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属于我的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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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被月光照亮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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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次抬手擦掉溅在镜片上的雨水时,林默听见了命运急转弯的声音。不是比喻,是车外湿滑路面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紧接着是沉闷而惊心的撞击声,仿佛一记重拳狠狠擂在暴雨鼓胀的夜之皮囊上。她下意识地猛踩刹车,老旧的金杯殡仪车在积水的路面上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像一条濒死的鱼,最终有惊无险地停在路边浑浊的水汪里。

她伏在方向盘上,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胃部阵阵发紧。雨水狂暴地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而连绵的噪音,几乎要淹没掉整个世界。车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陈旧气味,混合着车窗缝隙渗入的雨腥味,令人窒息。

良久,她才勉强抬起头,后视镜里映出自己惨白而湿漉漉的脸,镜片模糊一片。她摘下眼镜,用衣角胡乱擦了擦,重新戴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个长长的、沉默的黑色裹尸袋。冰冷的拉链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任务就在里面,一个刚被命运粗暴收割的少年。

车窗外,救护车和警车旋转的蓝红光芒撕裂了雨幕,像地狱之门开启时泄露的光。雨点疯狂地抽打着挡风玻璃,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里一片混沌的水幕。她再次启动车子,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杯车重新汇入这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雨夜洪流,朝着城市边缘那座孤零零的建筑——静安殡仪馆驶去。

车轮碾过坑洼,裹尸袋随着颠簸轻微晃动了一下。林默的指尖冰凉,紧紧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城市巨大的阴影在暴雨中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湿漉漉的巨兽。

殡仪馆那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陈旧气息的味道,在踏入工作间的那一刻就彻底包围了林默。白炽灯管投下冰冷的光线,毫无感情地照亮了不锈钢的操作台面,映出金属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寒光。空气里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蜡质气味,那是她工作中最熟悉的味道之一。

裹尸袋被小心地放置在冰冷的台面上,拉链被缓缓拉开的声音,在这过于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林默屏住了呼吸。

一张年轻的脸庞显露出来,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沾着泥水和细碎的车窗玻璃渣。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甚至更小一点,五官清秀,唇边绒毛未褪,本该是充满朝气的年纪。然而此刻,他闭着眼,湿透的黑发黏在额角,像一幅被雨水无情打湿、揉皱的青春画稿。更触目惊心的是他右侧额头至颧骨的位置,一片狼藉的凹陷和撕裂伤,骨头碎裂的痕迹清晰可见,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捏碎过。血污和泥水混杂着,凝固在伤口边缘。

林默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见过太多死亡的面容,从衰老松弛到意外导致的支离破碎。但每一次面对如此年轻、如此突兀地被折断的生命,胸腔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总会压得更深一分。

她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拨开少年额前湿冷的碎发,指尖触碰到皮肤的冰凉质感让她心头一颤。目光落在少年沾满泥污的裤子上,靠近大腿外侧的口袋位置,布料颜色明显更深,似乎浸透了什么液体。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先专注于更紧急的面部修复。她拿起一旁的记录板,翻到家属特殊要求那一栏。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用力:

“要像睡着一样完整。要像。”

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眼睛。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少年破碎的脸庞上,耳边仿佛响起一个冰冷而压抑的女声——电话里,那个自称少年继母的女人,声音像绷紧的弦:“……我要他完完整整,像只是睡着了一样。林师傅,您必须做到。费用不是问题,但我要他像睡着了一样!”那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

“像睡着一样……”林默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在空旷的工作间里显得异常干涩。她放下记录板,戴上薄薄的医用橡胶手套,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住她的手指。她从工具架上取下一瓶特殊的清洁溶液,开始极其小心地清理少年脸上和头发上的泥污与碎玻璃。每一次擦拭都无比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具躯壳里早已飘散的灵魂。清理伤口边缘时,她需要格外专注,动作稳定得像精密仪器。她拿起小镊子,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夹出那些深深嵌入皮肉里的、细小的玻璃碎片。

