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浊浪排空金鳞渡
第70章 浊浪排空金鳞渡
润州城头的浪涌盐山旗,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却驱不散城内弥漫的隐忧。
钱缪的厚礼与杜荀的狼狈离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之下是冰冷的暗流。
李烽深知,钱缪的“不甘心”,绝不会停留在口头上。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
孙监丞将一份誊抄的密报呈上:“堡主,杜荀返回杭州后,钱缪以‘整饬漕运、严防海盗’为名,下令封锁杭州至润州段所有水道!
凡过往商船,无论公私,皆需经其水师盘查、课以重税!尤其严查运粮船!”
“粮道!”陈瘸子枯瘦的手掌拍在案上,脸色铁青,“这是要掐死润州的脖子!
城中存粮,加上钱缪‘送’的那万石,也只够军民两月之用!春荒在即,若外粮断绝……”
李烽目光沉静,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运河与钱塘江口:“钱缪此计,毒辣。
他知我新得润州,百废待兴,民心未附。一旦粮荒,流民四起,内乱自生。
他便可坐收渔利,或逼我低头让出润州,或……以‘平乱’之名,行吞并之实。”
“堡主,是否让阿牛的水军……”张钧虽伤势未愈,依旧按着刀柄请战。
李烽摇头:“水道被其水师封锁,硬闯是下策。
钱缪巴不得我们动手,好给他口实。”他看向孙监丞,“监丞,周宝密室那些‘书信’,整理得如何?”
孙监丞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已整理完毕。
其中三封,乃钱缪心腹与周宝密议,关于联手压制明州(盐堡)盐利、默许周宝劫掠过往盐商之分赃记录。
另有一封……涉及五年前一桩税银失踪案,似与钱缪一位族弟有关。
若公之于众,虽扳不倒钱缪,却足以让其灰头土脸,浙西诸州离心。”
“还不够。”李烽沉声道,“这些只能让他忌惮,不能解燃眉之急。粮,才是命脉!”
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蒙馆教习张瑾,“张先生,你久居润州,熟悉本地士绅豪商。
如今粮道被锁,城中粮商……是何动向?”
张瑾连忙起身,这位落魄举人如今是盐堡安抚润州民心的关键人物,他面色凝重:“回堡主,城中大粮商朱万年,自城破后便闭门谢客。
其粮仓据传囤积甚巨。其余中小粮商,或观望,或……已暗中抬价。
已有百姓持堡主所发‘盐神通宝’购粮,遭拒或需以数倍钱引兑换。”
“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孙监丞冷笑,“乱世粮商,本性如此。”
李烽眼中寒光一闪:“传令:即日起,润州城内,盐神通宝为唯一合法通货!
凡拒收、压价、囤积居奇者,抄没家产,主事者枷号示众!
命陈伯,持我令牌,率一队盐枭卫,‘请’朱万年过府一叙!另外……”他看向张瑾,“张先生,烦请你联络城中尚有良知的士绅耆老,告之百姓:盐堡,绝不会让润州饿死一人!
凡家中确无隔夜粮者,可凭户牌至蒙馆登记,每日凭牌领‘活命粥’一碗!”
“堡主仁德!瑾定当竭尽全力!”张瑾深深一揖,心中震动。如此乱世,敢作此承诺者,非大仁即大勇!
他疾步而出,心中那点文人的清高与犹豫,在活生生的民瘼面前,彻底消散。
润州的早春,寒意未退。战争的创伤尚未抚平,粮荒的阴影又如同乌云般压来。
小人物们在生存的钢丝上,艰难地寻找着平衡。
朱府高门紧闭,门前石狮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陈瘸子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盐枭卫,毫不客气地砸响了门环。
门开一条缝,管家探出头,满脸堆笑却掩不住惊惶:“陈……陈老?不知……”
“奉堡主令,请朱员外过府议事!”陈瘸子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如同铁石摩擦。
“我家老爷……偶感风寒……”
“风寒?”陈瘸子冷笑一声,独臂猛地一挥,“抬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盐枭卫推开管家,径直闯入。片刻后,衣衫不整、面色煞白的粮商巨贾朱万年,被“请”了出来,塞进一顶小轿,在盐枭卫的“护卫”下,直奔府衙。
议事堂偏厅,李烽并未出面。孙监丞端坐主位,陈瘸子侍立一旁。
朱万年汗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孙……孙老!陈老!饶命啊!小人……小人只是……”
“朱员外,”孙监丞慢悠悠地品着茶,眼皮都没抬,“府库存粮几何?市价几何?心中可有数?”
