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泥潭下的暗桩
第4章 泥潭下的暗桩
老蔫的身体在我怀里,像一截被洪水冲上岸的朽木,冰冷,僵硬,失去了所有生命的重量。我跪在泥浆里,感受着那份冰冷透过破烂的衣物渗入皮肉,直抵骨髓。风卷着窝棚破席的碎屑,带着尸臭和劣质粥水的馊味,打着旋儿从眼前掠过。远处,王头儿不耐烦的呵斥声、胖头踢打石头的闷响、还有李老四女儿压抑的、小猫似的啜泣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污浊的水,模糊而不真切。
只有怀里这份冰冷的沉重是真实的。还有那本紧贴着我胸口、被破布和油布层层包裹的《河工纪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老蔫死了。因为胖头那一脚?因为积年的肺痨?还是因为……那纸朱砂批注的“毁弃”令,早已在他心里炸开了堤坝,淹没了所有生的希望?
我看着他半睁的、凝固着铅灰色天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如同被洪水彻底冲刷过的废墟。他手腕上那个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竹片护腕**,此刻像一个冰冷的嘲讽,嘲笑着他曾为之卖命、最后却将他碾入泥泞的所谓“秩序”。护腕边缘,那点若隐若现的暗金色光泽,在惨淡的天光下,仿佛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又像是一粒被遗忘在尘埃里的金子。
“喂!那蔫巴老东西怎么了?”胖头粗嘎的声音像砂纸一样刮过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提着棍子,一脸嫌恶地走过来,用棍头远远地捅了捅老蔫耷拉在泥水里的腿。“装死装得挺像?赶紧给老子起来干活!”
我猛地抬起头,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怒火直冲头顶,烧得我眼前发红。我想扑上去,想用指甲撕烂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想用牙齿咬断他的喉咙!但目光触及他腰间那根沾着暗红污迹的木棍,还有他身后不远处抱着胳膊、眼神冷漠的王头儿,那股沸腾的杀意瞬间被更冰冷的恐惧浇熄。我怀里有书!那本书一旦暴露,我立刻就会变成下一个埋尸坑里的无名腐尸!
“他……他死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喉咙里堵着观音土和翻涌的酸水,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死了?”胖头愣了一下,随即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戾气覆盖。他骂骂咧咧:“真他娘的晦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候死!耽误老子功夫!”他抬脚,似乎想再踹一下泄愤,但瞥见老蔫嘴角凝固的暗红血沫,又嫌恶地缩了回来。“王头儿!这老东西嗝屁了!咋整?”
王头儿踱步过来,眉头紧锁,脸上不是悲悯,而是被打扰的烦躁和算计。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老蔫的尸体,又看看跪在泥里的我,眼神像在评估两件麻烦的货物。“死了?”他重复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真是晦气!拖到埋尸坑边上去!跟那些烂肉一起埋了!手脚麻利点!”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就是你!这老东西是你同伙?你负责把他弄过去!埋完赶紧回来干活!今天的稀粥还想不想吃了?”
“同伙”二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看着王头儿那张被权势和冷漠浸透的脸,又看看怀里冰冷的老蔫。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悲凉感攫住了我。在这个吃人的泥潭里,活着是牲口,死了是垃圾。连埋尸,都成了换取一口稀粥的“活计”。
我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艰难地从泥浆里站起来,小腿和手臂的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我弯下腰,试图将老蔫冰冷僵硬的身体背起来。尸体很沉,比昨天拖过的任何一具都沉,仿佛凝聚了所有的不甘和绝望。冰冷的泥水顺着他的衣襟流到我脖子上,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磨蹭什么!快点!”胖头不耐烦地用棍子戳我的后背,力道不轻。
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老蔫背了起来。他的头无力地耷拉在我肩膀上,冰冷的额头贴着我的颈侧。那**竹片护腕**硬邦邦地硌着我的后背。每一步都深陷在粘稠冰冷的淤泥里,发出令人心头发沉的“噗叽”声。背上的重量,怀里的书,手臂和小腿的疼痛,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烧感……所有的一切都在挤压着我,要将我压垮在这片绝望的泥沼里。
埋尸坑在窝棚区的边缘,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冲天恶臭的深坑。坑边已经堆积了不少等待掩埋的肿胀尸骸,苍蝇如同黑色的云团,嗡嗡作响。几个同样麻木的灾民正机械地用木铲将散发着恶臭的泥土推下去。
我走到坑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闻着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小心翼翼地将老蔫冰冷的身体放下,尽量让他远离那些腐烂的尸堆。这微不足道的“体面”,是我此刻唯一能给予这个沉默河工的最后一点东西。
就在我放下他时,他那只戴着护腕的手,因为姿势改变,无力地垂落下来,手腕内侧正好朝上。那点暗金色的光泽,在坑边污浊的光线下,似乎更清晰了一点。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竹片和凝固的血污,轻轻摩挲了一下那鱼形纹路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微小的、似乎可以活动的**暗扣**!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这护腕……里面有东西?!