清理工作漫长而枯燥,只有镊子偶尔碰到不锈钢托盘边缘发出的细微“叮”声,以及她自己的呼吸声。当少年脸庞上大部分的污物被清除后,那张年轻面孔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那巨大的、凹陷的伤口也愈发狰狞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

林默直起有些发酸的腰,退后一步,目光沉静地审视着。修复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这不仅仅是在填补一个物理的缺口,更是要对抗死亡本身带来的僵冷和变形,在废墟之上,重建一个“睡着”的幻象。

工作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陈哥探进半个身子,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他四十多岁,是馆里的老员工,一张圆脸上总是带着点看透世情的疲惫和随和。

“小林,还没弄完?”他小声问,目光扫过操作台上少年安静却破碎的脸,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随即又迅速松开,换上一种惯常的、带着点劝慰意味的表情,“喝口热水?提提神。”

林默没回头,依旧专注地用测量尺比对着少年左脸的轮廓,在纸上快速勾勒着什么,头也不抬地应道:“快了。脸型得先定下来,右边塌得太厉害。”

陈哥把搪瓷缸放在门边的旧木桌上,踱步过来,站在林默斜后方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他瞥了一眼少年裤子上那块深色的污渍,又看看林默专注的侧脸和她手中复杂的图纸,咂了咂嘴。

“唉,这孩子……可惜了。”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他那个妈……哦,是后妈,电话里你也听到了,那个劲儿……啧啧,要求高得吓人。我说小林啊,”他往前凑了半步,带着过来人的口吻,“这种活儿,咱们尽力就好,别太较真儿。‘睡着一样’?这话听着就……唉,家属嘛,接受不了,总得找个地方撒气儿、提点不可能的要求。咱们把大面儿上弄得体体面面,对得起良心就成。你看这骨头碎的……”他指了指少年额角的伤口,“又不是神仙,还能真给变回去?差不多得了,别把自己熬垮了。”

林默握着笔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她微微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陈哥脸上,没什么情绪,却让陈哥后面的话莫名地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像深海一样沉静,也像深海一样难以撼动。

“陈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他裤兜里……是不是塞着什么硬东西?有点硌手。”

陈哥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少年裤兜的位置,随即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嗨,能有什么?估计是学生证、钥匙串儿什么的吧?等会儿家属来了,让人家自己处理吧。咱们碰那地方不合适。”他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道,“你看他那脸……那才是大头!先把这关过了再说别的吧!”

林默没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回到少年脸上那片破碎的区域。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少年冰冷的额角,感受着那令人心悸的凹陷轮廓。然后,她拿起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创面深处残留的细小骨渣和异物。冰冷的金属器械触碰骨骼时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她屏住的呼吸。清理完毕,她开始用特殊的、可塑形的医用骨水泥进行初步的填充和塑形,试图重建被撞碎的面部骨骼框架。这个过程缓慢而精细,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手部稳定性。

时间在冰冷的灯光下无声流淌。陈哥靠在门框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缸子里的热水,看着林默几乎凝固般的背影,最终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轻轻带上了门。他知道,劝不动。这个小林,平日里看着闷声不响,可骨子里那股子对自己手艺的执拗劲儿,跟石头似的。

工作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器械偶尔触碰的细微声响,以及林默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她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眼前这张破碎的脸庞上。她调好肤色蜡,一点一点填补、塑形,用最细的画笔蘸取特制的颜料,小心翼翼地模仿着皮肤的自然纹理和血色。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眼镜片上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摘下眼镜擦拭。

不知过了多久,当林默终于放下手中最细的那支笔,用指腹最后一点余温极其轻柔地抚平一处极其细微的衔接痕迹时,少年右侧脸颊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经被一片平滑、自然的肤色所覆盖。额角至颧骨的轮廓被完美地重塑出来,与他完好的左脸几乎对称。她后退一步,长时间高度集中带来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她不得不扶住冰冷的操作台边缘才稳住身体。她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痛得几乎要炸开的眉心。

完成了。

镜片重新戴上,她再次审视着操作台上的少年。灯光下,他面容安详,肤色均匀,仿佛真的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无梦的睡眠。只有紧闭的眼睑和毫无生气的唇线,无声地宣告着死亡的绝对统治。那可怕的凹陷消失了,被一种近乎奇迹的“完整”所替代。

