化的温和笑容，“那我们聊聊现在吧？你对当年这件事……或者说，对你所说的‘炽天使’，现在怎么看？”

“一个困扰我多年的噩梦。”沈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种需要被克服的认知障碍。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如何适应没有束缚带的生活，以及……完成学业。”

“非常好！这个心态非常健康！”周明远赞许地点头，迅速结束了这场令他脊背发凉的复查，“好了，今天的评估就到这里。你的整体状态比预想的稳定很多，继续保持这种积极的心态，回归社会指日可待。”

他站起身，主动伸出手。沈冥也站了起来，伸出右手与他礼节性地一握。在接触的瞬间，周明远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沈冥手腕内侧那道扭曲的旧疤上拂过——皮肤下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非生物的热量脉冲了一下？！周明远瞳孔微缩，脸上笑容不变，若无其事地松开手。

“再见，沈冥。下次复查见。”

“周医生慢走。”

周明远转身走向房门，在开门前，他状似随意地弯腰，假意整理裤脚，指尖飞快地从床底阴影里捻起那张几乎透明的“异常事件观察日志-炽天使07”数据卡，藏入袖口。动作快如鬼魅。

“诶呦，周医生，留下来吃个便饭吧！今天炖了排骨！”姨妈热情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不了不了，谢谢您！院里还有好几个病人等着复查，下次，下次一定！”周明远换上无可挑剔的礼貌笑容，快步穿过狭小的客厅，推门离开。

咔哒。

门锁落下。

在门关上的瞬间，沈冥脸上那点仅存的、属于“配合病人”的温和假象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海般的沉寂。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腕那道散发着微弱灼热的旧疤。

“哥，吃饭啦！”表弟杨晋端着热气腾腾的土豆炖排骨从厨房出来，声音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妈，红烧肉收汁了没？香死我了！”

“来了，催命鬼！”姨妈端着红烧肉跟在后面，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笑容。

沈冥走到那张铺着磨旧桌布的小方桌前坐下。刚一落座，一股温热湿润的触感就从脚背上传来。紧接着，一个毛茸茸、带着点糙感的脑袋就拱进了他的腿边。

“汪呜~”一声带着讨好和满足的低鸣响起。

“来了来了，开饭咯！”姨妈招呼着。

“好你个小黑癞！”杨晋放下菜盘，笑着弯腰朝桌下看去，“平时趴窝里睡得跟猪一样，饭点到了跑得比量子悬浮车还快！就知道舔我哥脚丫子献殷勤！”

一只瘦骨嶙峋却眼神亮晶晶的黑色小土狗从桌下探出脑袋，正是姨妈一年前从垃圾站捡回来的那只瘸腿小癞皮狗“小黑”。它亲昵地蹭着沈冥的小腿，尾巴摇得像螺旋桨，舌头耷拉在外面，呼哧呼哧地散着热气，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依赖和讨好。

三个人，一只狗，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

昏黄的节能灯光下，红烧肉泛着诱人的酱色油光，排骨炖得软烂脱骨，土豆丝清脆爽口。简单、艰难，却在这“神话量子态”危机四伏的2045年，散发着一种近乎奢侈的、让人灵魂安宁的暖意。

十年如此。这是沈冥从“白雾”深渊爬出来后，唯一能抓住的锚。

沈冥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真实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摸索着拿起筷子，准确地从红烧肉碗里夹起最大最瘦的一块，轻轻放进了杨晋碗里。

“哥！你自己吃！”杨晋嘴上说着，心里却暖暖的。他犹豫了一下，夹起一块带着脆骨的排骨，放到小黑癞专用的破碗里。“喏，啃你的去吧！”

小黑癞欢天喜地地蹿了过去。

杨晋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沈冥脸上厚厚的黑缎上，带着少年人藏不住的好奇和关切：“哥……你的眼睛……真的快好了？能看见了？”这是他这段时间最关心的问题。

沈冥微微侧头“看”向表弟的方向，黑缎下的表情柔和：“嗯。光感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些畏光刺痛。这束缚带……姨妈说得对，还得再缠几天。”他准确地将筷子伸向土豆丝的方向。

“对对对！小七啊，听姨妈的！”姨妈立刻紧张地插话，放下碗筷，隔着桌子就想拉住沈冥的手，“这眼睛的事情马虎不得！现在外面光污染那么严重，又有那什么乱七八糟的‘量子眩光’，万一……万一没好利索又被刺激到了，姨妈这心可怎么放得下啊！咱不急，再多缠一段时间！稳当！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保护欲。

