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照片上消失的爱人
第15章 照片上消失的爱人
暗房里弥漫着刺鼻的酸涩气味,那是显影液和定影液混合的独特气息,是我最熟悉也最安心的空气。我关掉灯,只余一盏微弱的、蒙着深红滤纸的安全灯,在角落里投下一圈模糊光晕,勉强勾勒出水槽、瓶罐的轮廓。空气凝滞,带着点凉意,只有水流细小的滴答声,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我站在放大机前,屏住呼吸。一张空白的相纸躺在托盘里,浸泡在显影液中。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如同等待一个迟迟不肯露面的幽灵。终于,在那深褐色的药水表面,轮廓开始挣扎着浮现:模糊的街道,冬日里光秃秃、枝桠狰狞的梧桐树,还有街角那家熟悉的咖啡馆——“时光转角”的招牌字体。影像像是从混沌的水底艰难地浮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清晰感。
我的目光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扫过画面边缘,那个我从未刻意构图却总是存在的位置。
她果然在那儿。
林小雨。时光转角咖啡馆那个总是带着点安静微笑的店员。
这张照片大概是一个多月前拍的,深秋时节。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略有些宽大的米色薄毛衣,袖口微微挽起一小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她微微侧着身,低头,目光垂落,专注地看着手中那个冒着热气的白色马克杯,似乎正在擦拭杯壁残留的水渍。几缕发丝从她随意挽起的发髻边滑落,垂在颊畔。深秋下午那种特有的、带着点萧瑟感的金色光线,穿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两小片温柔的阴影,也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像是被世界无意遗落在角落的一株植物,安静地生长着,不争不抢,却悄然吸走了画面里所有的暖意。
我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相纸上那片湿漉漉的光影,拂过她模糊的轮廓。安全灯的红光下,她的影像微微晃动,像水中的倒影,仿佛我指尖的温度就能惊扰她。一股极其细微的电流感从指尖窜起,顺着臂膀直抵心脏深处,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失落。
这早已不是第一次。每一次冲洗街拍的照片,无论我镜头对准的是疾驰而过的自行车、橱窗里形态各异的模特、抑或是天空中掠过的飞鸟,在那些画面的边边角角,总能在不经意间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身影。有时是模糊的背影,有时是半个侧脸,有时仅仅是一抹熟悉的工作服颜色,或是一段匆匆走过的裙角。她就像一道无声的注脚,固执地嵌入我观察这座城市的所有底片里,成为我镜头背后一个挥之不去的秘密。
水流声依旧单调地滴答着。我关掉了放大机,让那张刚刚显影完成的照片沉入定影液。暗红的灯光下,她的影像被药水淹没,暂时隐没不见。我靠在冰凉的水槽边,闭上眼。黑暗中,记忆却更加清晰地汹涌而来,带着咖啡馆里浓郁的烘焙香气和旧日时光特有的温度。
第一次见到林小雨,是在三年前一个初秋的下午。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日最后的燥热,但梧桐树叶的边缘已经悄悄染上了疲惫的淡黄。我背着沉重的相机包,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老街区游荡,寻找能触动快门的瞬间。疲惫和莫名的烦躁像一层黏腻的汗,紧紧裹在身上。拐过街角,“时光转角”那个带着点复古气息的招牌撞入眼帘。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质的底子被风雨侵蚀得颜色发暗,字体的油漆也剥落了不少,透着一股被时间打磨过的温顺气息。玻璃窗被擦拭得十分明亮,透过它,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暖黄的灯光和几桌低声交谈的客人。一阵诱人的咖啡香气混合着刚出炉甜点的暖香,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拨着我疲惫的感官。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推开了那扇挂着风铃的木门。
“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室内漾开。店里客人不多,舒缓的爵士乐如同涓涓细流般流淌。吧台后面,一个女孩闻声抬起头。初秋的阳光斜穿过窗户,恰好落在她身上。她穿着干净合身的米白色店员围裙,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眼睛很亮,像是浸在清泉里的黑色石子,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干净。看到我,那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如同初升的月牙。
“欢迎光临,先生,您喝点什么?”她的声音不高,清清亮亮的,像杯中的冰块轻轻碰撞。
我有些局促,目光在吧台上方的饮品单上游移,那些花哨的名字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呃……美式,热的就好。”我下意识地拍了拍相机包侧面的灰尘。
“好的,请稍坐。”她利落地转身准备,动作流畅而安静。
我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街道。很快,她端着一个白色的骨瓷杯走过来,轻轻放在我面前的小圆桌上。深褐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荡漾,热气袅袅上升。
“您的热美式。”她放下杯子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谢谢。”我点点头。
她正要转身离开,脚步却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随意放在桌角、还没来得及收进包里的相机上——一台老式的尼康FM2,银黑色的金属机身,棱角分明,在咖啡馆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光泽。
“这是……胶卷相机?”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惊喜。
“嗯,”我有些意外她认得出来,“是台老家伙了。”
她的嘴角又向上弯起那个小小的弧度,眼睛里的光点似乎跳动了一下。“真少见呢。现在用胶卷的人不多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围裙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想触摸什么,“感觉……很不一样吧?拍出来的东西?”
