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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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泥爪下的暗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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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棚里死寂的空气被老蔫压抑的咳嗽声撕开一道口子,又迅速被更沉重的黑暗吞没。那咳嗽像破风箱在肺腑里拉扯,每一声都耗尽力气,带着濒死的挣扎。我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怀里那本《青州河工纪要·癸卯年卷》像一块刚从地狱岩浆里捞出的烙铁,烫得胸口皮肉灼痛,寒气却顺着脊椎直冲头顶。

金水湾石堰!毁弃令!那个狰狞的朱砂“毁弃”,那个如毒蛇般盘踞的“林”字签名!每一个笔画都在我眼前扭曲、放大,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上游炸堤……不是天灾,是**人祸**!是林府!那个高高在上、施舍稀粥、被王头儿谄媚称为“积善行德”的林府!

胃里的观音土疯狂地搅动起来,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内脏扯碎的绞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黏腻冰冷。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没让喉间的惊喘泄出。目光死死钉在黑暗中的书册上,仿佛要穿透那湿黏沉重的纸张,看清背后那张下达“毁弃”令的、冷漠如冰的脸。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的痛楚。但在这极致的恐惧深处,一股微弱却尖锐的、混杂着愤怒与荒谬的火焰,正艰难地挣扎着燃起。他们炸了堤!淹了临河县!淹死了无数像泥滩上那个绸缎姑娘一样的人!然后,他们假惺惺地在这里施粥!他们让王头儿这样的“泥腿子”驱赶我们清理自己亲人的尸体!他们把活人当牲口,把死人当垃圾!

“咳…咳咳……”老蔫的咳嗽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剧烈,带着一种要将肺叶咳出来的绝望。他那只戴着**竹片护腕**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攥着胸口,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在与无形的痛苦搏斗。那护腕上的鱼形纹路,在窝棚缝隙透进的惨淡月光下,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悲伤的轮廓。

河工……金水湾石堰……本该加筑的……工料备下了……

老蔫断断续续的低语和书页上那朱砂批注的“工坚料实”在我脑海里疯狂碰撞!他一定知道什么!他一定参与过金水湾的石堰工程!他手腕上那护腕,是河工的身份标记吗?那鱼形纹路,又代表着什么?

我几乎要爬过去摇醒他,问个明白。但胖头那恶狠狠的警告、王头儿腰间冰冷的木牌、林管家那方雪白丝帕的冷漠眼神……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沸腾的冲动。不行!现在不行!这书是催命符!一旦暴露,我和老蔫,立刻就会变成埋尸坑里无人认领的两具腐肉!我猛地将书死死按回怀里,用破布裹紧,仿佛要将那惊天的秘密和冰冷的恐惧一同捂灭。冰冷的油布紧贴着皮肤,那点暗红的血迹仿佛在无声地燃烧。

漫长的黑夜在恐惧、愤怒和腹内持续的绞痛中煎熬过去。天光微熹时,窝棚里便响起了王头儿粗嘎的吆喝和木棍敲打窝棚柱子的刺耳声响。

“都起来!死猪吗?等着太阳晒屁股?干活!干活!”胖头的声音格外响亮,带着一种施虐的快感。他提着木棍,挨个踢醒还在昏睡的人。

我和老蔫随着麻木的人流走出窝棚。清晨的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尸臭。老蔫的脸色比昨日更加灰败,眼窝深陷,咳嗽虽然暂时止住了,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他沉默地走在前面,背影佝偻,却依旧挺着那根不合时宜的硬脊梁。我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竹片护腕**似乎被摩挲得更光滑了些。

早饭依旧是照得见人影的稀汤。分到我碗里的,依旧只有半碗。胖头那双三角眼在我脸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我低着头,默默接过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胃里的灼烧感因为这微弱的汤水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尖锐地叫嚣起来。观音土像无数细小的锯齿,在肠壁上反复刮擦。

“后生,给。”老蔫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把他那碗稍微稠一点点的粥,又倒了一半给我浑浊的汤水。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天经地义,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更弱者的照拂。

“老蔫叔……”我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半碗浑浊的汤水,此刻重如千钧。

“喝吧,今天……活儿更重。”老蔫只说了这一句,便低头小口啜饮着自己碗里所剩无几的汤水。

就在我们蹲在泥地里喝粥时,一阵不同于王头儿吆喝的喧哗声从窝棚区边缘传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谄媚和夸张的哭嚎。

“张大爷!张佛爷!您老行行好!再宽限两天!就两天!等粥棚发下工钱,我……我立马还上!连本带利!求您了!求您了!”一个穿着还算完整、但满面愁苦的中年男人,正跪在泥水里,对着一个穿着酱紫色绸缎长袍、腆着肚子、手里慢悠悠盘着两个油亮铁核桃的胖子磕头如捣蒜。那胖子一脸横肉,油光满面,嘴角叼着根牙签,三角眼里满是居高临下的鄙夷和不耐烦。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一脸凶相的打手。胖子正是临河县有名的“善人”——开赌坊、放印子钱的张剥皮。

“宽限?哼!”张剥皮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唾沫星子喷在跪地男人的脸上,“李老四,你当老子的善堂是开粥棚的?白给你银子使?十天!连本带利,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少一个铜板……”他阴恻恻地笑了笑,目光扫过男人身后一个蜷缩在破席子下、瑟瑟发抖的瘦小女孩,“就拿你闺女抵债!正好城东王员外家缺个使唤丫头!”

