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暗香浮动金鳞劫
第66章 暗香浮动金鳞劫
望海塔顶的风,裹挟着曹娥江的潮润与新入库的海外香料的奇异芬芳。
李烽指尖捻着一小撮纳赛尔支付的淡黄色乳香颗粒,清冽馥郁的气息冲淡了连日来的紧绷。
堡下,满载着首次远航红利的新造牛车,正吱呀呀地驶向库区,引来无数堡民翘首围观。
议事厅内,气氛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却也带着一丝凝重。
巨大的樟木箱敞开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金锭、色彩斑斓的宝石原矿、散发着药香的整捆犀角与没药、几大袋颗粒饱满的占城稻种,以及一卷用上好羊皮绘制的、标注着星斗与海岸线的简陋海图——这是纳赛尔承诺的部分兑现。
“禀堡主!”陈瘸子声音洪亮,枯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胡商纳赛尔首批支付:足色金锭三百两(三匹绸款),猫眼石原矿两匣,犀角十支,上等没药五十斤,占城稻种五百斤!海图在此!
余下精铁铜料,其言下月商船队抵达即补!”他顿了顿,眼中精光四射,“更紧要者,纳赛尔已联络其商行,于泉州港设点,专收我盐堡金鳞绸及‘盐神通宝’!
言称此钱成色足,分量稳,彼处商贾已认!”
“好!”李烽击掌赞道,“纳赛尔守信,海路初通!孙监丞,金锭入库甲字库。
犀角、没药移交药坊。稻种速交农桑所试种。
海图复制三份,一份存蒙馆‘海舆科’,一份交张钧,一份存档!”他拿起一枚波斯金币,又掂了掂一枚崭新的“盐神通宝”,沉声道:“盐堡钱通海外,此乃根基之固!
传令:自即日起,堡内匠作、工坊、蒙馆教习俸禄,增发三成!所有堡民,按户凭‘桑木户牌’,可至蒙馆领取‘安家米’五升,盐半斤!”
“堡主仁德!”厅内众人齐声应诺,脸上皆洋溢振奋。
钱通海外,俸禄大增,还有安家米盐!这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红利!
盐堡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中。小人物的生活,因这“金浪”的余波,悄然改变。
流民安置区最大的空地上,支起了长长的木案。
案后,蒙馆的文书和几个被临时抽调的、略识字的流民少年,正紧张地核对名册。
案前,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队。
每个人手里都紧紧攥着那枚刻有姓名和编号的桑木户牌,眼中充满了急切与期盼。
“王水生家!丁字区七排三号!户主王水生,匠籍,妻李氏,幼子二名!安家米二十升,盐两斤!”文书高声唱名。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衣服、但浆洗得干净的妇人,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牵着一个稍大的,跌跌撞撞地跑到案前。
她颤抖着递上户牌,看着文书身旁的盐枭卫将沉甸甸的米袋和一小包粗盐放在她面前,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谢……谢堡主老爷!谢堡主老爷!”妇人拉着两个孩子就要下跪。
“王大嫂,快起来!”负责维持秩序的堡丁连忙扶住,“堡主说了,凭本事吃饭,不兴跪!快把米扛回去,给娃熬稠粥!”
妇人哽咽着,在周围人善意而羡慕的目光中,扛起米袋,紧紧攥着盐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稍大的孩子舔着嘴唇,小声问:“娘,今晚……能吃饱了吗?”妇人用力点头,眼泪滴在孩子仰起的脸上:“能!管饱!堡主老爷给的!”