“是有点不同,”我端起杯子,咖啡的醇香钻入鼻腔,“更慢,也更……不确定一点。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像开盲盒?”她轻轻歪了下头,一缕发丝从耳后滑落。
这个比喻让我忍不住也笑了:“差不多。不过,等待冲洗出来的过程,也挺有意思的。”
“嗯,”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又在我那台老相机上停留了一瞬,才轻声说,“您慢用。”然后转身回到了吧台后面,继续擦拭那些光洁的玻璃器皿。
就是那一眼,那短暂的对视,和那台老相机引起的、带着温度的好奇。我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口热咖啡。苦味之后是清晰的回甘,浓郁而踏实,恰到好处地熨帖了我先前莫名的烦躁。窗外的喧嚣被玻璃隔开,店内流淌的音乐和咖啡的香气织成一张柔软的网。我拿出笔记本,胡乱写了几笔关于光影的零碎想法,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吧台后那个安静忙碌的身影。她擦杯子时微微低头的颈线,阳光在她发梢跳跃的光点,都像是有魔力一般,牵引着我的视线。
从那一天起,我像一只被无形的线牵引的风筝,开始频繁地飘向“时光转角”那个靠窗的位置。不再仅仅是为了咖啡,更多是贪恋那方小天地里弥漫的、由咖啡香气、舒缓音乐和她安静存在所共同营造的独特氛围。它成了我寻找街拍灵感前的一个小小仪式,一个充电的驿站。
我的相机镜头,也越来越多地对准了咖啡馆窗外的这条老街。清晨薄雾中清扫落叶的环卫工人,午休时坐在路边长椅上匆匆扒饭盒饭的工人,黄昏里追逐打闹放学的孩童,还有夜幕降临时步履匆匆的归人……我的取景框贪婪地捕捉着这些流动的市井烟火气。而几乎每一次,在我专注于构图、调焦、等待决定性瞬间按下快门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林小雨的身影总会悄然滑入取景框的边缘地带。有时,她正端着托盘走向靠里的座位,侧影被窗框切割;有时,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吧台内侧,目光投向窗外,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观察着什么,又像是在纯粹地发呆;有时,仅仅是玻璃窗上一个模糊的倒影,映出她低头擦拭杯子的动作。
她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却又如此固执地出现在我的胶片上。我从未刻意去拍她,她也从未在镜头对准她时有过任何刻意的表情或动作——她似乎根本未曾察觉镜头的存在。她只是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背景音,像空气里漂浮的咖啡因子,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观察这座城市、记录这条老街时无法剥离的一部分。每次在暗房看到显影液里浮现出她边缘的身影,心底总会掠过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微妙的情绪,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有意外,有悸动,也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怅然。
渐渐地,一种沉默的默契在我和她之间滋长。只要我一推开那扇挂着风铃的门,目光投向吧台,她总会抬起眼,嘴角弯起那个熟悉的、小小的月牙弧度。无需言语,一杯温度刚好的热美式,总会在我习惯的位置安静地等着我。杯沿,有时会出现一个小小的惊喜:一个用奶泡勾勒出的、歪歪扭扭却透着笨拙可爱的笑脸。
“今天这个笑脸有点抽象,”有一次我指着杯沿那个更像一团云朵的图案,忍不住打趣。
她正把糖罐放在我桌上,闻言,耳朵尖微微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抿了抿嘴,声音低低的:“手抖了……下次,下次画好点。”说完,飞快地转身走开,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那点羞涩,像投入咖啡里的一小颗方糖,让舌尖的滋味都微妙地甜了起来。
偶尔,店里清闲下来,她会拿着抹布,状似无意地踱到我附近擦拭桌子或窗台。我们之间隔着一两步的距离,话题总是很轻很淡,像浮在水面的羽毛。聊的多半是天气,是窗外刚刚跑过去的那只胖橘猫,或者是我摊在桌面上的某本画册里的某张照片。
“这张光影真好,”有一次,她指着画册上一张逆光拍摄的、叶子脉络清晰可见的梧桐叶照片,声音里带着真诚的赞叹,“像……像会发光一样。”
“嗯,那天下午的光特别透。”我翻过一页,指着一张雨后的石板路,“这张也是,水洼倒映着老房子的窗子,挺有意思。”
她凑近了些,仔细看着那张照片,几缕发丝垂落下来,几乎要碰到画册的纸页。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一点点咖啡的味道。“真好看,”她轻声说,目光在那些凝固的影像上流连,“好像……好像把那一刻藏起来了。”
“是啊,”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底某个角落被这句话轻轻触动,“按下快门,就是把那一刻藏进底片里。”
她抬起头,目光与我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像投入石子的湖面,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拿起抹布继续擦拭旁边的窗台。
日子就在这氤氲的咖啡香、窗外流动的街景和若有若无的交谈中,如同秋日里缓慢飘落的叶子般滑过。深秋的气息越来越浓,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变成金黄,然后在某个清晨的冷风里纷纷扬扬地飘落。街上的行人也裹上了厚外套,步履匆匆。我拍下了更多落叶纷飞、行人裹紧衣领的画面。在那些照片的显影液里,林小雨的身影依旧如同固执的水印,存在于画面的边缘。她换上了厚一些的毛衣,有时会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捧着热水杯站在吧台后望着窗外,眼神在寒冷的空气里似乎多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一个寒意刺骨的下午,我走进店里,发现她正低头轻声咳嗽,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鼻尖也红红的。吧台后只有她一个人。
“感冒了?”我把相机包放下,在她端来咖啡时问道。
“嗯,有点。”她把杯子放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有些躲闪,似乎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虚弱,“不碍事。老毛病了,天气一冷就这样。”她快速地说完,又忍不住侧过脸,用手背掩着嘴,压抑地咳了几声。
“吃药了吗?”