“不!张大爷!不能啊!她还小!求您……”李老四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想抱张剥皮的腿。

“滚开!”张剥皮身后的一个打手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李老四的胸口!李老四惨叫一声,滚倒在泥水里,捂着胸口痛苦地蜷缩起来,嘴角溢出血沫。

那破席子下的小女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扑到父亲身边,哭喊着:“爹!爹!”

周围的灾民麻木地看着,无人敢上前。王头儿抱着胳膊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张剥皮的目光扫过王头儿,微微颔首,带着一种“同道中人”的默契。

张剥皮慢条斯理地踱到那对父女跟前,用脚尖踢了踢李老四:“嚎什么丧?晦气!要么还钱,要么……嘿嘿……”他贪婪的目光在小女孩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她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褪色桃木平安符**上。“这破玩意儿,看着还有点意思,先抵点利钱!”说着,他弯腰,粗暴地一把将那平安符从小女孩脖子上扯了下来!

“不!那是我娘……”小女孩哭喊着想去抢。

“啪!”张剥皮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抽在小女孩脸上!力道之大,打得小女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半边脸瞬间红肿起来,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呜咽。

“贱骨头!给你脸了?”张剥皮啐了一口,嫌弃地将那沾了泥的**桃木平安符**在袖子上擦了擦,随手丢给身后的打手拿着。他盘着铁核桃,志得意满地环视一圈,目光所及,灾民们无不深深低下头,噤若寒蝉。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头儿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头儿,辛苦啊!替林府办差,清这烂摊子。改天哥哥做东,醉仙楼!”

王头儿脸上堆起笑容:“张爷客气!都是替上头分忧!”

张剥皮满意地点点头,带着打手,像巡视领地的鬣狗,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李老四在泥水里痛苦呻吟,小女孩捂着脸低声啜泣,脖子上空空荡荡。

空气死寂。只有风刮过破席烂木的呜咽。老蔫端着空碗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剥皮消失的方向,又慢慢转回到李老四父女身上,那眼神里翻滚着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和愤怒。他手腕上的**竹片护腕**,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半旧靛蓝短打、但料子明显比王头儿手下好上许多的小厮,快步走到王头儿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王头儿脸色立刻变得恭敬无比,连连点头。

小厮交代完,目光随意扫过窝棚区,最后落在了那个昨天被鞭打、今早被发现蜷缩在角落、怀里还死死搂着那个**断臂布娃娃**的妇人身上。妇人眼神呆滞,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小厮皱了皱眉,似乎觉得那娃娃碍眼,对王头儿抬了抬下巴:“王管事,这腌臜东西还留着做什么?府上施粥是积德,不是收破烂的。赶紧清理了,看着晦气!”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和林管家如出一辙的、对污秽的厌弃。

王头儿立刻应声:“是是是!小的这就办!”他转头对胖头喝道:“还愣着?把那晦气婆娘和她那破烂玩意儿拖走!扔远点!别脏了地!”

胖头狞笑着,带着另一个跟班大步走过去,粗暴地架起那眼神空洞的妇人。妇人毫无反抗,像一具木偶。她怀里的那个**断臂布娃娃**掉落在泥水里。

“娘的,什么玩意儿!”胖头一脚将那脏污的娃娃踢开,娃娃翻滚着,沾满泥浆,那只断臂无力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妇人被拖走了,像拖走一袋无用的垃圾。那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断臂布娃娃**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无人再看一眼。

老蔫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盯着那个被遗弃的布娃娃,又猛地看向自己手腕上那个被抠得发亮的**竹片护腕**。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是一种支撑了他许久的、坚硬的东西。他佝偻的腰背似乎瞬间垮塌了几分,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寂。

午饭前的活计是清理靠近“粥棚”核心区域的一片淤泥。这里靠近林府临时搭建的、供管事们休息的棚子,要求清理得格外“干净”。我们被驱赶着,用简陋的木铲和双手,一点点抠挖着板结的黑泥。

我机械地挖着,冰冷的泥浆包裹着手指,寒意刺骨。怀里那本河工纪要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用力,都感觉它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恐惧和愤怒在胸腔里反复拉锯。老蔫就在我旁边不远,动作迟缓,沉默得像块石头。那个被遗弃的布娃娃的影像,和张剥皮抢走的桃木符,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世道,连最后一点念想和寄托都要被碾碎!

突然,老蔫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手中的木铲“哐当”一声掉在泥地里。他痛苦地弯下腰,那只戴着**竹片护腕**的手死死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这一次,比夜里更加猛烈,更加失控!他咳得全身痉挛,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暗红的血沫,从他指缝间不可抑制地渗了出来,滴落在黑色的淤泥上,像绽开的、绝望的花。

“老东西!装什么死?又想偷懒?!”胖头闻声大步冲过来,满脸戾气,抬脚就朝蜷缩在地的老蔫狠狠踹去!“起来!干活!”

