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原来……飞起来是这种感觉！

她那一直绷得紧紧的身子骨，这下彻底软了下来。

也许是夜色太深，也许是心头的弦松了，姜不寒竟不自觉地、微微地向后靠了靠，后背实实在在地贴住了身后那温热又结实的胸膛——稳稳当当，让人莫名的心安。

漆黑的夜里，没人瞧见，她的嘴角悄悄弯起那么一点点，像个初露尖尖角的小月牙。

顾怀把怀里人这点变化和放松，实打实地都感觉到了。

鼻尖是她头发上那股子清冷的香气，混着河面上吹来的湿漉漉的风。

他心里头倒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只觉得此刻被月光照着，显得一片透亮的平静，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满了。

又好像是圆上了。

但这样的美梦，一眨眼就没了影。

打那天之后，小姜氏仿佛一夜之间又把自己裹上了层更厚、更硬的壳子。那股子冷冰冰、硬邦邦的劲儿，比当初在京城侯府那深宅大院里头的架势还要吓人。

顾怀算是彻底摸不着她的门路了。

就算有事非得说话，那尊玉观音也惜字如金，往外蹦的每个字都像是冰疙瘩掉在石头地上，又冷又硬。

人呢？更是躲着瞧。顾怀在她眼里头像是有火炉子在烤似的，仿佛多看一眼都能烫着她似的。

船舱里头就那点儿地方，都被她弄得跟数九寒冬没烧火的空屋子一样，冷冰冰、死沉沉的。

顾怀连喘气都恨不得放轻点儿。他这个前世只懂代码逻辑、今生初涉情场如坠雾里云里的钢铁直男，彻底懵圈了。

他搜肠刮肚，反复在脑海中慢镜头回放船头那一幕——自己规规矩矩扶着腰，连她一根发丝都没惊动，更无半句轻浮孟浪之言，动作堪称君子典范，怎么就把这位“剑圣”夫人得罪得如同不共戴天？

百思不得其解，那无处安放的郁闷便如同发酵的面团，迅速膨胀，最终化作了甲板上喧嚣的“评书”生涯。

既然夫人冷若冰霜，拒人千里，顾怀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放飞自我。

白日里，他便成了这艘庞大官船甲板上最闪亮（也最聒噪）的那颗星。

李苛、王五、赵小乙、李莫这四个新收的“门下走狗”，加上老成持重的管家福伯、沉默寡言的马夫老刘，以及几个被热闹吸引、蹭过来听故事的船工，围坐一圈，成了他忠实的听众席。

顾怀搬个小马扎往甲板中央一戳，唾沫横飞，眉飞色舞，正式开启了他的“运河说书人”大业！

他先讲《射雕英雄传》中——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茫画卷。那弯弓射大雕的冲天豪气，那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的雷霆之威，那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睥睨天下的绝世风采。

听得李苛、王五、赵小乙、李莫等厮杀汉血脉贲张，拳头紧握。连巡逻的军士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刀枪斜倚，竖起了耳朵，眼神发亮。

他又讲《三国演义》——桃园结义金兰换命的赤诚肝胆，诸葛孔明羽扇纶巾、算无遗策的神机妙算，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赵子龙七进七出……听得福伯这等读过些书、明事理的老仆捻须长叹，浑浊老眼中闪烁着追忆与感佩。

就连那些紧闭的官员舱室窗户后，也隐约可见几双属于文官、幕僚的耳朵悄然支棱起来，却又碍于身份体面，不便公然围坐听讲，只能借故在附近徘徊。

他最后讲《水浒传》——梁山泊聚义厅上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猎猎作响，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意恩仇，拳打镇关西、醉打蒋门神的痛快淋漓。

听得草莽出身的王五拍案叫绝，连声喝彩，赵小乙更是听得双眼放光，呼吸急促，恨不得立刻提刀下山，也去寻个山头扯起“替天行道”的旗号！

顾怀的口才本就极佳，融合了前世记忆宝库里的经典，讲起来更是绘声绘色，情节跌宕起伏，人物血肉丰满。

渐渐地，甲板上时常被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

粗犷的水手、持戈的士兵、甚至一些胆大的仆役杂役，都听得如痴如醉，时而屏息凝神，时而轰然叫好。

官员舱室那边虽无明面动静，但每每顾怀讲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精彩处戛然而止，总能听到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茶盏盖轻磕杯沿的清脆声响，透着一股子欲盖弥彰的意犹未尽。

最忠实的听众，莫过于船上一位沉默寡言、须发皆白的老人。

每次顾怀讲完，众人意犹未尽地散去，他总是最后一个磨蹭着离开，浑浊的老眼里闪着孩童般的光，颤巍巍地拉着顾怀的衣袖，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恳切央求：“顾……顾大人，行行好，再讲讲那个黄……黄老邪吧？他那个古灵精怪的闺女，后来……后来咋样了？”

顾怀看着老人殷切的眼神，只觉得哭笑不得，但却也乐得满足这铁杆书迷。

在最后，顾怀实在拗不过这老人的殷勤，于是在收了对方一串深海红珊瑚珠的手链之后，就前往了对方的船舱为他那端坐在隔间里的主人单独说了一段。

这喧闹的甲板，人声鼎沸，成了他暂时忘却夫人那冰封三尺的冷脸和自身那诡谲莫测异变的最佳避风港。

船行数日，终于抵达金陵码头。

巨大的官船缓缓靠岸，六朝金粉地的繁华喧嚣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画舫游弋，商贾云集，人声鼎沸，与德州地界上的清冷截然不同。

这次姜不寒她终于和顾怀主动开口讲话了：“去城南，竹山巷。”那是她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一处别业所在。

一行人雇了车马，辚辚驶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街市，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食物和市井的混合气息。

后来拐入一条相对清幽的巷子，喧嚣这才渐远。最终马车在一处挂着素净“姜”字灯笼、门楣不显山露水的宅院前停下。

门早已打开，一位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透着书卷气的老者已候在阶前，正是管家周伯。

“小姐，您回来了。”周管家对着姜不寒深深一躬，腰弯得极低，语气恭敬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慰。

目光扫过紧随其后的顾怀时，那温和中便带上了几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踏进别院门槛之后愈发深入，顾怀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这宅子的格局、陈设、气韵，竟与北京城西那座属于他们的小院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的清雅素净，同样的竹影婆娑摇曳，甚至连多宝阁上几件温润玉器的摆放位置，都如出一辙！仿佛时空在此重叠。

“这……”顾怀忍不住低呼出声。

“母亲的喜好。”姜不寒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漫长时光浸染过的疲惫，“她喜欢的东西，习惯的布置，在哪里都一样。这里，不过是照着京城的院子，复刻了一个影子罢了。”

她的话语里，藏着深深的眷恋与物是人非的寂寥。

次日清晨，天色微阴，铅灰色的云层低垂。

姜不寒换上了蓝白交融的垂坠长衫，衣裳宽袖迎风。色调如深海之蓝，襟缘、袖口缀以素白镶边，衣袂层叠如流云拂动，整体似云裳羽衣般清逸出尘。

她除却耳垂畔的珍珠挂饰，通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清冷得如同初冬的霜雪。

周管家早已备好了香烛、纸钱、素果等祭品，静静等候。

“夫君，今日咱们去栖霞山，见我母亲。”姜不寒对顾怀道，语气并非命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然，更像是一种……必须履行的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