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鹰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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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石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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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留下的焦痕尚未褪尽,空气里还浮动着草木灰烬特有的、一种带着苦味的焦香。劫后的山林沉默着,却透着一股韧劲,新绿正从烧得漆黑的枝桠间、焦土覆盖的地表下,顽强地探出头来。

我每日清晨必要攀上老鹰岩,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倚靠着那粗粝冰冷的岩石,静静坐着,看山岚吞吐谷壑,看村庄在晨光里苏醒。指尖习惯性地划过岩面,那些被烈焰舔舐过的痕迹凹凸不平,带着一种灼痛后的粗粝质感。然而,当掌心长久地、完全地贴合其上时,那奇异的暖流便会愈发清晰地涌现,仿佛岩石内部真的藏着一颗缓慢而有力搏动的心脏,隔着千年的风霜与灰烬,将它的温热源源不绝地传递出来。这暖意已不再令我惊异,反而成了我与这沉默巨岩之间一种无声的、笃定的交流。

那日午后,阳光炽烈,我带了水和简单的工具,准备清理鹰岩根基处被山火烧塌堆积的碎石和浮土。锄头小心地刨开松散的焦黑土层和滚落的碎石块,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清理到靠近鹰爪形巨岩根部一个向内凹陷的角落时,锄刃“铛”地一声,磕到了一个异常坚硬的东西,震得虎口发麻。

不是寻常山石的触感。

心头莫名一跳,我丢开锄头,蹲下身,用手小心地扒开周围的浮土和碎石。泥土簌簌落下,一块约莫拳头大小、形状不甚规则的石头露了出来。它被深埋在岩根之下,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黑色泥垢,显得毫不起眼。

我把它捧在掌心,沉甸甸的。随手在衣襟上蹭了蹭那层泥垢,想看得更真切些。然而,就在泥垢被擦去的一刹那,一点温润的光泽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帘。

那并非玉石常见的剔透,而是沉厚内敛的乳白,带着一种如同凝固羊脂般的质感,柔和得几乎要流淌下来。最奇特的是,在这乳白的基底上,几缕极细、极淡的赤金色丝线蜿蜒缠绕,丝丝缕缕,仿佛凝固的火焰,又像是某种生命的脉络,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竟隐隐流转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温光!更奇异的是,石头入手温润,非但不冰凉,反而透出一种与老鹰岩深处同源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石中玉……”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乡野间确有“石孕玉胎”的古话,但从未想过会在这被视为圣物的鹰岩根下遇见。

我捧着这块奇石,一时有些无措。正自惊疑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自身后响起:

“新禾!你…你挖到了什么?!”

回头,只见七公不知何时已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站在几步开外。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中的石头,脸上惯常的平和慈祥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震惊、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的复杂神色。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烟斗也忘了叼,只是指着那石头,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神圣的东西。

“七公?”我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七公没有立刻回答,他踉跄着上前几步,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紧紧胶着在那块温润的玉石上。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似乎想触摸,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缩了回去,仿佛那石头会烫手。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的吸气声,好半晌,才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字字千钧的嘶哑声音道:

“是它…是它啊…‘石心暖’…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原来是真的…”

“石心暖?”我更加迷惑。

“是‘心’!”七公重重地强调,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我,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重,“是那苍鹰的心!是它甘愿化岩时,崩碎的一角精魂所凝!是它千年守望,熬出来的一口心头血啊!”

七公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坡上传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苍凉:

石心吟

铁翼销残志未销,

一腔精魄化琼瑶。

千年默守山魂侧,

暖意深凝不夜潮。

非金非玉通灵物,

是血是魂镇寂寥。

此物离山山欲泣,

人间谁解此心焦?

诗句如重锤,狠狠敲在我的心上。我低头凝视掌中这温润的玉石,那乳白底色上蜿蜒的赤金丝线,此刻在我眼中仿佛真的有了生命,在微微搏动。那奇异的暖意,此刻也仿佛带着千年的悲怆与执着,灼烫着我的掌心,直抵灵魂深处。它是石鹰之心!是那凝固了千年的守望里,最滚烫、最柔软的核心!

“它…它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七公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巍然耸立的老鹰岩,眼神悠远而复杂。“老辈人说,是当年那惊天一撞,山崩石裂…鹰魂化岩,心却碎了一角,落在这根基深处,被尘土掩埋…成了这山石血脉里,最深处的一个念想,一个…不能轻易示人的秘密。”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警告,“新禾,这东西,是这山的魂眼!它沾着鹰魂的血气,连着大地的脉息!轻易动不得!更…更带不得离山!你赶紧把它放回去!原模原样地埋回去!快!”