“别!”我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想挡住那一脚!但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

“砰!”沉闷的撞击声!

老蔫枯瘦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踹得翻滚出去,撞在旁边的泥堆上,溅起一片泥浆。他痛苦地蜷缩着,咳嗽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指缝间的血沫更多了,染红了手腕上那个**竹片护腕**。

“妈的!还敢挡?!”胖头见我没挡住,更加恼怒,调转矛头,抡起木棍就朝我劈头盖脸砸下来!风声呼啸!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手臂瞬间传来骨头欲裂的剧痛!巨大的力量砸得我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浆里!泥水瞬间灌满了口鼻,呛得我几乎窒息!怀里的油布包裹在摔倒时猛地硌在胸口,尖锐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书!书不能暴露!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护住胸口。

“两个晦气东西!找死!”胖头狞笑着,提着棍子逼上前,显然不打算罢休。

“住手!”

一个清冷、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响起。不是王头儿,也不是胖头熟悉的任何声音。

胖头挥棍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

只见一个穿着湖蓝色绸缎长衫、面容俊秀、气质却异常冷冽的年轻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他身后跟着两个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劲装护卫。公子手里捏着一方素白的丝帕,正轻轻掩着口鼻,眉头紧锁,看着泥浆里挣扎的我和蜷缩咳血的老蔫,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弃,仿佛在看两只在污秽里打架的臭虫。他的目光扫过胖头,如同看一件劣质的工具,带着冰冷的审视。

胖头被这目光看得浑身一僵,嚣张气焰瞬间熄灭,慌忙放下棍子,点头哈腰:“公…公子恕罪!是这两个刁民偷懒闹事,小的……小的只是教训一下……”

年轻公子没理会胖头的辩解,他的目光越过我们,落在远处林府管事休息的棚子上,似乎在确认什么。他身边一个护卫上前一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老蔫手腕上那个沾了血迹的**竹片护腕**。

公子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阴翳。他不再看我们,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只冷冷地对胖头丢下一句:“林府施粥,是为体面。此等腌臜,速速清理干净!莫要污了地界,惊扰贵人!”说完,他不再停留,用丝帕仔细擦了擦刚才掩过口鼻的手指,随手将那方素白的丝帕丢弃在泥泞中,仿佛丢弃一件沾染了瘟疫的秽物。然后,在护卫的簇拥下,转身离去,湖蓝色的衣袂在污浊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冰冷而洁净的弧线,消失在窝棚区的边缘。

那方被丢弃的素白丝帕,静静地躺在泥水里,迅速被污浊浸染。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遮羞布。

胖头愣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不敢对那公子有半分怨言,只能将满腔的憋屈和怒火转向我们。他恶狠狠地瞪了我和老蔫一眼,骂道:“算你们走狗屎运!滚起来!把这烂摊子给老子弄干净!再有下次,打断你们的狗腿!”他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我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顾不上手臂的剧痛和满身的污秽,连滚爬爬地扑到老蔫身边。老蔫蜷缩在泥浆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咳嗽暂时止住了,但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痰音和血沫。他的脸色灰败得像死人,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他那只戴着**竹片护腕**的手无力地摊在泥水里,暗红的血迹在护腕的鱼形纹路上蜿蜒,像一条垂死的小溪。

“老蔫叔!老蔫叔!”我扶起他枯瘦的身体,入手是冰冷的僵硬和微弱的颤抖。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我低下头,凑近他嘴边。

“……石……石……不该……拆……水……水……”他破碎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不解。他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我,穿透了这污秽的泥地,望向了某个遥远而坚固的存在——那座本应矗立、却因一纸朱砂令而灰飞烟灭的金水湾石堰。

“拆了……都……拆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带着尸臭的寒风里。他攥着我衣袖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痉挛般地收紧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松,彻底瘫软下去。浑浊的眼睛依旧半睁着,凝固着那片死寂的铅灰。

他死了。

就在这片他本该守护的河堤之下,在他亲手参与修筑又被无情炸毁的石堰旧址旁,在淤泥与施舍的稀粥之间,在胖头的棍棒和林府公子的厌弃目光中,咳尽了最后一滴血,咽下了最后一口带着泥腥和血腥的气。

我抱着老蔫冰冷僵硬的尸体,跪在冰冷的泥浆里。手臂的剧痛,腹内的绞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冰冷的麻木。风卷着窝棚破席的碎屑,打着旋从眼前掠过。远处,王头儿正在呵斥其他人加快清理速度。胖头骂骂咧咧地踢开一块碍事的石头。李老四的女儿还在低声啜泣。那个被丢弃的**断臂布娃娃**,一只脚已经深深陷入泥泞,只剩半截身子露在外面。

老蔫手腕上,那个沾满泥污和血迹的**竹片护腕**,在惨淡的天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墓碑。护腕边缘,那被老蔫无意识抠摩了无数次的鱼形纹路深处,一点极其细微的、暗金色的金属光泽,在泥血的掩盖下,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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