“干什么呢!磨磨蹭蹭!埋了赶紧走!”胖头的呵斥声像鞭子一样抽在身后,打断了我瞬间的惊疑。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胖头那双阴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不能!现在不能看!我压下狂跳的心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拿起旁边一把沾满泥污和腐肉碎屑的木铲,开始机械地将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湿土铲起来,覆盖在老蔫冰冷的身体上。泥土一铲一铲落下,掩盖了他灰败的脸,掩盖了他沾血的嘴角,掩盖了他手腕上那个藏着秘密的护腕……很快,他就和坑里无数无名无姓的尸骸融为一体,成为这片巨大坟场的一部分,只留下一个微微隆起的、被苍蝇环绕的土包。
看着那最后一点隆起被泥土彻底覆盖,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绝望攫住了我。他死了。带着金水湾石堰的真相,带着上游炸堤的秘密,带着那个护腕里可能藏着的东西,永远地沉入了黑暗。而我,还活着,背负着这本催命的书,在这个吃人的泥潭里挣扎。
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像行尸走肉般回到窝棚区。王头儿斜睨了我一眼,对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小吏模样的人努了努嘴:“记上,河工赵老蔫,积劳成疾,意外身亡。”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
那小吏头也不抬,在一卷发黄的名册上潦草地划了几笔,又抬头看我,语气冷漠:“名字?哪来的?”
名字?我愣了一下。我哪有什么名字?在洪水之前,我只是临河县下游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儿,靠着给渔船打零工、在码头扛包勉强糊口。人们叫我“河漂儿”,或者干脆就是一声“喂”。洪水冲垮了一切,连同我那点卑微的身份。现在,我只是一个挣扎在泥泞里的无名鬼。
“……没有名字。”我听到自己干涩地回答。
小吏皱了皱眉,似乎觉得麻烦,不耐烦地在名册上划拉了几下:“那就记流民甲。好了,去那边找胖头领今天的工钱,然后滚蛋!别在这碍眼!”他挥挥手,像驱赶苍蝇。
工钱?那所谓的“两顿稀的”之外的“赏赐”?我麻木地走向胖头那边。胖头正坐在一张歪斜的木桌后,桌上放着一个敞开的、油腻腻的钱袋,里面是寥寥几枚边缘发黑、沾着泥污的铜钱。他手里把玩着一枚,三角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
“哼,晦气东西,害老子沾了死人气!”胖头看见我,啐了一口,从钱袋里慢悠悠地捻出两枚最小的、边缘磨损得最厉害的铜钱,“啪”地一声丢在满是泥污的桌面上。“喏,你的!赶紧滚!”
我看着那两枚在污泥里滚动、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铜钱。这就是一天的卖命钱?这就是清理自己同类尸体、换取苟延残喘的代价?胃里的观音土搅动得更厉害了,带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伴随着强烈的恶心。不是为了这钱少得可怜,而是为这钱所代表的、彻底的侮辱和践踏。
我伸出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铜钱时——
“且慢。”
一个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探究意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窝棚区的嘈杂。
我猛地抬头。只见那个穿着湖蓝色绸衫的年轻公子——林承砚,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不远处。他依旧用一方崭新的、雪白的丝帕掩着口鼻,眉头微蹙,目光却并未落在胖头或那两枚铜钱上,而是越过我,精准地投向我身后埋尸坑的方向。他身后的护卫之一,那个目光锐利的汉子,正低声向他汇报着什么,眼神时不时扫过我。
林承砚听完汇报,目光终于落回我身上。那眼神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厌弃,而是多了一种审视,一种冰冷的、仿佛要穿透皮肉骨髓的洞察。他的视线在我沾满污泥、破败不堪的衣物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考究,仿佛在评估一件出土的、沾满泥污的古物是否有那么一丝价值。
“你,”他的声音透过丝帕,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叫什么名字?方才那死者,是你什么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问名字?问老蔫?他想干什么?难道……他认出了老蔫?或者,他察觉到了什么?那本紧贴胸口的书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几乎要灼穿我的皮肉!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没……没有名字。”我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声音干涩嘶哑,努力模仿着其他灾民的麻木,“他……是同乡,一起干活的。”
“同乡?”林承砚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他沉默了片刻,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身上反复刮擦。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窝棚区里灾民们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埋尸坑边苍蝇的嗡鸣。我能感觉到自己额角渗出的冷汗混着泥浆滑下。
终于,他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淡漠的疏离:“既是同乡,也算缘分。看他那护腕,倒像是个老河工的手艺。”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护腕!他果然注意到了老蔫的护腕!我心头狂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麻木和恐惧。他到底知道多少?