“吃了。”她含糊地应着,转身走回吧台后面,拿起一本厚厚的、封面是雪山湖泊的旅行杂志,低头翻看起来。她看得很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页页精美的图片。我注意到,当翻到彩云之南那部分时,她的目光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手指停留在那些澄澈的湖泊、绚烂的云霞和古朴小镇的照片上,久久没有移动。窗外的光线勾勒着她低垂的颈项,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向往?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驱不散心头莫名升起的一丝不安。那专注翻阅杂志的侧影,那停留在彩云之南的目光,不知为何,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我一下。
季节的齿轮毫不停歇,将城市的色彩彻底碾入一片灰白。冬日的寒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枯叶的残骸,抽打在行人脸上,带来刀割般的冷意。街景在镜头里也变得萧瑟而坚硬。行道树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像向天空伸出的绝望手指。行人们裹紧大衣,缩着脖子匆匆赶路,脸上带着被寒风冻出的麻木表情。我的取景框里,那些曾经温暖的烟火气似乎被冻结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北方的硬朗和孤寂。
圣诞节的气氛像一层薄薄的糖霜,覆盖在这份孤寂之上。橱窗里挂起了彩灯和俗气的圣诞老人贴画,超市里循环播放着欢快的圣诞颂歌,努力制造着一种热闹的假象。但在我的镜头里,那些霓虹闪烁下的面孔,似乎更显得疲惫和疏离。
平安夜,终于来了。
白天阴沉沉的,到了傍晚,铅灰色的云层终于不堪重负,开始飘下细碎的雪沫,渐渐变成鹅毛大雪。整个世界迅速被一层纯净而冰冷的白色覆盖。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亮起了温暖的灯火,玻璃窗上凝结着朦胧的水汽,隐约透出里面团聚的人影和圣诞树的彩灯。笑声和音乐声隔着玻璃传来,显得遥远而虚幻。
我背着相机,独自走在雪夜里。靴子踩在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是我行进中唯一的伴奏。雪花落在我的头发、肩膀和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带来瞬间的冰凉触感。怀里揣着一个精心包装好的小盒子,四四方方,裹着深蓝色的暗纹包装纸,系着银色的丝带。里面是我挑选了很久的一条羊绒围巾,浅灰色的,触感异常柔软,像握着一捧温暖的云朵。我想象着它围在她纤细脖颈上的样子,应该很衬她。
心口的位置,随着每一步接近“时光转角”,跳得越发清晰有力,像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鼓。雪花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离咖啡馆还有几十米远,隔着纷飞的大雪和朦胧的夜色,我看到了门口暖黄的灯光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小雨。她站在咖啡馆门口台阶上,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她今天似乎精心打扮过,穿着一件浅驼色的呢子大衣,围着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衬得脸色比平日红润些。雪花落在她的发顶和围巾上,像缀着细小的珍珠。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站在街角一棵挂满积雪的梧桐树后。一种近乡情怯般的紧张攥住了我,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隔着厚厚的手套捏紧了口袋里的礼物盒。喉咙有些发干,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雪花的清新味道,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这一刻,咖啡馆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身材高大挺拔,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气质沉稳。他径直走向林小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很自然地伸出手,拂掉她肩头和发顶的积雪。动作亲昵而熟稔。
林小雨侧过头看他,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我从未见过——不是平日里那种安静清浅的月牙弯,而是如同骤然绽放的烟火,明亮、璀璨,带着毫无保留的热度,瞬间点亮了她整个人。她伸出手,很自然地挽住了男人的臂弯。
大雪无声地落下,覆盖了街道,覆盖了树梢,也覆盖了我的心跳。我站在冰冷的树影下,像一个被遗忘在舞台之外的拙劣布景。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雪花簌簌落下的单调声响,在耳膜里无限放大,震得脑仁嗡嗡作响。那璀璨的笑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男人拂去她发梢积雪的动作,她挽住他臂弯的姿态,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默契,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坚固的墙,将我牢牢地隔绝在外。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涩,噎得我无法呼吸。怀里的那个小盒子,隔着厚厚的大衣,硌在肋骨上,从刚才揣着的温暖源泉,瞬间变成了一块灼热的、散发着讽刺意味的烙铁。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包装纸边缘的棱角,此刻正尖锐地嘲笑着我的自作多情。
挽着男人的手臂,林小雨微微侧头,带着那个灿烂的笑容,和他低声交谈了一句。然后,两人并肩,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被新雪覆盖的人行道,一步一步走远。两行清晰的脚印在洁白的雪地上延伸,刺眼地指向与我截然相反的方向。大雪很快模糊了他们的背影,最终只剩下漫天飞舞的白色雪幕,吞噬了那抹鲜艳的红围巾和那刺目的笑容。
寒冷像无数根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我的骨头缝里。我僵硬地站在梧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指尖已经冻得麻木,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街对面一家礼品店的橱窗里,巨大的圣诞树彩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红绿蓝黄的光斑交替映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街道上,跳跃着,旋转着,像一场荒诞而无声的狂欢派对,映照着我的狼狈和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一股冰冷的雪水顺着后颈滑进衣领,激得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才从那种被冻僵的麻痹中挣脱出来。我近乎机械地抬起手臂,动作迟缓而笨拙,仿佛这具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脸上,相机取景框冰冷的边缘抵住眉骨。我甚至没有去看构图,没有去调焦,只是凭着本能,手指颤抖着,用力按下了快门。
“咔嚓。”
快门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被放大,像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叹息,瞬间又被无边无际的落雪声吞没。取景框里,定格的是咖啡馆暖黄灯光下空荡荡的台阶,是台阶前那片被纷乱脚印踩脏了的雪地,是漫天狂舞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大雪。还有远处,那两个即将被雪幕彻底吞噬、模糊得只剩下轮廓的小黑点。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拍下与“时光转角”有关的画面。照片的边缘,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安静的身影。
平安夜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足过“时光转角”。
