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残阳如血照新旗
第69章 残阳如血照新旗
润州节度使府,朱漆大门紧闭,高耸的围墙在残阳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府内死寂,偶有兵刃碰撞的轻响和压抑的悲泣声传来。
府外,层层叠叠的盐枭卫甲胄浴血,弓弩上弦,将这座曾经象征浙东权柄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血腥、焦糊,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
李烽站在府前广场,脚下是清洗过依旧泛着暗红的大块青石。
他褪去了染血的皮甲,只着一身素色棉袍,腰间悬着那枚愈发温润的玉髓盐晶。
孙监丞佝偻着身子侍立一旁,浑浊的眼睛扫过紧闭的大门,又掠过广场边缘那些被看管起来、面如死灰的润州降官。
“里面如何?”李烽的声音平静无波。
“回堡主,”一名负责围困的盐枭卫都头低声道,“周宝及其家眷、心腹百余人皆困于正堂。
府库、武库已被我控制。其亲卫牙兵……抵抗甚烈,折了十几个兄弟才肃清。”
他声音里带着恨意和疲惫。
李烽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强攻不难,但玉石俱焚,非他所愿。更重要的是,府内可能还有他需要的东西——周宝搜刮多年的财富明细、与各方势力的往来密函、甚至……钱缪的某些把柄。
“周文台,”李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大门,“润州城破,大势已去。
开门请降,可保家小性命。负隅顽抗,鸡犬不留!”
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大门内传来一个尖利而绝望的声音,是周宝的幕僚:“李……李堡主!节帅……节帅愿降!但求……但求堡主开恩,容我等……容我等体面出府!”
“放下兵器,高举双手,鱼贯而出!家眷随后!”李烽冷声道,“我只说一次。”
沉重的门栓拉动声响起,吱呀呀——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
首先涌出的,是浓烈的檀香混合着汗臭、尿臊的怪味。紧接着,几十名面无人色、官袍不整的润州官员和幕僚,高举着双手,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跄而出,在盐枭卫冰冷的刀锋下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
随后,是一群哭哭啼啼、钗环凌乱的妇人孩童。
最后,在两个同样面无人色的老仆搀扶下,一个身着紫袍、却早已失去所有威仪的中年人,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
他面色惨白如金纸,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正是曾经不可一世的润州节度使周宝。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那是朝廷任命他的节度使旌节,此刻却成了他最后的遮羞布和催命符。
李烽的目光扫过周宝,如同看着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愤怒,没有快意,只有冰冷的漠然。他挥了挥手。
“拿下!押入囚车!严加看管!”阿牛独臂一挥,声音嘶哑却充满威严。
几名如狼似虎的盐枭卫上前,粗暴地夺下周宝手中的旌节,如同拖死狗般将他架起。
周宝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彻底瘫软下去。
润州,易主!
战争的硝烟渐渐散去,留下的却是满目疮痍与深入骨髓的伤痛。
胜利的旗帜之下,盐堡亦付出了血的代价。
征用的润州城隍庙,临时改作了伤兵营。
浓重的血腥味、金疮药的苦涩气息和伤患压抑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
药坊的卢婆婆带着盐堡和临时招募的润州郎中、医婆,忙得脚不沾地。
“按住他!快!”卢婆婆满头大汗,枯瘦的手却稳如磐石,正用烧红的烙铁,为一个腹部被长矛贯穿的年轻盐枭卫止血。
那士兵的惨叫撕心裂肺,身体剧烈地抽搐,被几个袍泽死死按住。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好了!好了!孩子,挺住!”卢婆婆飞快地撒上厚厚一层金疮药粉,用干净的白麻布紧紧裹住伤口。
那士兵脸色灰败,气若游丝,眼神开始涣散。
“不!不许睡!看着我!”卢婆婆用力拍打着他的脸,声音带着哭腔,“想想盐堡!想想你刚分到的安家米!你娘还在等你回去!”
旁边一张草席上,张钧赤着上身,左肩和右臂缠满了渗血的麻布。
一个医婆正小心翼翼地给他被金汁烫伤的右臂涂抹一种黑乎乎、气味刺鼻的药膏。
剧痛让这个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闷哼出声,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
“张都头,忍着点,这药……祛腐生肌最有效,就是疼……”医婆低声道。
“废……废话!这点疼……算个球!”张钧咬着牙,独眼却瞥向不远处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那是他攀城营里最年轻的新兵石头。
攻城时被滚石砸中胸口,没等到抬下城墙就咽了气。
“都头……石头他……”一个包扎好手臂的伤兵哽咽着。
“闭嘴!”张钧猛地低吼,独眼中血丝密布,“死了的……是英雄!活着的……给老子好好活!