林默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块压了她一夜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少年右侧裤袋的位置。那块深色的污渍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深褐近黑,边缘不规则地晕染开。一个念头突兀地闪过脑海——那污渍的形状,似乎……有点奇怪?不像单纯的水渍或泥点。

她迟疑着,目光在少年安详的脸庞和那个可疑的裤袋之间游移。陈哥的话在耳边回响:“等会儿家属来了,让人家自己处理吧……碰那地方不合适。”职业规范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那里。遗体整容师触碰逝者衣物内的私人物品,是绝对的禁忌。

然而,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那裤袋的轮廓,似乎真的有些微微鼓起,里面分明藏着什么硬物。是钥匙?学生卡?还是别的什么?那深色的污渍……会不会是血?如果是血浸透的纸张……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想起少年那张如此年轻、本该在教室里或球场上挥洒汗水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咙。她最终没能战胜内心那股莫名的牵引。她戴上新的手套,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最脆弱的蝶翼。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少年裤袋上那颗小小的金属纽扣,指尖探入那冰冷、带着湿气的布料深处。

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触感……是纸。厚实、挺括,像是乐谱纸的质感。而且不止一张,是折叠起来的、有相当厚度的一沓。指尖传来的湿冷黏腻感证实了她的猜测——是血液浸透后干涸的触感。纸页的边缘似乎还带着点毛糙,也许是被暴力撕扯过?

她的心猛地一沉,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抖。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那沓浸满暗褐色血污的纸张从裤袋里抽了出来。

纸张被折叠成几层,边缘已经被暗褐色的血块彻底黏连在一起,硬邦邦的。她不敢用力去掰,生怕彻底毁掉它。只能就着灯光,辨认暴露在最外层、尚未被血污完全覆盖的一角。

几行印刷体的五线谱和蝌蚪般的音符隐约可见。在那一小片相对干净的区域,有两个用花体英文印刷的单词:

**“Moonlight Sonata”**(月光奏鸣曲)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滞。贝多芬。《月光》。少年裤袋深处,竟然是一份被鲜血浸透的钢琴乐谱?在这个暴雨的死亡之夜?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他当时在做什么?赶去练琴?参加比赛?还是……仅仅为了某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弹奏?

就在这时,工作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了,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林默几乎是触电般地将那沓血污的乐谱塞进了自己工作服的口袋里,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头。然而,精心修饰的妆容无法完全掩盖她眼底浓重的青黑和那种被巨大悲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感。她一手扶着门框,身体微微摇晃,目光死死地钉在操作台上那具已然“修复完好”的少年遗体上。

她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少年平静的脸庞,似乎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那双空洞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聚焦在少年右侧裤袋的位置——那里,纽扣解开着,露出了里面同样沾着暗色污渍的布料内里。

女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灯光下的少年还要惨白。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了一下,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高跟鞋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敲击出凌乱刺耳的声响。她冲到操作台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你……”她的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尖利、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怒和难以置信,“你做了什么?!”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林默,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地刺过来:“你连他裤袋里的东西都没发现吗?!你连看都没看一眼?!你就这样……就这样把他弄成这副‘睡着’的样子?!你知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对他意味着什么?!你算什么整容师!你连一个死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都看不见!”

女人的嘶吼在空旷的工作间里回荡,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指控。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狠狠砸在林默的心上。口袋里,那沓浸透少年鲜血的乐谱,隔着薄薄的工作服布料,正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冰冷而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林默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辩解,想掏出那沓乐谱,想告诉她“我看见了,我发现了,它就在这里!”可是,职业的禁忌、陈哥的警告、女人此刻歇斯底里的疯狂状态……无数道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舌头和双手。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着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愤怒和悲痛,脸色同样苍白如纸。女人那撕心裂肺的指控,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林默的耳朵里,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你连一个死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都看不见!”