那个精心包装的礼物盒,被我塞进了书柜最深的角落,上面很快落满了灰尘,像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耻辱标记。每次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角落,心口就像被那深蓝色的包装纸边缘狠狠剐蹭一下,泛起一阵尖锐而短暂的钝痛。
我换了条街拍照。镜头对准了更远的老工业区,废弃的厂房爬满藤蔓,冰冷的铁轨在荒草中延伸;或者去拥挤嘈杂的早市,捕捉那些在生活重压下依然鲜活生动的面孔。我强迫自己走得更多,拍得更快,试图用脚步和取景框填满所有可能滋长回忆的罅隙。照片拍得越来越多,暗房里堆积的胶卷盒子也越来越多。冲洗照片时,我依旧在红灯下屏息凝视显影液里浮现的影像,但心里某个角落,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和……隐隐的期待?像是在一片荒芜的旷野上,明知不可能,却依然固执地搜寻着一株熟悉的、早已消失的植物。
然而,没有。再也没有。
那些新拍的照片里,无论画面如何变换,无论边缘多么仔细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被橡皮擦彻底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曾存在过的那些位置,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砖墙、陌生的行人、或是空洞的天空。显影液里浮现的,只有纯粹的他物,再没有她无意闯入的痕迹。每一次的“没有”,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打在心房某个早已结痂的角落。最初的刺痛过后,是一种更深的、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礁石般的空茫。原来习惯性的搜寻,也会成为一种徒劳的自我惩罚。
日子在一种刻意的忙碌中滑过。冬天彻底过去,春天带着它特有的潮湿和生机重新覆盖了城市。梧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时光转角”的日子,习惯了不再搜寻取景框边缘的日子。
直到一个暮春的午后,我去城西拜访一位开画廊的朋友。聊完正事,朋友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印着咖啡馆图案的明信片递给我。
“喏,上回在老城那边淘旧书,顺便在这家店坐了会儿。环境不错,老板挺有想法,墙上挂了不少有意思的老照片,说是前任店主留下的。”朋友随意地说着,“你不是老拍这条街吗?喏,就这个‘时光转角’。”
明信片上,正是那个熟悉的街角,熟悉的招牌。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明信片,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纸面。
“换老板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啊,好像换了有阵子了。”朋友没在意我的异样,低头整理着桌上的画稿,“听新老板提了一嘴,说原来那个女孩店员,身体一直不太好,后来好像回老家养病去了?具体也不清楚。啧,年纪轻轻的……”
朋友后面的话,模糊地飘散在空气里。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几个词在反复回荡:“身体不太好”、“回老家养病”、“年纪轻轻的”……像几块冰冷的石头,接连砸进心湖,激起层层寒意。
她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平安夜那晚,她脸上那异常的红润……是发烧?还是……?那个男人……是她的家人?还是……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瞬间涌了上来,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懊悔和恐慌攫住了我。我像个被蒙在鼓里许久的傻瓜,只看到了自己臆想中的背叛,却对近在咫尺的隐情视而不见!我甚至没有勇气在平安夜之后走进店里,哪怕只是问一句“小雨今天没上班吗?”我给自己找了一千个懦弱的借口,却错过了唯一一个可能触及真相的机会。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怎么了?”朋友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我。
“没事……突然想起点急事。”我胡乱搪塞着,声音有些发抖,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明信片,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先走了!”
我几乎是冲出朋友的画廊,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一路上,街景飞速倒退,我却视而不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问清楚!不管她去了哪里!
出租车停在“时光转角”门口。门面依旧是老样子,但橱窗里的布置已经不同,透着一股陌生的气息。我推开门,风铃声依旧清脆,但吧台后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笑容可掬地擦拭着咖啡机。
“欢迎光临!”他热情地招呼。
我环顾店内,格局没变,但墙上的装饰画和摆设都换了风格。那种熟悉的、由咖啡香和她安静存在所构成的独特氛围,荡然无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崭新的、商业化的味道。
“请问……”我的声音艰涩,“之前在这里工作的那个女孩……叫林小雨的,您知道她……”
“哦,小林啊!”老板恍然,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点惋惜,“她早就不在这儿干了。去年冬天,大概就是快过年那会儿吧,突然就辞职了。说是老家有事,身体也不太好,得回去休养。”
“您知道她老家在哪里吗?或者……有联系方式吗?”我急切地问,手心全是汗。
老板摇摇头,爱莫能助地摊摊手:“这还真不知道。她走得挺急的,就简单交接了一下。平时话不多,挺安静一姑娘,我们也没多问。联系方式……好像没留。”
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冷水浇灭。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脚踝。我呆呆地站在焕然一新的咖啡馆中央,像个走错了时空的孤魂。窗外,暮色四合,街灯次第亮起,照亮了这个没有她的、彻底陌生的“时光转角”。
“谢谢。”我干涩地吐出两个字,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推开门,风铃声再次响起,却像是送别的哀音。
线索在这里彻底断了。只知道她回了“老家”,身体不好。偌大的中国,“老家”是哪里?如同大海捞针。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进暗房。在安全灯诡异的红光下,我近乎自虐般地,一张张翻看那些积压的、从未仔细整理过的旧底片,那些曾经拍下过她边缘身影的旧照片。我把它们一张张重新放大,在显影液里看着她的影像一点点清晰。她站在窗边发呆的样子,她低头擦拭杯子的样子,她捧着热水杯望向窗外时那朦胧的眼神……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模糊的轮廓,此刻都成了扎在心上的刺。我仔细地、贪婪地审视着照片背景里可能存在的任何蛛丝马迹——她翻阅的那本杂志的封面?她偶尔写在点单便签上的字迹?窗外一闪而过的某个路牌?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些背景太过模糊,太过日常,没有任何指向性的信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如同指间的流沙,越来越渺茫。懊悔和自责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啃噬着内心。我为什么那么懦弱?为什么不敢在平安夜之前开口?为什么被一个场景就轻易击垮,甚至没有勇气去求证?我错过了什么?又可能永远地失去了什么?这些问题在深夜里反复折磨着我。
直到一年后的又一个深秋。一次摄影圈的交流会上,我偶然听到几位资深摄影师在谈论一个地方——滇西北一个叫“云停”的小镇。他们提到那里保存完好的古村落,提到变幻莫测的云海,提到在一位当地老摄影师的镜头下,那里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未被过度打扰的宁静之美。
“尤其是那家叫‘栖云’的老客栈,视野绝了,推开窗就是云海翻腾,老板娘的酥油茶也是一绝……”其中一位前辈感叹道。
“栖云客栈”……“云停”……
这几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记忆!我猛地想起,在平安夜前那个寒冷的下午,林小雨专注翻阅那本旅行杂志时,她纤细的手指,曾长久地停留在某一页的页脚。那一页的页眉,似乎印着几个小小的、艺术体的字!当时隔着距离,我看不真切,只记得那字体透着一股古朴的气息。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云停!会不会是“云停”?!