把他们的份……一起活出来!”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坚毅。
庙外空地上,一排排盖着白布的遗体整齐排列。
盐堡的、润州降兵的,甚至一些死于乱兵的平民。
孙监丞带着蒙馆的文书和小芸等几个孩子,正强忍着恐惧和悲伤,仔细地登记着每一具遗体的特征和可能的身份。
小芸小脸煞白,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却努力写得工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今都化作了盐堡“金阶”下冰冷的基石。
润州城西,昔日繁华的市集一片狼藉。
断壁残垣间,幸存的店铺大多紧闭门户,只有零星几个胆大的小贩在瓦砾堆旁摆起了地摊,卖些粗陋的食物和家什。空气中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味道。
王驼子用几块门板在自家被烧塌一半的铺面旧址前,支起了一个简陋的摊子。
摊子上摆着仅存的一些未被毁掉的木碗、木勺,还有几个他连夜赶制出来的粗糙小木马。
他腰间的金鳞牌依旧挂着,在残阳下闪着微光,成了这片废墟中唯一的亮色。
一个穿着破烂、面黄肌瘦的妇人,牵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在摊前徘徊许久。
妇人最终摸出两枚磨得发亮的“盐神通宝”——这是盐枭卫入城后,孙监丞命人向城中贫户紧急发放的“活命钱”。
“老……老爹,换……换个碗,行吗?”妇人声音怯懦。
王驼子抬起浑浊的眼,看了看妇人手中的铜钱,又看了看她身后眼巴巴盯着木马的孩子。
他沉默地拿起一个最小的木碗,又拿起一个刚削好的小木马,一起塞到孩子手里。
“给……娃玩吧。”声音依旧沙哑。
“这……这钱不够……”妇人局促不安。
“拿着!”王驼子摆摆手,低下头,继续削着一块木头,“堡主老爷发的钱,能活命……就够了。”
他想起昨夜在伤兵营看到那些盐堡孩子的尸体,心里堵得慌。这润州城的百姓,又何尝不是乱世的可怜人?
不远处,几个盐枭卫押着一队被绳索捆缚、垂头丧气的润州牙兵俘虏走过。
街角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中年人——正是前番在盐堡蒙馆任教的落魄举人张瑾——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盐枭卫的纪律(未抢掠),看着王驼子的善举,看着那妇人手中崭新的盐堡铜钱,又看了看远处城头飘扬的浪涌盐山旗,眼中复杂的光芒闪烁。
他摸了摸怀中那本被战火熏黑却保存完好的《论语》,深吸一口气,朝着城隍庙伤兵营的方向,大步走去。
临时设在原润州府衙的议事堂内,气氛凝重。李烽、孙监丞、陈瘸子、伤势稍缓的张钧等人齐聚。
案头堆积着初步清点的润州府库账册——粮食、布帛、铜钱数量可观,但金珠细软却远低于预期。
“周宝这老狗,定是提前转移了财货!”陈瘸子气得捶桌。
“无妨,”孙监丞捻须道,“根基在人,在城,不在浮财。
当务之急是安民、整军、防外患。”他目光投向李烽,“钱缪那边……使者已至城外驿馆。”
话音刚落,门外亲卫通禀:“禀堡主!钱塘节度府行军司马,杜荀杜大人,持节帅亲笔贺书及厚礼,求见!”
来得真快!众人心中一凛。钱缪的反应速度,远超预期。
“请。”李烽神色不变。
片刻后,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的文士,身着绯色官袍,步履从容地步入堂中。
正是钱缪心腹谋士,行军司马杜荀。他身后跟着几名随从,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礼箱。
“润州新定,百废待兴,杜某奉节帅之命,特来恭贺李防御使(李烽明州防御使虚衔)克复名城,为朝廷除此逆贼!”
杜荀笑容温煦,拱手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他刻意强调了李烽那“明州防御使”的身份,暗示其仍在钱缪体系之内。
“杜司马客气,请坐。”李烽淡然回礼,命人看茶。
杜荀落座,目光扫过堂内肃立的盐堡诸将,在张钧缠满绷带的手臂上略作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随即笑道:“节帅闻李防御使神勇,一日破润州,欣喜不已!