这句话,带着滚烫的绝望,瞬间点燃了林默脑海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眼前女人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在冰冷的灯光下,诡异地与另一张脸重合了——

同样是冰冷的雨夜,密集的雨点砸在廉价出租屋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嘲笑。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潮湿霉变的气味。她刚结束一个通宵的修复工作,带着一身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推开家门。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她的未婚夫周伟坐在唯一的那张旧沙发上,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阴沉。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丝绒首饰盒,里面那枚小小的钻戒,在昏暗中闪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回来了?”他抬起头,声音干涩,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和她还没来得及脱下的、沾着不明污渍的工作服外套上逡巡。

林默疲惫地应了一声,脱下外套挂在门后,习惯性地走向厨房想倒杯水。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心脏。

“我们……”周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更显紧绷,“我们谈谈。”

林默握着水杯的手顿住了,冰凉的水溅了几滴在手指上。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谈什么?”

“你那个工作……”周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林默,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知道我同事今天问我什么吗?问我女朋友是不是在火葬场给死人化妆的!问我……问我晚上搂着她睡觉会不会做噩梦!”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几步冲到林默面前,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红丝:“你摸摸自己的手!你闻闻你身上的味道!那是死人味!是福尔马林味!是……是腐烂的味道!”他抓住林默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

“你看看这个!”他把茶几上的首饰盒抓起来,几乎戳到林默眼前,“我买它的时候,想着给我未来的老婆戴上!可我老婆是个天天摸死人的!我爸妈知道了会怎么想?亲戚朋友知道了会怎么想?以后有了孩子,同学问起来‘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孩子怎么说?啊?!”

“周伟……”林默试图抽回手,声音发颤,“这是我的工作,我……”

“工作?什么样的正经女人会去做这种工作?晦气!恶心!”周伟猛地甩开她的手,像甩开什么肮脏的东西。他指着门后那件工作服,声音因为极度的厌恶而扭曲变调,“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满身死人气!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默。她浑身冰冷,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眼前这个曾经许诺给她未来的男人,此刻用最恶毒的语言,将她视若生命的职业,连同她整个人,都钉在了耻辱柱上。

周伟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抓起茶几上那个首饰盒,看也没看,像是要扔掉什么极其肮脏的垃圾,手臂用力一挥——

小小的丝绒盒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地掉进了墙角那个敞开的、散发着异味的地漏口。紧接着是金属磕碰管道壁发出的轻微“叮当”声,迅速被下水道深处传来的、空洞的回响吞没。

那枚承载着微弱希望的戒指,连同她最后一点对世俗理解的奢望,一起消失在了黑暗污浊的深渊里。

周伟看也没看那个地漏,仿佛只是丢掉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他抓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胡乱地往身上套,声音冰冷而决绝:“林默,我们完了。这地方,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门被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久久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冰冷的穿堂风裹挟着外面的雨腥味涌进来,吹在林默脸上,像无数个冰冷的耳光。

她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捂住脸。指缝间,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混合着雨水拍打铁皮屋顶的噪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呜咽。地漏口散发出的那股陈旧污水的味道,混合着眼泪的咸涩,成了那个雨夜刻入骨髓的绝望气息。

“林师傅!林师傅!”

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唤声,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猛地凿碎了林默脑海中那令人窒息的雨夜画面。她一个激灵,从沉沦的回忆深渊里挣脱出来,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门外站的是陈哥,脸上带着少有的焦急:“小林!快!张辰(她这时才从陈哥口中知道少年的名字)他妈妈……哦,后妈,在告别厅那边……情绪完全失控了!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哭得快背过气去了!司仪和家属都劝不住!你快过去看看!毕竟是你……经手修复的,兴许能劝两句?”