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家,翻箱倒柜。终于,在书柜底层,落满灰尘的摄影杂志堆里,找到了那本封面是雪山湖泊的过期期刊。我颤抖着手,快速地翻找着。终于,在彩云之南的篇章里,找到了介绍滇西北古镇的那一页。
页眉处,一行古朴的、类似印章效果的小字清晰地印着:“云栖雾绕,时光停驻——探访秘境小镇云停”。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字上:“云停”。右下角,那页精美的跨页图片,展示的正是依山而建的、层层叠叠的古老木屋群。图片下方,一行小小的注解文字里,赫然提到了镇上有家视野绝佳的观景客栈——“栖云客栈”!
是她指尖停留的地方!是她目光流连的地方!
“云停”!“栖云”!
这会是她的“老家”吗?是她休养的地方吗?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下去。它像一团灼热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我早已熄灭的希望,也烧毁了所有的犹豫和顾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我绝望之下抓住的一根虚幻的稻草,我也必须去!
三天后,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沉重的登山包压在肩上,里面塞满了换洗衣物和最重要的——我的相机,以及一个厚厚的、装满照片的文件夹。那些照片,是我过去三年里,在失去她的踪迹后,拍下的所有我认为美好的、值得记录的瞬间:城市角落里倔强生长的野花、雨后初晴时绚烂的晚霞、老人布满皱纹却笑容温暖的脸庞、孩童纯真无邪的眼眸……我想,如果真能找到她,我要把这些都给她看,告诉她:你看,世界依然有光,有值得按下快门的瞬间。
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平原丘陵,逐渐过渡到险峻的峡谷、奔腾的江河。我的心也如同这颠簸的车厢,在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恐惧之间剧烈地摇摆。找到她,会怎样?找不到,又当如何?那个平安夜的男人……她病得重吗?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翻腾,找不到答案。
辗转火车、长途汽车,最后搭上一辆在当地人指引下、摇摇晃晃几乎要散架的破旧小巴,沿着盘山公路艰难地向上爬升。空气变得稀薄而清冽,带着浓郁的松木和泥土的芬芳。当小巴终于在一个简陋的、挂着一块歪斜木牌写着“云停”二字的站台停下时,我几乎是被颠簸得散了架。
眼前的小镇,如同从尘封的古画中剥离出来。它安静地卧在群山环抱的一处缓坡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远处是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黛青色山峦。清一色的木结构吊脚楼,依着陡峭的山势错落有致地排列,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被岁月染成深褐色的木板。狭窄的石板路湿漉漉的,泛着幽光,在古老的木屋间蜿蜒曲折,时而有穿着当地民族服饰的老人背着竹篓,慢悠悠地走过。时间在这里,仿佛真的被按下了暂停键,流淌得异常缓慢。
我背着沉重的包,循着石板路向上走,向遇到的当地人打听“栖云客栈”。他们指向镇子最高处,靠近后山云雾缭绕的地方。山路陡峭,我走得气喘吁吁。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上,看到了它。
“栖云客栈”的木招牌被风雨侵蚀得颜色发暗,却更显古朴。它是一栋三层的老式木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头呈现出深沉的油亮光泽。推开虚掩的院门,是一个小小的、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院子,种着几株开得正好的山茶花,红得灼眼。一条鹅卵石小径通向主楼。一位穿着深蓝色土布斜襟上衣、围着深色围裙、头发花白挽在脑后的老妇人,正弯着腰,用小竹帚清扫着石阶上的落叶。
听到脚步声,她直起身,转过身来。她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像山间被溪水冲刷出的沟壑,但眼神却温和而沉静,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通透感。
“您好,”我走上前,有些拘谨地开口,山风吹得我声音有点飘,“请问……这里是‘栖云客栈’吗?”
“是哩。”老妇人点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语调平缓,“后生,住店?”
“嗯,想住几天。”我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院子里和客栈敞开的门厅内搜寻着,心提到了嗓子眼。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山茶花的细微声响。
“好,好。”老妇人放下竹帚,拍了拍围裙上的尘土,“进来吧,看看房间。”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客栈。门厅不大,陈设简单而干净,木地板擦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厅堂、楼梯、通往后面厨房的小门……没有,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股巨大的失望涌上来,几乎让我窒息。果然……是我想多了吗?
老妇人引着我走向楼梯,准备带我去看楼上的房间。就在我脚步沉重地踏上第一级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时,我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门厅侧面的墙壁。
那面墙上,挂满了照片。用最简单朴素的木框装着,大大小小,排列得并不十分规整,却透着一股生活的气息。大部分照片拍的都是云停的风景:晨曦中奔腾翻涌的云海,夕阳下金光闪闪的雪山,雨雾缭绕的古朴小巷,还有当地老人布满皱纹却慈祥的笑脸……照片拍得很有灵气,构图讲究,光影动人,带着一种沉静凝视的力量。
我的脚步钉在了楼梯上。目光被墙上的照片死死吸住,再也无法挪开。不是因为照片本身有多惊艳,而是因为……这些照片的风格,这些取景的角度,甚至其中几张照片的场景……竟然和我文件夹里的那些如此相似!像出自同一个人的眼睛!