七公急促的语气和眼中深切的忧虑,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我因发现奇石而激荡的心湖。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掌中那块温润的“石心暖”,那奇异的暖流似乎更清晰地沿着手臂蔓延上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却又夹杂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承托着千山万水的重量。

“带不得离山?”我喃喃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石表面那缕缕赤金色的纹路,它们仿佛在指腹下微微搏动。“带不得!万万带不得!”七公用力顿着拐杖,枯瘦的手背青筋凸起,“老话讲,‘石心离,山气移’!这东西是镇着这一方水土灵气的!挪动了它,就像抽走了这老鹰岩的脊梁骨,抽走了这山的心脉!轻则地气不稳,泉水枯涸,庄稼无收;重则…重则山崩地陷,灾祸横生啊!这是老祖宗拿血泪传下来的警训!”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急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我手里捧着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团随时会爆开的烈焰。我沉默了。山风穿过劫后余生的焦木枯枝,发出呜呜的低咽。脚下是松软的、带着焦糊味的泥土。我抬头望向老鹰岩,它沉默依旧,巨大的阴影投在山坡上,遮住了我和七公。岩壁上那道道被山火燎过的焦黑印记,在夕阳的斜照下,像一道道尚未愈合的、沉默的伤口。七公的警告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可掌中那温润奇石的触感,却又如此真实地传递着一种奇异而强烈的召唤。它仿佛在低语,在诉说。我该如何是好?将它放归尘土,让这千年精魂继续深埋,还是……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我和七公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两辆锃亮的黑色越野车,如同两只不请自来的铁甲巨兽,卷着尘土,粗暴地碾过山脚下新长出的草芽,停在了通往老鹰岩的小径入口处。车门打开,下来几个衣着光鲜、与这朴素山野格格不入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穿着考究的休闲装,腕上的金表在夕阳下闪着刺目的光。他身边跟着一个拿着平板电脑、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子,还有两个身材魁梧、像是助手或保镖的男人。胖子男人一下车,就眯起眼睛,手搭凉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高耸的老鹰岩,脸上堆满了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他一边看,一边对着身边的年轻女子指指点点,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那是谁?”我皱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七公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沟壑纵横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死死盯着那几个人,握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祸!是闻到腥味儿的秃鹫来了!”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快!把石头收起来!藏好!别让那些人看见!一个指头缝都别露!”我心头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将那块温润的“石心暖”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玉石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着胸膛,那奇异的暖意瞬间变得更加清晰,仿佛一颗微缩的心脏在我心口的位置沉稳地搏动,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却又更像是一种沉甸甸的警示。七公拄着拐,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如同护崽老狼般的警惕与冷硬光芒。他不再看我,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了山脚下那几位不速之客。胖子一行人已经踏上了通往老鹰岩的小径,皮鞋踩在碎石和焦土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为首那胖子一边走,一边啧啧称奇,声音洪亮地传了过来:“嚯!好一块奇石!鬼斧神工啊!这轮廓,这气势!老周果然没骗我!这要是开发出来,搞个‘神鹰望乡’主题公园,再配上那个‘睡美人’的传说故事,绝对是爆点!独一无二的文化IP!值!绝对值大价钱!”他身旁的年轻女子拿着平板,手指飞快地划动着屏幕,似乎在记录或查询数据,一边附和道:“王总眼光独到。地质构造确实罕见,人文传说也很有挖掘潜力。不过,要整体开发这片区域,尤其是动这块核心景观石,恐怕…得先和当地村民沟通好。”“沟通?”被称为王总的胖子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金表链哗啦作响,“钱到位,什么沟通不好做?乡里乡亲的,不就是图个实惠?修路、分红、安排工作,哪样不是为他们好?这叫共赢!共赢懂不懂?”他志得意满地拍了拍微凸的肚子,目光再次贪婪地扫视着老鹰岩嶙峋的躯体,仿佛在打量一件唾手可得的巨大商品。他们已经走到了半山坡,距离我和七公不远。王总终于注意到了挡在路中间的我们,尤其是面色铁青、拄拐而立的七公。他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换上了一副自以为亲切和善的面孔,加快脚步走上前来:“哟!这位老哥,还有这位小兄弟,你们好啊!”他主动伸出手,目标显然是七公,“我们是省城‘宏图文旅开发公司’的,来咱们这宝地考察考察。鄙人王振邦。”他的目光在七公饱经风霜的脸上和我沾着泥土的衣着上快速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七公没有伸手,甚至没有看王振邦递过来的那只胖手。他只是拄着拐,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挡在通往鹰岩核心的小径上,浑浊的眼睛冷冷地、直直地盯着对方。王振邦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他干咳一声,重新堆起笑容,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老人家,您一看就是这村里的老寿星,德高望重!我们这次来啊,可是带着大好事、大项目来的!您看这块大石头,”他回身指向巍峨的老鹰岩,语气充满煽动性,“多么神奇!多么壮观!简直就是老天爷赐给咱们这地方的聚宝盆啊!可惜,就这么荒在山里,风吹雨淋,太埋没了!我们公司计划投入巨资,把这一片打造成全省、不,全国一流的生态文化旅游景区!修最好的路,建最好的酒店、观景台!到时候,四面八方的人都涌过来旅游消费,咱们村可就富得流油喽!家家户户都能跟着享福!您老人家,也就不用再辛辛苦苦刨地了,坐等着分红就行!”他唾沫横飞地描绘着“宏伟蓝图”,仿佛金山银山已经唾手可得。七公依旧沉默。山风掠过他花白的鬓角,吹动他洗得发白的旧衣。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握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越过王振邦油光可鉴的脸,越过他身后那几个西装革履的身影,直直地、深深地投注在老鹰岩那沉默而伤痕累累的躯体上。那目光里,有痛惜,有愤怒,更有一种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守护意志。王振邦被这长久的沉默弄得有些下不来台,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老人家?您…意下如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政府都鼓励我们这种有实力的企业下乡投资,带动乡村振兴嘛!您老要是点头,给乡亲们带个好头,那事情就成功一大半了!”七公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了目光。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王振邦。“山,是祖宗留下的山。”七公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沙哑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和风霜的粗粝,“石,是护佑一方的石。它不是聚宝盆,它是…命根子!”他顿了顿,枯瘦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山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你们要动它?”七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受伤老兽的低吼,在寂静的山坡上炸开:

山骨谣

尔曹只识金银气,

岂解青山万古魂?

欲斫石髓充商贾,

先踏老朽百死身!

血浸岩根千载碧,

魂销难买一时醺。

劝君速退休聒噪,

莫待山灵怒断坤!

苍老而铿锵的诗句,字字如铁,句句如雷,裹挟着山野千年的风霜和不容亵渎的凛然之气,狠狠砸在王振邦等人脸上!那“百死身”、“怒断坤”的决绝,让王振邦脸上的肥肉都禁不住抖了抖,他身后的助理和保镖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王振邦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像刷了一层黑漆。他盯着七公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毫不妥协的脸,眼神阴鸷,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半晌,他忽然又扯出一个极其虚假的冷笑,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好…好得很!老人家,有风骨!佩服!”他拱了拱手,动作僵硬无比,“不过嘛,这山,这石头,终究不是哪一家哪一户说了算的。咱们…走着瞧!”他不再看七公,目光阴冷地扫过我,尤其在我沾着泥土、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的衣襟位置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贪婪。“我们走!”他猛地一挥手,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转身就朝山下走去,皮鞋重重地踩在碎石上,发出泄愤般的声响。年轻助理和保镖连忙跟上,一行人如同败退的溃兵,很快消失在焦黑的山路拐角,只留下刺耳的汽车引擎轰鸣声,以及一股令人窒息的、铜臭与野心混合的浊气。山风重新灌满山坡,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夕阳的余晖将老鹰岩的影子拉得老长,沉沉地覆盖下来。七公依旧拄拐挺立着,如同一棵扎根千年的老树。直到那汽车声彻底消失在山外,他才像耗尽了全身力气,猛地佝偻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七公!”我连忙上前扶住他。他摆摆手,示意无妨,喘息稍定,抬起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方才的愤怒与决绝已经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浓重的忧虑。他望了一眼山外汽车消失的方向,又缓缓转头,目光沉重地落在我藏着“石心暖”的胸口位置。

“新禾啊…”七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山雨…怕是要来了。这石头…这石头就是个引子!刚才那个姓王的豺狗,他那眼神…我看见了!他闻着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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