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南京府尹私宅。

门房模样瞧着客气周全，是个穿着绸衫的干瘦中年文史士，笑容可掬地双手接过拜帖和装着《金陵胜景图》摹本的锦盒：“顾百户辛苦！您太客气了！东西小的先替您收着，一定转呈我家部堂大人！大人这几日正为江防操演日夜忧劳，实在分身乏术，待他老人家稍有空闲，定会…”

那笑容无懈可击，话语滴水不漏。顾怀站在紧闭的朱漆大门外，听着这番热情洋溢却毫无实质的客套，只觉得比之前的冷遇更令人窒息。

他只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告辞转身。

可最令人难堪的是魏国公府。来之前顾怀早就料到这样的顶级勋贵决计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无名小卒一丝一毫的面子，但他还是来了，递上的是宣宁侯府的面子。

角门倒是开了，一个管事模样的肥胖中年男子踱出来，穿着簇新的杭绸直裰，腰间悬着块上好的玉佩。

他并未接顾怀递上的拜帖和锦盒，只拿眼角斜睨着顾怀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那身青缎常服，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慢笑意。

“顾…百户？”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顾怀腰间悬着的绣春刀上打了个转，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咱们公爷府上，规矩大。寻常京官儿来了，帖子也未必递得进去。您这…”他顿了顿，眼神瞟向府内深处，那里隐约传来斗鸡的亢奋鸣叫和人群的喧哗，“公爷正瞧园子里的斗鸡呢，兴致正好。您这点心意…先拿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不识趣的苍蝇。

顾怀抱着那装锦盒，站在角门外，听着门内传来的阵阵喝彩声，脸上火辣辣一片，仿佛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

他沉默地转身，脊背挺得笔直，脚步却沉重无比。

之后的一站是刑房赵千户的私宅，位于城南一条略显僻静的巷子里。

门脸不大，门房是个独眼的老军汉模样，沉默寡言。

他仔细查验了顾怀的锦衣卫腰牌，又看了看拜帖，瓮声瓮气地说了句“等着”，便拿着拜帖和那两坛女儿红进去了。

顾怀在微雨中等待，心头已因巡抚的回音而不再冰凉，却也猜不透这位直属上官的心思。

不多时，老门房出来，手里并无回帖，却拎着一个寻常的油纸包。

“顾百户，”他声音粗嘎，“我家千户大人说了，礼，他收下，谢过心意。”

“这是大人前日得的几两明前茶，不是什么稀罕物，给百户尝尝新。大人还说，”老门房将那油纸包递过来，独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百户既已到任，南镇抚司衙门自有公务相见之时，不必急在一时登门拜会。”

顾怀接过那包尚带着余温的茶叶，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这算不上正式回礼，更无邀约，但收下了礼，给了东西，还点明了“公务相见”的由头…这态度，比之前那些，已是天壤之别。

最后一站是应天巡抚衙门后街的宅院，门楣上的匾额半新不旧，门前石阶被微雨浸润，泛着清冷的白光，更添几分肃杀与疏离。

顾怀的心沉甸甸的，几乎坠到了谷底。他站在微凉的雨丝中，衣衫已半湿，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近乎麻木的认命。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将那份精心准备、装着上等徽墨与澄心堂纸的锦盒，连同自己的拜帖，双手递向门房——一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人。

“烦请通禀，南镇抚司试百户顾怀，特来拜见抚台大人，奉上一点微薄心意。”顾怀的声音有些干涩，努力维持着礼节性的平稳。

门房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扫过那锦盒，脸上是一贯的、带着距离感的淡漠。

这种地方，每日想攀附巡抚大人的小官小吏多了去了，他早已司空见惯。

门房伸出手，打算像往常一样，例行公事地接过，然后找个由头打发走。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锦盒的瞬间，顾怀因抬手而微微滑落的袖口下，露出了一抹深红！

门房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瞬间凝固在顾怀的手腕上！

那串其貌不扬、颜色深红如凝固血液、颗颗圆润古朴的珊瑚珠串！他认得这珠子！这是抚台大人贴身佩戴、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

前些日子大人还曾提起，此物赠予了一位在官船上谈兴颇投的年轻人……

门房脸上的淡漠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伸出的手猛地顿在半空，随即闪电般地缩了回去，仿佛被烫到一般。

中年男人猛地抬头，第一次正眼、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面带风尘的试百户。

这时的他眼神锐利依旧，却再无半分轻视，反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和……一丝微妙的恭敬！

“顾……顾百户？”门房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的表情瞬间调整，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几分殷勤。

他双手异常恭敬地接过了顾怀手中的锦盒和拜帖，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百户大人请稍候片刻！小人这就进去通禀！”门房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推诿之意，甚至微微躬了躬身，才转身快步走进了宅院大门，步履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

顾怀站在微雨中，彻底愣住了。

门房那瞬间剧变的态度，如同冰水浇头又瞬间沸腾，让他一时回不过神。

顾怀下意识地摸了摸腕间的珊瑚珠串，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中炸开：难道……难道真是因为这串珠子？！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滴雨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就在顾怀以为刚才那戏剧性的一幕只是自己的错觉时，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了。

门房快步走出，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郑重。他手里捧着一个同样大小的、材质上乘的桐木锦盒，还有一张封着口的素色回帖。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回帖的封口处，赫然盖着一枚鲜红的、属于应天巡抚王象恒的关防大印！那印章殷红如血，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认可！

“顾百户！”门房的声音清晰洪亮，带着十足的恭敬，双手将锦盒与回帖稳稳递到顾怀面前，“抚台大人收下了您的礼，言道：百户远道而来，心意甚诚，抚台甚慰！此乃府上一点微物，聊表心意，不成敬意，望百户笑纳。”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有力地宣告：“抚台大人还有口谕：初五未时，大人于衙后花厅有暇，请顾百户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