我几乎是不敢置信地、一步一步挪到那面照片墙前,眼睛贪婪地、急切地扫过每一张照片。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老板娘,”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这些照片……是谁拍的?拍得真好。”
老妇人停下脚步,转过身,也看向那面墙。她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缓缓掠过,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带着怀念的笑意:“是我家囡囡拍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她喜欢这些。”
囡囡?我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她?是老板娘的……女儿?
巨大的失落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袭来。我几乎要为自己的妄想而感到可笑了。就在我准备收回目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时,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照片墙右下角的一个小相框里!
那张照片,拍摄的是一条我无比熟悉的城市老街!冬日,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街角那家“时光转角”咖啡馆的招牌清晰可见!而照片的构图、角度,甚至那种带着一点冷冽孤寂的氛围……正是我平安夜那晚,在绝望和心碎中按下快门的那一张!
我的血瞬间冲到了头顶!我猛地从背包侧袋里抽出那个厚厚的文件夹,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着几乎无法打开搭扣。我粗暴地翻找着,终于抽出了那张照片——一张我自己冲洗放大的、平安夜街景的照片。
我几乎是扑到墙边,将手里的照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紧紧贴在那个小相框旁边!
一模一样!
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咖啡馆招牌,同样的梧桐枯枝,同样纷乱而绝望的大雪!甚至连画面边缘几片被风吹起的碎纸屑飘落的轨迹都分毫不差!
这绝不是巧合!这只能证明一件事:那个平安夜,那个我按下快门的瞬间,在街角另一边的某个位置,同样有一个镜头,对准了同一个场景!是谁?会是谁?!
“老板娘!”我猛地转过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可怕的预感而彻底变了调,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手指颤抖地指向墙上那张和我手中一模一样的照片,“这张!这张照片!是谁拍的?!您家囡囡……她叫什么名字?!”
老妇人被我突如其来的激动和变调的声音惊住了。她疑惑地走近,目光顺着我颤抖的手指,落在那两张并排贴着的、一模一样的照片上。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这……”她看看墙上的照片,又看看我手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惊愕。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和我手中的照片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究和……渐渐涌起的巨大悲伤。
她的嘴唇哆嗦着,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无法承受某种即将揭开的真相。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时光的尘埃,看清我的灵魂。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你……”她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我,指尖也在剧烈地颤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姓沈?”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备!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姓?!
“是……是我……沈屿。”我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一种灭顶的恐惧感攫住了我,比平安夜那晚的大雪更冰冷,比三年的寻找更绝望。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泪水来得如此汹涌,无声地滚落下来,在她深刻的皱纹沟壑里蜿蜒。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和一种……迟来的、沉重的了悟。
她猛地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但那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抹不干净。她不再看我,像是无法承受我此刻的表情,踉跄着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楼梯后面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那扇门在她身后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冰冷的平安夜照片。文件夹散落在脚边,里面那些记录着“美好”的照片散落一地,像一地苍白无力的落叶。大脑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声,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老妇人那含泪的、充满悲恸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那扇紧闭的房门后面,传来压抑的、翻找东西的窸窣声,还有老妇人无法完全抑制的、低低的呜咽声。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僵硬地站着,等待着那扇门后面即将宣判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
老妇人走了出来。她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上泪痕未干,但神情却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一个厚厚的、用蓝印花布包裹着的笔记本。那布面已经很旧了,颜色洗得发白,边角甚至有些磨损起毛。
她走到我面前,脚步沉重。她没有看我,目光低垂着,落在怀中的蓝印花布包裹上,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力量来源。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双饱含泪水、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望进我因恐惧而空洞的眼底。那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悲伤,是沉重的怜悯,是尘埃落定后的死寂。
她将怀里那个蓝印花布包裹着的笔记本,用双手托着,如同托着一件无比沉重又无比脆弱的圣物,颤巍巍地递向我。
“后生……”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我家囡囡……小雨……她……”
她哽咽着,巨大的悲伤让她几乎无法成言。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残酷的、宣判般的字眼,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她……三年前……回来没多久……就走了……”
“走”字出口的瞬间,她像是被彻底抽干了力气,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悲鸣硬生生咽了回去。泪水再次决堤,汹涌地漫过她脸上的沟壑。
“这是……她留下的……说是……要给你的……”她颤抖着,将那个蓝印花布的包裹,更近地递到我的面前。
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倒塌。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风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山涧流水声,院子里山茶花摇曳的轻响……一切都归于死寂。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绝望地擂动,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要砸碎骨头,又空洞得如同在深渊里下坠。
三年前……走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尖刀,精准无比地捅穿了我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拧。冰冷的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冻结了血液,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身体晃了晃,全靠一股蛮力死死钉在原地,才没有瘫倒下去。
眼前老妇人悲恸欲绝的脸、她手中那个刺眼的蓝印花布包裹,都开始剧烈地晃动、旋转,然后猛地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噬。大脑里一片空白,尖锐的耳鸣声像是无数根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肺部像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徒劳的抽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走了?林小雨……走了?
那个会在咖啡杯上画笨拙笑脸的女孩,那个总是安静出现在我取景框边缘的女孩,那个平安夜挽着别人消失在雪幕中的女孩……她……死了?