朱万年浑身一颤:“这……小人……”
“堡主有令,润州军民,不可饿死一人。”
孙监丞放下茶盏,浑浊的眼睛终于看向他,目光如刀,“你仓中存粮,堡主按市价九成,以盐神通宝尽数收购。
明日开仓,平价售与百姓。你可有异议?”
九成?平价?朱万年心在滴血!这简直是明抢!他囤积居奇,就是想等粮价飞涨,大发国难财!
“孙老!这……这市价九成,也太……”他试图挣扎。
“嗯?”陈瘸子冷哼一声,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动。
朱万年看着陈瘸子那只独臂和冰冷的眼神,想起攻城时盐枭卫的悍勇,想起被枷号示众的几个小粮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钱缪的封锁再厉害,也远在杭州!眼前这刀,可是架在脖子上的!
“没……没异议!小人……小人遵命!明日一早,开仓售粮!”朱万年瘫软在地,哭丧着脸,彻底认栽。盐堡的铁拳,砸碎了他发国难财的美梦。
杭州湾外,风高浪急。纳赛尔庞大的三桅海船“新月号”,如同巨鲸般在波涛中起伏。
甲板上,水手们紧张地操纵着风帆,抵御着恶劣的海况。
船艏,纳赛尔裹着厚厚的皮裘,碧绿的瞳孔焦虑地望着北方被阴云笼罩的海岸线。
“主人,前面就是钱塘水师的巡哨船!他们打出旗语,命令我们停船接受检查!”大副焦急地喊道。
只见前方海面上,三艘悬挂钱塘旗帜的艨艟战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正破浪而来,封锁了进入杭州湾的航道。
“真主诅咒这些贪婪的豺狼!”纳赛尔愤怒地咒骂,“他们这是要抢我的金鳞锦!”他船上满载着承诺给盐堡的精铁、铜料和南洋稻种,更关键的是,船舱深处,藏着整整五匹价值连城的金鳞绸,那是他打开大食王城的钥匙!
“减速!停船!”纳赛尔咬着牙下令。硬闯是找死,只能周旋。
钱塘水师的战船靠拢,跳板搭上。一名身着低级武官服饰的队正,带着十几个如狼似虎的水兵登上“新月号”,趾高气扬:“奉节帅令,严查走私!船上所载何物?通关文牒何在?”
纳赛尔强压怒火,递上通关文书(由明州防御使府签发):“官爷,我们是合法商船,运的是……”
“少废话!”队正粗暴地打断,一挥手,“搜!仔细搜!尤其那些大箱子!”水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船舱,翻箱倒柜。
一名水兵撬开了一个标记着“南洋香料”的木箱,里面却是黄澄澄的精铜锭!
“头儿!是铜!还有铁!”水兵惊呼。
队正眼中贪婪之光暴涨:“好啊!走私铜铁!这可是重罪!船货扣押!人全部带走!”
“官爷!冤枉!我们有文牒!这是运给明州李防御使的!”纳赛尔急了。
“李防御使?”队正嗤笑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伪造的?带走!”
就在水兵要动手绑人之际,船舱深处,一个负责底舱清洁、满脸皱纹的老船工王五,趁着混乱,悄悄溜到船舷边,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竹筒,奋力抛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竹筒里,是纳赛尔紧急写下的求救信和船位信息,外面绑着一小块醒目的金鳞绸边角料——这是他与盐堡约定的紧急信号!
浑浊的海浪瞬间吞没了竹筒,也吞没了王五最后的希望。
他被水兵粗暴地按倒在地,脸上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润州府衙,李烽接到了孙监丞紧急递来的两份消息。
一份是朱万年开仓平价售粮,润州粮价应声而落,百姓争相传颂“李青天”的消息。民心稍安。
另一份,却是纳赛尔商船被钱塘水师扣押于杭州湾外的密报!
随信附上的,还有孙监丞安插在杭州的细作冒死送出的“新月号”大致方位。
“钱缪!”李烽眼中杀机毕露!扣押商船,不仅断了盐堡急需的铜铁粮种,更是对盐堡海上商路的直接宣战!