林默下意识地摸向工作服口袋。那沓浸透血污、冰冷而坚硬的乐谱,隔着布料,硌着她的掌心。告别厅……失控的继母……张辰……《月光奏鸣曲》……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我马上去。”话音未落,人已经跟着陈哥冲出了工作间。

告别厅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哀恸。低徊的哀乐被刻意调得很轻,却像无形的细线,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稀稀落落的亲友站在告别区外围,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悲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不安。人群的中心,靠近水晶棺的位置,气氛却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张辰安静地躺在铺满鲜花的棺内,灯光柔和地洒在他脸上,经过林默精心修复的面容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安详,完美地符合了“像睡着一样”的要求。然而,此刻的他,却像一个风暴的中心。

他的继母——那个在工作室里歇斯底里指控林默的女人——正死死地伏在水晶棺的边沿。她精心挽起的发髻已经完全散乱,几缕头发被泪水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黑色的套装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她双手死死扒着棺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玻璃捏碎。她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探进了棺内,脸贴着少年冰冷的脸颊,喉咙里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哀鸣。

“辰辰……我的辰辰……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你让妈妈怎么办啊……啊……”她的哭嚎撕心裂肺,在压抑的告别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少年平静的额头上,又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几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亲属(大概是张辰父亲那边的)围在她身边,试图将她拉开,低声劝慰着:“小雅,别这样……让孩子安安静静地走吧……”“松手吧,你这样孩子走得也不安心……”“人死不能复生……”

然而他们的劝阻如同石沉大海。女人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扒着棺沿,力气大得惊人,任凭旁人如何拉扯,身体就是纹丝不动。她的哭声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悔恨和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痛苦: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总说你……总嫌你不够好……总拿你跟别人比……辰辰……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你起来骂我啊……你起来弹琴给我听啊……你弹得那么好……我从来没好好听过一次……从来没夸过你一句……辰辰……你回来……回来啊……”

她的哭诉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的抽噎和咳嗽,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般的悔恨。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开始偷偷抹眼泪,有人别过脸去不忍再看,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无声的压抑。司仪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流程卡,脸色尴尬又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

林默站在告别区的入口处,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女人的哭嚎像一把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看着棺中少年安详的、仿佛只是沉睡的脸,又看着女人痛不欲生、几近癫狂的模样。口袋里的那沓乐谱,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冰冷地贴着她的身体。

“弹琴……从来没好好听过一次……从来没夸过一句……”女人破碎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林默记忆的闸门。少年裤袋里那份浸透鲜血的《月光奏鸣曲》乐谱……他是在赶去练琴?还是……赶去弹给谁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裤袋里紧紧揣着的,是献给这个此刻哭喊着悔恨的继母的乐谱?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劈入林默混乱的脑海。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瞬间涌向了头部。她猛地攥紧了口袋里的乐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行……这太冒险了……太不合规矩了……万一……万一……

然而,看着女人那痛彻心扉、仿佛灵魂都在被地狱之火灼烧的背影,看着棺中少年那张平静得近乎虚幻的脸庞,林默胸口那堵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墙,轰然倒塌了一角。

就在司仪硬着头皮,试图再次上前劝说,亲属们也准备加大力气强行将女人拉开时,林默动了。

她没有走向风暴中心的女人,而是猛地转身,拨开身后略显拥挤的人群,朝着告别厅侧门的方向疾步走去。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引得旁边几个亲友投来诧异的目光。

“哎?林师傅?”陈哥在她身后焦急地低喊了一声,不明所以。

林默充耳不闻。她冲出告别厅侧门,外面是连接着办公区域的一条狭窄走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稍稍冷却了她沸腾的思绪。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走廊。没有!她需要的东西不在这里!

她几乎是奔跑起来,冲向不远处的值班室。值班室的门虚掩着,她一把推开。里面只有一个年轻的值班员正对着电脑屏幕打盹,被她的闯入吓了一跳。

“手机!借我用一下!快!”林默的声音急促得变了调,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值班员被她煞白的脸色和眼中的急切惊住了,下意识地把放在桌上的手机递了过去。

林默一把抓过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她飞快地解锁屏幕,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用力地敲下几个字:

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音频

屏幕瞬间跳出无数条结果。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寻找着那个最直接、音质相对清晰的播放链接。找到了!一个音乐平台的播放页面。她毫不犹豫地点击了播放按钮。

几秒钟的缓冲,在那一刻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林默紧紧攥着手机,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

终于——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提示音后,悠扬而熟悉的旋律,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种深沉的、带着淡淡忧郁的美,从手机那小小的扬声器里,清晰地流淌了出来。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是它!就是《月光》第一乐章那标志性的、如同月光倾泻般的三连音!