三年前?就在我懦弱地躲在暗房里冲洗那张绝望的雪景照片时?就在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陌生的街道游荡试图忘记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像一个溺水的人,徒劳地在窒息的痛苦中挣扎。脸颊一片冰凉,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正不受控制地、汹涌地滚落。
“……后生?”老妇人嘶哑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担忧和更深的悲悯。
这声音像是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让我从那种濒死般的窒息感中,找回了一丝微弱的意识。我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一寸寸地,移向她手中那个蓝印花布包裹的笔记本。
那是……小雨留下的……给我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渴望,驱使着我。我颤抖着,伸出僵硬得如同冻僵树枝般的手。指尖触碰到那蓝印花布粗糙而冰凉的表面时,猛地瑟缩了一下。那触感,像触摸到了死亡的冰冷。
我最终还是接过了它。很轻,又重逾千斤。
包裹的布结打得很紧。我的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和麻木,根本不听使唤。我低下头,用牙齿笨拙地去撕咬那个死结,咸涩的泪水不断滴落在冰冷的蓝印花布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终于,“嗤啦”一声,布结被扯开了。包裹散开,露出了里面那个厚厚的笔记本。
普通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素净的深灰色,没有任何花纹。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显然被主人无数次地翻阅过。它静静地躺在我掌心,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松木和泪水泥土气息的冰冷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几乎要痉挛的手指,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文字。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一张被仔细裁剪过、只保留了一小部分画面的照片。画面里,是城市熟悉的街道一角,背景虚化。焦点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穿着深色的夹克,背着相机包,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对着地面调整相机参数。阳光落在他微卷的深棕色发顶,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那是我。是我刚认识小雨不久时,在咖啡馆窗外拍一组落叶时,无意中被某个路人拍下的瞬间!这张照片的原始底片,我甚至从未冲洗出来过!
我猛地翻过一页。
第二页,依旧是裁剪过的照片。画面里,我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眉头微蹙,侧脸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里显得清晰而专注。桌上放着一杯咖啡,杯沿似乎有个模糊的白点——那大概是她画上去的笑脸?
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我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地翻动着厚厚的笔记本。每一页,都贴着一张或几张裁剪过的照片。背景各异,构图不同,但主角只有一个——我。
我在街对面拍摄车流时模糊的侧影;我蹲在路边逗弄一只流浪猫时被放大的手部特写;我站在天桥上拍日落时被拉长的、孤独的剪影;我皱着眉在暗房门口检查冲洗好的照片;我背着相机包在雨中奔跑,头发被淋得贴在额头上……甚至,还有几张,是我在咖啡馆里,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她用手机或是什么设备,偷偷拍下的近景——我凝视窗外时放空的眼神,我因为拍到满意照片而嘴角微微上扬的瞬间……
整整一本!密密麻麻!贴满了我的影像!像一个无声的、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漫长凝视!每一张照片都被精心裁剪,去掉了无关的背景,只聚焦在我身上。有的照片边缘还用清秀的笔迹标注着拍摄日期,或者一句极其简短的感受:
“10.23,晴。他今天好像有点烦?咖啡喝得很快。”
“11.7,阴。拍那只脏兮兮的小猫时,他笑了。很好看。”
“12.15,冷。他手指都冻红了,还在拍。”
“平安夜,大雪。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悲伤的树……”这一页,贴着的正是那张平安夜街景照片的裁剪版,画面里只有我站在梧桐树下、被大雪覆盖的模糊身影,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照片旁边,是一小片被泪水晕染开的、模糊的墨迹。
我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大滴大滴地砸落在那些泛黄的照片和娟秀的字迹上。原来,在我自以为隐秘地捕捉着她边缘身影的同时,她也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如此专注、如此沉默地凝视着我!像一个躲在暗处的、虔诚的记录者,收集着我所有不自知的瞬间!那些我以为擦肩而过的、无人在意的时刻,都被她如此珍重地收藏在了这本厚厚的册页里!
翻动的手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抖。照片的风格渐渐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城市街景,而是变成了云停的风景:云雾缭绕的山峦,古朴的木楼小巷,开满野花的山坡,清澈见底的山涧……这些照片拍得宁静而优美,但画面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的身影。
直到最后一页。
没有照片。
只有一页写满字的纸。纸张有些泛黄,折痕很深,显然被反复展开又叠起过无数次。那字迹清秀而熟悉,正是照片旁边标注的笔迹。只是,这页纸上的字迹,明显虚弱了许多,笔画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颤抖,有几处甚至被水滴晕染开,模糊了字迹。
“沈屿,”
开头两个字的后面,留下了一小段空白,像是提笔的人,曾长久地停顿,不知该如何继续。
“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吧?希望没有吓到你。对不起,用这种方式告别。我攒了那么久的勇气,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差一点点就够走到你面前了。”
“从你第一次推开‘时光转角’的门,带着那台笨重的老相机,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看着窗外发呆的样子,你因为拍到好照片偷偷抿嘴笑的样子,你皱眉的样子……都那么好看。你拍下的那些街景,那些光影,让我觉得这个灰扑扑的世界,原来还有那么多值得收藏的角落。你每次按下快门的瞬间,我都觉得,你在替我收集这个我可能无法长久停留的世界。那些照片,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脚步,我的……舍不得。”
“平安夜那晚,是我表哥来接我回老家。医生……最后通牒了。我本想鼓起勇气和你道别,甚至……想告诉你一点点我的心意。可我站在门口,看着你站在街角树下的样子,那么孤单,怀里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我的勇气一下子就溃散了。我是个胆小鬼,沈屿。我怕看到你惊讶或者……同情的眼神,我怕成为你的负担。我更怕……怕自己会哭出来,会舍不得走。所以,我逃了。像个最懦弱的逃兵。”
“回到云停,每一天都变得很短,又很长。山里的空气很好,风景很美,可我还是好想念那条有梧桐树的街,想念咖啡的香气,想念……偷偷看你的日子。我把你留在照片里的样子都剪下来,贴在这里。看着它们,就好像你还在窗外,还在那条街上。我还拍了很多这里的云,这里的山,这里的阳光……想把所有我觉得好的东西都拍下来。我想,如果……如果我能攒够一百张,攒够一百张我觉得足够好的照片,我就带着它们回去找你。把它们都送给你。然后,亲口告诉你……”
信写到这里,后面的字迹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水渍彻底洇开,模糊得完全无法辨认。那水渍的边缘扩散开,像一朵绝望枯萎的花。
在信纸最下方,那片巨大的泪痕旁边,还有一行更小、更虚弱的字,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沈屿,别难过。能这样偷偷地喜欢过你,收集过有你的世界,已经是我……最大的运气了。”
最后一个“了”字的最后一笔,长长地拖下去,虚弱得几乎要消失,最终无力地停在了纸页的边缘。
信纸从我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枯叶,无声地飘落在散落一地的照片上。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粗糙的木地板上。膝盖撞击地板的钝痛毫无知觉。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哑绝望的哀嚎。那不是哭泣,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痛吼!积蓄了三年的寻找、懊悔、隐秘的期待,还有此刻这灭顶的、迟来的真相,如同溃堤的洪流,混合着滔天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自责,彻底冲垮了我所有的堤坝。
我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剧痛而剧烈地痉挛、抽搐。双手死死地抠抓着冰冷的地板,指甲断裂的疼痛毫无感觉。额头抵着那些散落的、印着我无数身影的照片,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度。泪水、汗水、还有喉咙里涌上的腥甜气息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灼烧着皮肤。每一次抽泣都耗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带来窒息般的痛苦,而每一次贪婪的吸气,又灌入满肺的冰冷和绝望。
“差一点……差一点就有勇气走到你面前了……”
“偷偷地喜欢过你……收集过有你的世界……最大的运气……”
她颤抖的、虚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脏最深处。原来平安夜那晚,我们都在街角,都在大雪中,怀揣着各自不敢言说的心意,然后……擦肩而过,永隔生死!我恨!我恨我的懦弱!我恨我的自以为是!我恨这该死的命运!