队伍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领到了属于她孤寡一人的五升米和半斤盐。
她浑浊的老眼望着手中那捧白花花的大米,又看看远处望海塔的轮廓,喃喃道:“活菩萨……盐堡是活菩萨啊……”她小心地将盐包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仿佛揣着无价的珍宝。
匠作营深处,新挂牌的“百工阁”内,炉火熊熊,敲打声、锯木声、争论声不绝于耳,充满了活力与……烟火气。
一群年龄不一、但眼中都闪烁着求知与创造光芒的匠人学徒围在一起,中间是吴铁头和几个老匠师,正对着一张摊开的图纸争论得面红耳赤。
“吴师傅!您这‘飞星盘’用熟铁打造,钩齿易变形!我看不如试试包层铜皮!”
一个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煤灰的少年学徒大胆发言,他叫赵小锤,原是铁匠铺拉风箱的孤儿。
“铜皮?太软!不耐磨!”一个老匠师摇头。
“那就用精钢!虽然贵点,但堡主说了,只要有用,物料优先!”另一个年轻匠人接口。
“精钢是好,可淬火难控,容易脆!”吴铁头摸着下巴,眉头紧锁。
“那个……”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角落里一个负责打扫、平时沉默寡言的瘦小学徒,叫木头。
他手里拿着一个刚从废料堆捡来的、被砸扁的旧铁锹头,“吴……吴师傅,这个……这个弯弯的弧度……像不像卢婆婆织机上那个……引丝的滑槽?
要是……要是把钩齿嵌在这种弧形的铁片里,是不是……是不是就不容易勾断丝了?
还能……还能让丝自己滑进去?”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用一根小木棍在泥地上画了个极其简陋的示意图。
争论声瞬间停了。所有人都看向木头画的草图,又看看他手里那个变形的铁锹头。
那弧形的轮廓……似乎真的暗合某种力学原理!
吴铁头猛地一拍大腿:“着啊!有门儿!木头!你小子行啊!明天开始,别扫地了,跟着老子打铁!
这‘弧槽嵌钩’的想法,记你一功!赏钱五百文!”他兴奋地拿起那个废铁锹头,如同发现了新大陆。
木头呆住了,随即小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说不出话。
周围学徒们爆发出羡慕和鼓励的欢呼。百工阁内,一个最底层的学徒,用观察生活的眼睛和一点懵懂的“格物”思维,点燃了新的创新火花。
盐堡的“夜市”随着人口激增和钱粮丰裕,愈发兴旺。
王驼子的木摊旁,甚至多了几个卖针头线脑、草编玩具的小摊贩,都用“盐神通宝”交易。
堡内唯一的、由几个流民妇人合伙经营的简陋食肆“一碗鲜”前,更是人头攒动。
一海碗热气腾腾、加了碎肉臊子和腌菜的杂粮汤饼,只要五文钱,是劳累一天的匠户们最爱的慰藉。
然而,一股不易察觉的暗流,正悄然侵蚀着这份繁荣。
“一碗鲜”的老板娘张婶,愁眉苦脸地将一盆洗碗水泼在墙角。
她手里攥着一把今天收到的铜钱,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着:“怪事……今天的钱……摸着怎么有点轻?字儿也有点糊?”
隔壁卖草鞋的老汉也凑过来,掏出几枚钱:“张家的,你看看我这个!这‘盐’字的‘皿’底,咋像被虫子啃了半截?还有这分量……”他掂了掂,“是有点飘!”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旁边几个食客的注意。
一个常跑外的脚夫掏出自己怀里的几枚钱,对比了一下,脸色微变:“不好!这……这像是私铸的假钱!”
“假钱?”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人们纷纷掏出自己身上的“盐神通宝”互相比对。
很快,越来越多轻微差异的铜钱被发现——有的字迹模糊边缘毛糙,有的铜色发暗发灰,有的重量明显偏轻!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钱,是盐堡的命脉!假钱泛滥,意味着物价飞涨,信用崩塌,刚刚凝聚的人心将瞬间瓦解!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到望海塔。李烽、孙监丞、陈瘸子等人面色凝重地围在案前。
案上摊放着十几枚可疑的“盐神通宝”,与真钱对比,差异虽细微,但在行家眼中,破绽明显。
“手法老道,非一般蟊贼所为。”孙监丞枯瘦的手指捻着一枚假钱,眼中寒光闪烁,“铜料不纯,掺了铅锡。
模具应是翻砂所制,非我堡雕母原模。流通数量……据各坊回报,已不下千枚,且集中在‘一碗鲜’、王驼子摊等市井之处。”
“目标是毁我钱法,动摇根基!”陈瘸子咬牙切齿,“定是周宝那狗贼!正面打不过,就使这下三滥的阴招!”