特命杜某带来贺礼: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军粮万石!聊表心意,助防御使安民整军!”
厚礼!诚意十足!却也暗藏机锋——这既是示好拉拢,也是提醒李烽:你打润州,用的是“明州防御使”的名义,是在我钱缪的“大旗”下!
这润州的归属,得由我钱缪来定!
孙监丞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陈瘸子、张钧等人则面沉似水,手按刀柄。
李烽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钱节度使厚爱,李某愧领。
周宝倒行逆施,李某身为明州防御使,自当为朝廷、为节帅分忧。
如今逆贼已擒,润州初定,百废待兴,还需节帅与朝廷示下,如何处置善后?”他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既承认了名义上的归属,又点出“朝廷”二字,暗示钱缪不能一手遮天。
杜荀笑容不变,捋须道:“防御使忠勇可嘉!
节帅之意,润州新经战乱,防御使又兼明州之责,恐分身乏术。
不若暂由我钱塘节度府遣得力干员,代为署理润州民政,助防御使抚平创伤。
待朝廷旨意下达,再行定夺。防御使可专心整饬军备,拱卫海疆,岂不两便?”他图穷匕见——要派人来接管润州!架空李烽!
堂内温度骤降!张钧眼中凶光毕露,若非李烽一个眼神压住,几乎要拔刀而起!
李烽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依旧平稳:“杜司马此言差矣。
润州乃李某将士浴血奋战所复,满城百姓亲眼所见。
若骤然易手,恐军民不安,再生祸端。李某虽不才,亦知守土有责。润州善后,李某责无旁贷。
钱节度使美意,李某心领。至于朝廷旨意……”他放下茶盏,目光直视杜荀,“李某自当具表上奏,详陈战况,并请朝廷定夺润州归属。
在此之前,润州军政,便由李某这‘明州防御使’……勉力担之!”
针锋相对!寸土不让!李烽直接亮明了底线:润州是我打下来的,必须由我控制!
你钱缪想派人来摘桃子?门都没有!至于朝廷旨意?
那不过是走个过场,如今朝廷威令不出关中,江南之事,终究是实力说了算!
杜荀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了。
他没想到李烽如此强硬,更没想到对方直接将“朝廷”抬出来当挡箭牌,偏偏又无法反驳!
他眼中阴霾一闪而过,随即又堆起笑容:“防御使少年英雄,锐气可嘉!
此事……容杜某回禀节帅,再作计较。今日贺礼,还请防御使务必收下,以表节帅拳拳之心。”
他选择了暂时退让,但话语中“再作计较”四字,却透着浓浓的不甘与威胁。
李烽微笑颔首:“如此,有劳杜司马。贺礼,李某收下了,代我谢过钱节度使。”
他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森然,“另外,烦请杜司马转告节帅,李某在周宝密室,偶得几封书信,内容……颇为有趣。
若节帅有暇,李某愿遣人抄送副本,以供节帅……参详。”
杜荀瞳孔猛地一缩!书信?周宝密室?难道……是钱缪与周宝私下交易、甚至默许周宝某些勾当的证据?!
一股寒意瞬间从杜荀尾椎骨窜上头顶!李烽此子,不仅悍勇,更兼阴狠!他手里……竟然还捏着这种牌?!
“呵……呵呵,”杜荀干笑两声,额角渗出细汗,“防御使说笑了。
节帅光明磊落,何须参详此等败类遗物?杜某……告辞!”他再也坐不住,匆匆起身,带着随从狼狈离去。
那几箱厚重的贺礼,此刻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和无声的嘲讽。
议事堂内,压抑的气氛骤然一松。陈瘸子长舒一口气。
张钧咧开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仍忍不住骂道:“痛快!”
孙监丞走到李烽身边,低声道:“堡主,杜荀此去,钱缪必不甘心。恐有后招。”
李烽望着杜荀仓皇离去的背影,目光投向堂外如血的残阳,声音低沉而坚定:
“不甘心?那便让他来!”
“这润州的残阳,今日为我盐堡而落。”
“明日,便该照着我盐堡的新旗……升起来了!”
他摊开手掌,一枚崭新的、边缘锋利、正面“盐神通宝”、背面浪涌盐山浮雕清晰无比的铜钱,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将不仅照亮盐堡,更要照亮这刚刚浴血重生的润州城,照亮盐堡通往更高权力之巅的……染血金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