老妇人悲恸的哭声在我耳边响起,她的手颤抖着落在我的背上,试图给予一点无力的安慰。但她的哭声,混合着我绝望的嘶嚎,在这间弥漫着松木和泪水泥土气息的古老客栈里,交织成一首凄厉的、令人心碎的安魂曲。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痉挛和嘶嚎终于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瘫软在地板上,脸贴着那些被泪水浸透的照片。意识在无边的冰冷黑暗中沉浮。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那本摊开的、贴满我影像的笔记本,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矗立在散落的信纸旁。
老妇人强忍着悲痛,用枯瘦的手,颤抖着,将一张照片塞进我虚软无力的掌心。
“后生……”她哽咽着,声音破碎,“这张……是囡囡……最后那几天……常拿着看的……她总坐在后山坡上……对着那边拍……”
我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掌心的照片上。照片有些发旧,是云停小镇的风景。视角很高,似乎是从山坡上俯拍的。画面里,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层层叠叠的古老木屋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漂浮在仙境之中。阳光穿透云层,形成一道道光束,洒落在青黑色的屋顶和蜿蜒的石板路上,美得惊心动魄。
山坡?她最后常去的地方?
一股莫名的、微弱的力量支撑着我。我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扶着旁边的矮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我推开客栈的后门,一股带着浓郁草木清香和凛冽寒意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
客栈后面是一条向上延伸的、被杂草和碎石覆盖的小径。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沿着小径,踉踉跄跄地向上攀爬。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老妇人无声地跟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终于,爬上了客栈后方那个不算太高的山坡顶端。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正是照片里的景象!连绵起伏的苍翠群山在云雾中延展,山坳里,云停小镇那些古老的木屋如同积木般层叠错落。此刻正是傍晚,夕阳的金辉穿透翻涌的云海,将天地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色。山风浩荡,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吹干了脸上冰冷的泪痕,却吹不散心头那万载寒冰般的绝望和空洞。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脚下是柔软的草地,开着不知名的紫色和白色的小野花。她最后的日子,就坐在这里吗?看着这片她深爱的、也最终埋葬了她的土地?她在这里……想些什么?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小镇的方向,试图寻找她镜头里曾聚焦的某个点。突然,我的视线凝固了!
在层层叠叠的木屋缝隙间,在某个特定的角度,穿过两栋老屋狭窄的间隔,我的目光,竟然捕捉到了……“栖云客栈”的屋顶!更确切地说,是客栈三层阁楼那扇小小的、朝北的窗户!
那扇窗户……是我今早入住的那个房间的窗户!窗外,正对着的,就是这片山坡!
一个可怕的、带着血腥味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我早已麻木的脑海里炸响!我猛地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张照片——那张她最后的日子里反复凝视的、从山坡俯拍云停小镇的照片!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颤抖着,近乎疯狂地举起那张照片,凑到眼前,目光死死地钉在照片的右下角!在那些层层叠叠的木屋缝隙间,在那个极其刁钻、极其隐蔽的角度……在阳光穿透云层形成的一道金色光束边缘……在几片被虚化的树叶轮廓之间……
我看到了!
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完美隐藏在光影和景物之中的点!
那是一个窗户的轮廓!一扇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窗户!
那扇窗……正是我工作室的窗户!在我居住的老城区公寓楼里,那扇朝南的、对着外面嘈杂街道的窗户!那个我常常在深夜独自冲洗照片、或者对着电脑发呆的位置!
原来……原来她镜头对准的,从来不只是云停的风景!她坐在这个山坡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用她最后的力量举起相机,隔着千山万水,隔着重峦叠嶂,隔着她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和生死……她真正想捕捉的,是那个她再也回不去的城市里,那个她再也无法靠近的人……窗内那一点或许存在的、微弱的光亮?
她最后的目光,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凝固的方向,是我?!
“轰——!”
脑海中最后一丝支撑彻底崩塌。眼前壮丽的云海、绚烂的晚霞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山风依旧在耳边呼啸,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喉头猛地一甜,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了上来!
“噗——”
温热的鲜血,如同绝望的喷泉,狂喷在我手中那张染血的风景照片上,瞬间将那扇小小的窗户轮廓彻底淹没在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之中。视野里最后的光亮,也随着那片猩红,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