李烽沉默着,拿起一枚真钱一枚假钱,在手中反复掂量、摩挲。
真钱边缘锋利,触手温润沉实,“盐神通宝”四字清晰刚劲,背面的浪涌盐山浮雕层次分明。
假钱则边缘圆钝,触手轻飘阴凉,字迹模糊绵软,浮雕浅淡模糊。这不仅是铜料的差异,更是精气神的差别!
“假钱做工虽劣,但足以乱真于市井。”李烽声音低沉,“其害不在钱值,而在人心。
必须雷霆手段,即刻扑灭!”他猛地抬头,眼中锐利如刀:
“孙监丞!”
“老朽在!”
“即刻起,盐堡钱法进入‘甲字戒备’!”
1.蒙馆、各坊、市集,张贴《辨钱告示》,图文详解真伪钱币特征(边缘、字口、重量、铜色),凡堡民,皆需学习辨认!
2.设立‘钱鉴所’,于堡门、市集、各坊口设点,免费为堡民鉴定钱币!凡持假钱者,主动上缴,不予追究!凡检举私铸、贩卖假钱者,赏钱十贯!
3.阿牛!着你率盐枭卫,彻查堡内所有铜料来源、可疑匠户,尤其是新近入堡、懂铸造者!凡有私铸嫌疑,无论何人,即刻锁拿,严刑拷问!追查假钱源头!”
“喏!”孙监丞与阿牛肃然领命。
“陈伯!”
“老朽在!”
“命匠作营,暂停一切非紧要铜器打造!集中精铜,由吴铁头监制,三日内,赶制新一批‘盐神通宝’!
此批新钱,正面加铸暗记‘鳞’字隐于‘盐’字勾内,背面浪涌中暗藏‘堡’字星纹!分量、成色,务必足额!铸成后,逐步回收旧钱!”
“是!老朽亲自盯着!”陈瘸子眼中燃起怒火。
一道道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盐堡这台刚刚享受了丰收喜悦的机器,瞬间切换至最高警戒状态。
一场关乎信用根基、无声却凶险的“金鳞劫”,骤然降临!
夜色如墨。堡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肃杀。
钱鉴所前排起了长队,堡民们拿着钱袋,神色紧张地等待鉴定。
蒙馆的灯火亮如白昼,小芸和其他几个算术好的孩子,正帮着文书飞快地登记着上缴的假钱和检举信息。
匠作营内,炉火映红了吴铁头等人汗流浃背的脸庞。
新制的钱范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熔化的精铜泛着诱人的金红色。
每一枚新钱的诞生,都承载着捍卫盐堡根基的重任。
望海塔顶,李烽凭栏远眺。堡内点点的灯火,如同星辰落入凡尘,照亮了人们脸上的焦虑、愤怒,也照亮了那份在危机中更加凝聚的决心。
他摊开手掌,一枚真钱一枚假钱静静躺在掌心。
真钱温润沉实,假钱轻飘阴冷。
这冷暖之间,便是人心向背,便是盐堡能否在惊涛骇浪中,将“金阶”之路铺向远方的试金石。
“周文台……”李烽的声音在夜风中低不可闻,“你想毁我金鳞?殊不知,烈火炼真金,劫波渡方舟!此劫过后,我盐堡钱币之信,将坚逾精金!”
他握紧双拳,将那枚阴冷的假钱,狠狠攥入掌心,碾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