林默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猛地转身,像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值班室,朝着告别厅狂奔而去。手机紧紧攥在她汗湿的手心里,那纯净而哀伤的琴音,如同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在狭窄的走廊里跟随着她的脚步,一路流淌。

她冲回告别厅侧门,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里面,拉扯的场面正陷入僵持。司仪和两个男性亲属正费力地试图将哭得脱力的女人从棺沿上架开,女人则死命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声音。

就在这混乱不堪、空气都仿佛凝固的瞬间——

林默冲到了人群的最前方,距离水晶棺和那撕扯的中心只有几步之遥。她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那部正在播放音乐的手机,将扬声孔对准了告别厅的上空。她的动作突兀而决绝,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张太太!”林默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奇异力量,盖过了女人的哭嚎和旁人的劝阻,“您听!您听听这个!”

下一秒,那纯净、哀婉、如同月光般流淌的钢琴声,被手机扬声器放大了数倍,骤然间充满了整个告别厅!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那标志性的、连绵不断的三连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深沉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呜咽。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琴音流淌,如同月光穿透了厚重的乌云,温柔地洒落在这片被悲伤浸透的土地上。那旋律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忧伤,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宁静与和解的力量。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打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奇迹发生了。

死死扒着棺沿、哭得浑身抽搐、几乎陷入癫狂的女人,身体猛地一僵。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卡在了喉咙深处。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停止了挣扎。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散乱的头发黏在布满泪痕、红肿不堪的脸上,那双原本被绝望和狂怒充斥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空茫的呆滞。她怔怔地、茫然地循着那悠扬的琴声,看向林默高举的手机,仿佛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天籁之音来自何处。

告别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纯净的钢琴旋律在空气中自由流淌、回荡,洗涤着每一寸被悲伤浸染的空间。所有的拉扯停止了,所有的劝阻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倾听着这仿佛来自天国的、抚慰灵魂的琴音。

女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伏在棺沿上。但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渐渐聚焦在那发出乐声的手机上。然后,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手机,穿透了冰冷的棺椁,落回了棺内少年那张安详平静的脸上。她眼中的呆滞如同冰雪般缓缓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烈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巨大悲伤彻底淹没的痛楚。

她的嘴唇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咯咯的声响。她不再看手机,不再看林默,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棺中少年沉睡般的容颜。那琴声,如同打开了她记忆最深处的闸门,汹涌的情感洪流终于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是……《月光》……”她终于发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是辰辰……辰辰最后在练的曲子……”她猛地抬起一只手,不是指向手机,而是指向棺中的少年,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他……他那天晚上……就是……就是要去参加选拔赛……弹这首曲子……他……他跟我说过……他说……他说……”她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林默动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放下高举手机的手臂,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郑重地,走到了水晶棺旁,站定在女人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因为常年接触冰冷的器械和化学药剂,指节略显粗大,皮肤也有些干燥粗糙。此刻,那只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沓被折叠起来的、边缘沾满暗褐色干涸血污的纸张。纸张硬邦邦的,依稀能看出是乐谱纸的质地。

女人涣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林默的手心。当她看清那是什么时,她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后一仰,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她死死地瞪着那沓血污的乐谱,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也最残酷的景象。

林默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沓黏连在一起的乐谱最外层,被血污覆盖最少的一角,轻轻翻开。

更多的印刷体五线谱和蝌蚪般的音符显露出来。最关键的是,在翻开那一页的背面,靠近折痕的位置,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小字,清晰地暴露在告别厅明亮的灯光下。

那字迹有些稚嫩,却写得非常用力,力透纸背:

“献给总说我不够好的新妈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告别厅里,只剩下《月光》那纯净、哀伤而宁静的旋律,依旧在空气中如泣如诉地流淌。琴声环绕着每一个人,像一场无声的、浩大的和解。

女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纸还要苍白。她死死地盯着那行小字,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果不是还扒着棺沿,几乎要瘫倒在地。

“……献……献给……”她嘴唇翕动着,反复念着那两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向林默,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难以置信、锥心刺骨的痛、还有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的希冀。

“这……这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从他……从他口袋里……”

林默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一个短促而沉重的音节:“嗯。”

这个肯定的回应,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女人。她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灵魂被碾碎般的悲鸣:“啊——!!!”