也印证了其对润州势在必得的野心!
“堡主,纳赛尔船上必有金鳞绸!若落入钱缪之手……”孙监丞声音凝重。
“他休想!”李烽猛地起身,“阿牛!”
“在!”阿牛独臂按刀,虽伤势未愈,但战意沸腾。
“命你即刻点齐所有能出航之战船!新造的‘镇海’、‘破浪’二舰为主力,蒙冲艇随行!满载引火之物与强弩劲箭!”
“张钧!”
“末将在!”张钧挣扎着站起,右臂绷带渗血。
“着你坐镇润州,严防宵小!孙监丞!”
“老朽在!”
“城内安民、防谍之事,全权交托!陈伯!”
“老朽在!”
“匠作营、织造坊,全力赶工!尤其是新式‘连弩拍杆’,能装多少装多少!”
“是!”
一道道命令如同疾风骤雨!盐堡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目标——杭州湾外,营救“新月号”!
两日后,杭州湾外,风浪稍息。三艘钱塘水师战船呈品字形,将庞大的“新月号”围困在中央。
甲板上,纳赛尔和船员们被捆缚看押,面如死灰。钱塘水兵正粗暴地撬开最后一个货箱,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金鳞绸!
“哈哈哈!发财了!真是金鳞锦!”带队校尉狂笑着,伸手去摸那温润如脂的绸面。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东北方向的海平线上,骤然响起三声穿透力极强的海螺号角!
紧接着,三艘体型修长、船帆鼓胀、船体覆盖着铁灰色蒙皮、船头装有巨大狰狞撞角的战舰,如同三柄出鞘的利剑,劈开波浪,疾驰而来!
船头飘扬的浪涌盐山旗,在阴沉的天色下,猎猎如火!
“盐堡水军!”钱塘校尉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化为惊骇!
“目标!敌首舰!连弩拍杆!齐射!”李烽站在“镇海”号船头,声音透过号角,冰冷如铁!
“嘎吱……嘣!”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绞动声后,三艘盐堡新式战舰侧舷的“连弩拍杆”同时激发!
那并非传统的单根巨木,而是数根包铁硬木以铁链相连,如同巨大的攻城槌!更恐怖的是,每根“拍杆”上还绑缚着数架可连续击发的改良劲弩!
“咻咻咻——轰!!!”
密集如雨的弩箭先行覆盖敌首舰甲板,射得水兵抱头鼠窜!
紧接着,沉重的连枷式拍杆带着毁灭的呼啸,狠狠砸在敌首舰船舷!
“咔嚓!”木屑横飞!敌首舰船舷被硬生生砸开一个大洞,海水疯狂涌入!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
“放火船!”李烽再次下令!
数艘装满火油干草、点燃的小型蒙冲艇,如同火流星般,被盐堡水手奋力划向另外两艘敌舰!
“疯子!盐堡的人都是疯子!”钱塘水师彻底崩溃了!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凶猛的火力与亡命的打法?一艘战舰眼见沉没,另外两艘被火船逼得手忙脚乱,自顾不暇!
“镇海”号如同猛虎入羊群,直冲“新月号”!
阿牛独臂挥舞钩索,第一个荡上“新月号”甲板!手中横刀如匹练般斩断捆缚纳赛尔的绳索!
“纳赛尔老爷!堡主来救你了!”
纳赛尔死里逃生,看着眼前悍勇的盐堡战士和那艘如同海上堡垒般的“镇海”号,激动得热泪盈眶:“真主在上!李堡主……是我的救星!盐堡……是我永远的朋友!”
李烽站在“镇海”号船头,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他看着仓皇逃窜的钱塘水师,看着被解救的“新月号”,看着甲板上那些激动欢呼的盐堡儿郎,目光投向更广阔的蔚蓝。
“钱缪……”他低声自语,“你想锁我粮道,断我商路?
今日,我便用这金鳞为帆,破你浊浪!这万里海疆,终有一日,将尽悬我盐堡之旗!”
他摊开手掌,一枚被海水打湿、却依旧锋利的盐神通宝,在阴沉的天光下,折射出穿透迷雾的坚定光芒。
这光芒,照亮了归航的路,也照亮了盐堡通向海洋霸权染血的金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