“知道了，姨妈。”沈冥顺从地点头，安抚地拍了拍姨妈紧张得有些发凉的手背。

“哥！你看！”杨晋突然兴奋起来，放下碗筷跑回自己房间，很快又冲出来，献宝似的将一个扁平的盒子塞到沈冥手里，“噔噔噔噔！给你的！我攒了好久的信用点，买了‘超梦体验舱’的体验券，换来这个！”

沈冥的手指抚过盒子表面的纹理——是一个硬质眼镜盒。他打开盒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镜架和深色的镜片。是一副造型相当酷炫的哑光黑色墨镜，镜腿上有流线型的蓝色光带纹路。

“怎么样？酷吧！‘暗巷先知’同款！限量版！”杨晋兴奋得脸颊发红，“等你彻底好了就能戴！到时候哥你就是整个街区最靓的仔！比‘巡界者’还帅！”

沈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他拿起墨镜，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触感冰冷坚硬。“阿晋，谢谢。”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歉意，“不过现在……它对我来说还是太‘亮’了。这种墨镜隔绝的效果，比不上‘白雾’特制的束缚带。我的眼睛……还需要一点时间。”

“啊……”杨晋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像被戳破的气球，肩膀也耷拉下来。“好吧……”声音里满是失落。

沈冥能“听”出那份失落。他将墨镜仔细地放回盒子，递给杨晋：“帮我收好。等我眼睛彻底好了，适应了外面的光，”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和承诺，“我就天天戴着它，牵着你去逛街。到时候……也给你买一副一样的。”

杨晋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像被重新点燃的火炬，他一把抓过眼镜盒，紧紧抱在怀里：“一言为定！哥！到时候我们兄弟俩一起当‘暗巷先知’！酷毙了！”他重重点头，笑容灿烂得像个傻子。

“对了小七，”姨妈看着兄弟俩的互动，眼里含着欣慰的笑，但也藏着一丝沉重的忧虑，“转学的事……姨妈托街道办的李干事跑了好几趟，手续基本办妥了。等这学期开学，你就能从‘启明特殊教育中心’转到市十六中了。只是……”她搓着手，显得很不安，“普通高中压力大，竞争激烈，课程也完全不同，而且里面都是健全的孩子……姨妈怕你……”

“姨妈，”沈冥打断了她，声音平静却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我必须去。我的眼睛‘好’了，不能永远待在‘特殊’的标签下。想要考上好的大学，拿到改变命运的敲门砖，我就必须站到那条起跑线上。和别人一样。”

他的话音落下，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小黑癞啃骨头的“嘎嘣”声清晰可闻。

姨妈看着沈冥被黑缎覆盖却异常坚定的神情，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铿锵：“好！好！我外甥有志气！姨妈支持你！不就是普通高中吗？去！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抹了把眼泪，语气斩钉截铁，“就算……就算你到时候跟不上，考不上大学！大不了，姨妈打三份工！我养你！”

“妈……”杨晋也被这气氛感染，放下眼镜盒，挺起单薄的胸膛，拍得咚咚响，“还有我！哥！等我初中毕业了就去送快递！用‘量子无人机’送！赚钱快！我也养你！”

沈冥端着碗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咙，哽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黑缎之下，无人可见的双眼瞬间涌上酸涩的雾气。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才将那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下。十年“白雾”的冰冷、世人异样的目光、手腕旧疤的灼痛……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眼前这简陋餐桌旁的炽热誓言所融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最终，他只是低下头，夹起一筷子土豆丝，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说话。但那份无声的拒绝和“我自己可以”的决心，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桌旁的每一个人。

就连桌下啃骨头的小黑癞，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份沉重而温暖的气氛，停下了动作，扭过头，用它湿漉漉的鼻子，轻轻地、安慰地蹭了蹭沈冥的脚踝。

“——汪！”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叫声，打破了寂静。

姨妈破涕为笑，擦了眼泪：“行了行了，吃饭！菜都凉了！小七，多吃肉！阿晋，把你哥夹给你的肉吃了！”她重新拿起碗筷，仿佛刚才的激动从未发生，只是一个普通家庭温馨的晚餐时刻。

沈冥在碗里摸索着，又夹起一块红烧肉。这一次，他没有再给杨晋，而是摸索着，精准地放进了桌下小黑癞面前那个装着骨头的破碗里。指尖触碰到小狗温热的鼻尖。

窗外，2045年的城市霓虹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而在无人察觉的遥远天际，一轮模糊的、带着不祥暗红色泽的月影，正缓缓爬上高层建筑的缝隙，如同宇宙投下的一瞥。沈冥手腕上的旧疤，在黑暗中悄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暗金光芒，旋即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