这声悲鸣,不再是之前的狂怒和指责,而是纯粹的、被真相彻底撕裂心肺的绝望和悔恨。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不再是扒着棺沿,而是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想要抱住棺中的少年,却又在触碰到冰冷玻璃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拉住——是她自己内心的崩溃。

她瘫软下去,跪倒在水晶棺前冰冷的地面上。额头重重地抵着冰冷的棺椁底座,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这一次,她的哭泣不再是风暴般的宣泄,而是一种沉入骨髓的、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整个告别厅鸦雀无声。只有那如月光流淌的琴音,依旧在回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跪地痛哭的女人和她面前那具安详的少年遗体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奇异的宁静。之前拉扯她的亲属,此刻都默默地松开了手,红着眼眶,别过脸去。司仪静静地放下了手中的流程卡,垂下了头。

林默站在女人身边,手中的乐谱仿佛有千钧重。她看着女人因极度痛苦而蜷缩的背影,看着棺中少年在琴声环绕下平静得近乎神圣的睡颜,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她默默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沓承载着少年最后心意和鲜血的乐谱,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女人颤抖的手边。

冰凉的、带着血污的纸张触碰到女人冰冷的手指。

女人浑身剧烈地一颤。她的哭声骤然停止了一瞬。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脸上妆容糊成一团,狼狈不堪。她先是茫然地看着手边那沓乐谱,指尖颤抖着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血块。然后,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越过乐谱,越过林默沾着污渍的工作服下摆,最终,定格在林默的脸上。

那张脸上,同样布满泪痕,镜片后的眼睛红肿着,里面没有指责,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时间仿佛又静止了几秒。

女人布满血丝、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里,那狂涛骇浪般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光芒——是恍然大悟后的剧痛,是看到真相后灵魂被灼烧的震撼,是面对眼前这个沉默女人时,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的、汹涌而来的巨大歉疚和……感激。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情绪堵住。她挣扎着,试图从冰冷的地上站起来,身体却因为脱力和悲痛而虚软无力。林默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

借着一扶之力,女人终于艰难地站直了身体。她依旧泪流满面,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沓乐谱,也没有再看棺中的少年。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深深地,锁在林默的脸上。那眼神,穿透了泪水,穿透了林默工作服上的消毒水气味,穿透了世俗加诸于这个职业的所有偏见和冰冷标签,直直地看到了最深处——那个同样伤痕累累、却在废墟之上固执地重建着生命最后尊严的灵魂。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在《月光》那哀伤而宁静的尾音袅袅回荡的告别厅里,女人猛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林默!

那拥抱的力量如此之大,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决绝,勒得林默几乎喘不过气。女人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林默肩头的工作服布料,灼热的温度穿透了那层薄薄的棉质,一直烫到她的心底。女人滚烫的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脖颈,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颤抖。

林默的身体在最初的冲击下僵硬了一瞬。但随即,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女人滚烫的拥抱和泪水里,汹涌地冲垮了她心中那道筑了三十年的、名为“屈辱”和“不被理解”的冰墙。

她僵硬的手臂,在女人绝望而用力的拥抱中,先是迟疑地、微微地抬起,然后,终于慢慢地、慢慢地环抱住了女人颤抖的后背。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生涩的、几乎被遗忘的安抚意味。

女人把脸深深埋在林默的肩窝里,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用尽生命所有力气吐出的、破碎而清晰的句子:

“谢谢您……”

她哽咽着,肩膀剧烈地耸动。

“谢谢您……让他……完整……”

“真的……谢谢您……”