“罢了。”林承砚似乎失去了兴趣,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的询问只是他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点调剂。他用丝帕掩着口鼻,对旁边的护卫淡淡道:“此地污秽,不宜久留。回府。”他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这片污秽背景里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脚步却又顿住了。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胖头桌上那两枚沾满污泥的铜钱,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随即,他对身边另一个护卫低声吩咐了一句。
那护卫立刻走到胖头桌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倒出一枚崭新的、边缘闪着银亮光泽的**小银角子**,“当啷”一声,丢在了那两枚肮脏的铜钱旁边。
“公子赏的,”护卫的声音毫无波澜,“念你……替他同乡收殓。”
说完,护卫不再停留,转身跟上已经迈步离去的林承砚。那枚小小的银角子,在污浊的泥桌上,在黯淡的两枚铜钱旁边,散发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冰冷而洁净的光芒。
胖头看着那枚银角子,三角眼里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伸手就想抓过来。
“等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在胖头惊愕和恼怒的目光中,我猛地扑到桌前,一把先将那两枚冰冷的、沾满污泥的铜钱抓在手心!铜钱冰冷粗糙的触感,带着污泥的腥臭,深深嵌入我掌心的纹路。然后,我才用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屈辱感,捏起了旁边那枚崭新的、散发着金属冷光的**小银角子**。
银角子入手冰凉光滑,与我掌心的污泥和那两枚肮脏的铜钱形成了最刺眼的对比。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指尖发麻。林承砚的“赏赐”?念我“收殓同乡”?多么高高在上的慈悲!多么冰冷的施舍!这枚银角子,和他丢弃的那方丝帕一样,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对污秽的擦拭和遮盖!它买不来老蔫的命,洗不清他林家手上的血!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云泥之别的绝望和……那护腕里可能藏着的秘密的重量!
胖头一把抢过我手心里的银角子,放在嘴边吹了吹,又用袖子擦了擦,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对着林承砚离去的方向连连鞠躬:“谢公子赏!谢公子大恩!”然后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将那两枚沾满我手汗和污泥的铜钱粗暴地塞回我手里:“拿着你的臭钱!赶紧滚!别在这碍着老子的眼!”
我紧紧攥着那两枚冰冷的铜钱,指甲几乎要嵌进铜钱边缘的凹槽里。泥污、汗水和铜锈混合的肮脏气息钻入鼻腔。我没有再看胖头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也没有看那枚被胖头宝贝似的擦干净的银角子。我低着头,拖着灌满泥浆、疼痛不堪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散发着死亡和施舍气息的泥潭。
夕阳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血痂,沉沉地压在西边的天际,给这片污浊的灾民营地涂抹上一层诡异而悲凉的暗红。窝棚的阴影被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如同无数挣扎的手臂。风更冷了,卷着灰烬和死气,钻进破烂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我走到营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靠近浑浊河岸的断墙残垣后,才敢停下来喘息。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断墙,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胃里的观音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带来持续的钝痛和恶心。
我摊开手掌。两枚沾满污泥、边缘磨损的铜钱静静躺在掌心,散发着贫穷、苦难和死亡的气息。而在它们旁边,那枚崭新的、闪着冰冷银光的小银角子,像一颗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星辰,刺目地嘲笑着掌心里的污秽。
林承砚……林府……那本《河工纪要》上狰狞的朱砂“毁弃”令和那个刺目的“林”字签名……老蔫临终前破碎的呓语……还有他手腕上那个藏着暗扣的**竹片护腕**!
所有的线索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我的心脏。我颤抖着,用沾满污泥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老蔫那个沾着血迹和泥污的**竹片护腕**,从怀里摸了出来。护腕冰冷沉重,带着老蔫最后的气息。
我屏住呼吸,借着最后一点惨淡的夕阳光线,仔细地摩挲着护腕内侧鱼形纹路的深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极其微小、几乎与竹片纹理融为一体的**暗扣**!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护腕内侧,一块薄薄的竹片弹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卷被油脂仔细封存、只有手指粗细的**薄薄皮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