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彻底僵在原地！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敬畏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沉重的桐木锦盒和那封盖着鲜红关防的回帖！

锦盒触手温润厚重，回帖上那方鲜红的关防大印，在微雨的映衬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严与光芒！

雨水顺着他湿漉漉的帽檐滑落，滴在回帖上，他慌忙用袖子去擦拭，动作竟有些笨拙和失措，哪里还有半分在姜家时的游刃有余？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朝着门房，更是朝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江南最高权力的大门，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

“顾怀……谢抚台大人厚赐！谢抚台大人召见！多谢！”

门房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礼，脸上带着理解的、甚至带着点鼓励的笑容，微微颔首：“百户大人慢走，初五未时，莫要忘了。”

顾怀捧着那沉甸甸的锦盒和回帖，转身走下石阶。

微雨依旧，但他的脚步却已不再沉重麻木。

每一步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都仿佛踏在云端，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巨大的晕眩感。

他低头，再次看向手腕上那串看似普通的深红珊瑚珠，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复杂。这串珠子……何止是能省口舌？这分明是一把能叩开江南最高权柄之门的金钥匙！

马车驶回竹山巷小院时，暮色四合，细雨如丝的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交织成网。

顾怀抱着应天巡抚那份沉甸甸的回礼和回帖，以及刑房千户那包用油纸裹着的茶叶，带着一身湿冷的潮气推开内室的门。

暖意裹挟着清雅的茶香扑面而来。姜不寒正坐在窗下的矮榻上，面前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小几。

小几中央，一只天青釉民窑三足炉正袅袅升腾着白汽，炉上煨着一把紫砂提梁壶，逸出的茶香清幽绵长，正是雨前龙井。

几上摆着两只同是民窑天青釉的斗笠盏，釉色温润如玉。她一手执着火箸，轻轻拨弄着炉中细碎的银炭，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听到门响，姜不寒抬眸看来，目光在顾怀湿透的肩头、略显疲惫的面容，以及他怀中紧抱的桐木锦盒、那份盖着鲜红关防的素色回帖，还有那包不起眼的油纸茶叶包上轻轻扫过。

她放下火箸，执起紫砂壶柄，清澈微黄的茶汤注入一只斗笠盏，泠泠作响。

“回来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都送到了？”

顾怀将东西小心放在榻旁小几上，长长吁了口气，带着一身寒意坐到榻的另一边。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复杂，带着点自嘲：“嘿，今儿这趟可算开了眼了！南镇抚司那位镇抚使大人，架子端得比应天府衙门的石狮子还高！帖子？人家眼皮都不抬，直接让门子给扔门口泥水里了，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他灌了一口姜不寒推过来的热茶，暖意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语速渐快：“守备太监府更绝！原封不动给我退回来了！呸！分明是嫌咱庙小香薄，懒得搭理！”

“南京府尹的门房倒是笑得跟朵老菊花似的，东西是收了，可那话说的，比秦淮河的水还滑溜，连杯热茶都没混上！”

“最可气的还是魏国公府！”顾怀一拍大腿，火气又上来了，“那管事隔着角门缝儿，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国公爷正忙着看斗鸡呢，没空！’听听！看斗鸡！连个像样的由头都懒得编！合着我这百户的拜帖，还不如他家一只斗鸡值钱！”

他喘了口气，指着小几上那两样东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后怕：“只有这位应天巡抚王抚台…嘿，怪了！门房起初那脸拉得老长，眼看就要轰人了。可不知怎的，他瞄见我手腕上这串珠子。”

顾怀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深红的珊瑚珠：“那脸变得，比金陵城翻脸的天儿还快！东西收了，回了礼，还给了这盖着关防大印的帖子，邀我初五未时过府叙话！”

他又指了指那包茶叶：“还有刑名千户赵大人那边，倒是个实在人。酒收了，给了包茶叶，说‘公务时再见’。这话实在，听着不虚。”

姜不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将注满茶汤的斗笠盏轻轻推到顾怀面前，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氤氲的茶香在两人之间弥漫，冲淡了些许屋外的湿冷和顾怀身上的火气。

她这才伸出两根春葱般的玉指，拈起那份盖着鲜红关防的回帖，指尖在那庄重的印文上轻轻拂过，感受着那象征着江南最高权柄的冰冷触感。目光又落在那包普通的油纸茶叶包上，略作停留。

袅袅升腾的茶烟，模糊了她低垂的眼睫，却掩不住唇边那抹悄然绽放的了然笑意，如同暗夜行舟时瞥见的第一缕岸上灯火。

“这位刑房千户赵大人，看的是你身上这身皮，和你手里这把刀的分量。”她的视线在他腰间悬着的绣春刀鞘上停留一瞬，语气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他收酒，是认你锦衣卫的身份；给你茶叶，是告诉你，公门里的交情，点到为止，公事公办，这茶叶就是‘常例’。”

顾怀听得一愣：“常例？”

姜不寒端起自己的茶盏，吹了吹浮沫：“就是不成文的规矩。地方上给京里下来公干的锦衣卫，明面上不好送银子，送点土产、茶叶、笔墨，就是‘常例’。收了，便是认了你来办差的资格，算是个开门礼。赵千户这是在跟你划道儿呢，告诉你，这金陵地面上的水，该怎么趟。”

顾怀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哦！原来这茶叶不是白给的！是‘火耗’、‘茶敬’那套啊！”

姜不寒微微颔首：“一个意思。地方有地方的‘常例’，公门有公门的‘规矩’。不懂这些弯弯绕，寸步难行。懂了，才知道门往哪儿开，礼往哪儿送。”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回顾怀腕间的珠串上，带着一丝探究：“你说那门房见了这珠子，态度陡变？”

“千真万确！”顾怀立刻来了精神，把手腕伸过去，“就那么一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前倨后恭，判若两人！我琢磨着，这珠子怕真是王抚台的心头好，贴身信物，门房都认得！”

姜不寒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精光，她沉吟片刻：“官船之上……谈兴颇投的长者……贴身信物……”她抬眼看向顾怀，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肯定的推测，“夫君，你船上遇到的那位，央你讲黄老邪故事的老者…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应天巡抚王象恒的亲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