每一个“谢谢”,都像一颗滚烫的、饱含血泪的珍珠,重重地砸在林默的心湖深处,激起滔天的巨浪。三十年。整整三十年。那些冰冷的白眼,那些刻意的疏远,那些压低的议论,那些像躲避瘟疫般的嫌恶眼神,那些“晦气”、“死人味”、“不是正经女人”的恶毒标签,那些在深夜独自吞咽的苦涩和委屈……所有积压在心底的沉甸甸的冰块,所有背负的职业屈辱,所有不被理解的孤独重量……

在女人这一句带着滚烫泪水的“谢谢您让他完整”里,在那绝望而用力的拥抱中,轰然一声,彻底消融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冲上她的头顶。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她再也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回应,很轻,却带着灵魂震颤的重量:“……嗯。”

她紧紧地回抱着怀中这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母亲,感受着对方身体传来的、生命绝望的颤抖和温度。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世人嫌弃的“摸死人的”,她只是一个桥梁,一个摆渡人,一个在生命破碎的终点,以沉默的匠心,缝合了生与死之间那道巨大鸿沟的人。她让一个破碎的少年“完整”地走向彼岸,也阴差阳错地,将一个生者从绝望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告别厅里,依旧静默。只有手机里循环播放的《月光》第一乐章,那纯净、哀伤而又带着奇异抚慰力量的琴音,温柔地流淌着,萦绕在紧紧相拥的两人周围,萦绕在每一个沉默的、眼含热泪的见证者心头。那琴声,是少年张辰未曾来得及奏响的绝唱,是母亲迟来的、泣血的忏悔,也是林默三十年孤独跋涉后,终于抵达的、被理解的彼岸。

仪式结束,人群如退潮般散去,告别厅里只留下空荡的寂静和若有似无的花香余韵。林默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身体里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骤然松弛,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眩晕。口袋里,那沓乐谱的坚硬轮廓依旧存在,像一个隐秘的烙印。

她没有立刻离开。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慢慢地踱步到告别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停歇。墨蓝色的天幕上,厚重的云层正在缓慢地散开,被洗涤过的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遥远的天际线处,一抹极其浅淡、却无比清晰的鱼肚白,正小心翼翼地晕染开来,宣告着黎明的到来。

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林默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点温热的湿意,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短暂清晰的水痕,随即又被新的雾气覆盖。她望着窗外那抹越来越亮的天光,眼神有些空茫。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小林?”

是陈哥。他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慢慢走到她身边,隔着一点距离停下。他脸上惯常的那种世故的疲惫和劝人“差不多得了”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尴尬和更多是难以言喻的震动。

“喏,”他把搪瓷缸子递到林默面前,声音有点干涩,“刚泡的,压压惊……也……暖暖。”

林默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那个搪瓷缸子上。极其普通的白色缸身,边缘有些磕碰掉瓷的痕迹。然而,就在那斑驳的白底上,赫然印着一幅图案——简洁的黑色线条,勾勒出几枚清晰的钢琴琴键。

她的目光在那小小的钢琴键图案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迎上陈哥的目光。

陈哥避开了她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正在苏醒的天空,声音低沉了许多:“天快亮了啊……这一晚上,真是……”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含义不明的叹息,“唉……”

林默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印着钢琴键的搪瓷缸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到掌心,驱散了些许指尖的冰凉。她低下头,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微烫的、带着苦涩回甘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真实的暖意,熨帖着紧绷了一夜的神经。

她再次望向窗外。天色更亮了。云层散开的地方,甚至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金色霞光。殡仪馆院子里那些被暴雨冲刷了一夜的梧桐树,湿漉漉的枝叶在微明的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翠。一片小小的、嫩绿的新叶,不知何时被风卷起,恰好粘在了她面前的窗玻璃外侧。叶片上还滚动着晶莹的雨珠,在初露的晨曦映照下,折射出一点剔透的、生机勃勃的光芒,宛如一颗小小的、湿润的祖母绿。

林默的目光落在那片小小的新叶上,久久没有移开。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缸子上那凸起的琴键图案。肩头,被女人泪水浸透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的温度。

“嗯。”她终于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她捧紧了手中的杯子,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暖意,目光穿过玻璃,落在那片象征新生的小小叶子上,落在那片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广阔的天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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