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刺桐港潮信
第13章 刺桐港潮信
咸腥的海风骤然转烈,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刺桐港。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向泉州湾,如同天神倾倒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白日里喧嚣的码头此刻一片狼藉,未及卸货的木箱在风中翻滚,缆绳抽打着桅杆,发出鬼哭般的尖啸。浪头一峰高过一峰,凶狠地撞击着石砌堤岸,炸开漫天浑浊的飞沫,带着沉船朽木和腐烂海藻的死亡气息,劈头盖脸砸下。
陈砚蜷缩在“金雀号”货船狭窄逼仄的底舱角落里,每一次船体被巨浪高高抛起又狠狠砸落,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江倒海。潮湿的霉味、陈年压舱石的土腥味、还有舱板上渗出的咸涩海水,混合成令人窒息的牢笼。肋骨下,那块冰冷的黑底金狼腰牌紧贴着皮肉,如同达鲁花赤帖木儿无声的狞笑,时刻提醒着他番坊晨雾中那场血腥劫杀和“格杀勿论”的追捕。算珠声在他脑中被狂暴的风浪彻底淹没,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敲打着绝望的鼓点。
清源山南麓的官矿“丙字三号坑”是唯一的线索,也是帖木儿可能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陆路凶险,九死一生。唯有海路,在这风暴将至的混乱时刻,或许还有一线缝隙。他用身上仅存的一枚波斯银币和半袋发霉的胡椒,贿赂了这艘准备趁乱溜出港口的“金雀号”老船主——一个眼神闪烁、唯利是图的色目小商人,只求将他秘密捎往靠近清源山入海口的偏僻小渔村“蚶江浦”。
“轰隆——!”
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舱板剧烈震颤,仿佛整条船要被无形的巨手撕裂。紧接着,瓢泼般的暴雨如同天河决堤,疯狂地砸在甲板上,密集的声响盖过了一切。底舱唯一的油灯被震得疯狂摇曳,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舱壁上投射出鬼魅般的乱影。
“稳住舵!左满舵!娘的,想喂龙王吗!”一个苍老却异常洪亮、带着浓重闽南腔的声音穿透了风雷雨暴的咆哮,从头顶的舵舱方向炸响。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与狂暴自然搏斗的、近乎蛮横的沉着。
陈砚强忍着眩晕,手脚并用地爬上通往主舱的湿滑木梯,推开一道缝隙。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咸腥的海沫,瞬间灌了他满口满鼻,呛得他睁不开眼。他死死抓住门框,透过雨幕望去。
舵轮旁,立着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正是“金雀号”的老舵工。他穿着件浸透海水的破烂油布短褂,裸露在外的双臂如同风干的古藤,布满褐斑和虬结的肌肉,牢牢把持着疯狂抖动的巨大舵轮。狂风吹乱了他花白稀疏的头发,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黝黑脸庞肆意流淌,但他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海浪磨亮的黑曜石,死死盯着前方混沌一片的黑暗海面。
“看浪头!看浪头!后浪推前浪,浪浪有文章!左舷三十度,斜切过去!避开那窝子‘鬼打墙’(指异常凶险的漩涡区)!”老舵工嘶吼着,声音竟压过了风雷。他脚下如同生了根,任凭船身如何颠簸倾斜,身形随着舵轮的转动微微起伏,竟显出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次巨浪如山般压来,他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船头微微偏转一个角度,让沉重的船身险之又险地贴着浪脊滑过,避免了被迎头拍碎的厄运。那舵轮在他枯瘦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成了他肢体的延伸。
“阿伯(闽南语:老伯),前面……好像有船!”一个年轻的水手趴在船舷,抹去脸上的雨水,惊恐地指向左前方风雨交加的混沌深处。
陈砚的心猛地一抽,顺着水手指的方向极力望去。在闪电撕裂夜幕的惨白瞬间,一艘中型双桅帆船的轮廓在浪谷间惊鸿一现!它没有挂任何灯号,如同幽灵般在滔天巨浪中起伏挣扎,船型狭长,吃水线却深得反常,显然满载着沉重的货物!它的航向并非入港避风,而是沿着海岸线,鬼祟地向北疾驰——那正是通往清源山入海口蚶江浦的方向!
“是‘鬼船’!”老舵工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更深的寒意,“吃水这么深,跑得倒快……这时候还敢走夜水(夜航),不是正经路数!”
鬼船!陈砚脑中瞬间炸开血账残页上那几个字:“占城港……硫磺三百石……夹舱……鬼船‘三桅鸥’号”!难道就是它?帖木儿和林四海勾结,走私转运硫磺的船只?!
“追上去!”陈砚脱口而出,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他猛地扑到老舵工身边,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寒意刺骨,“阿伯!追上那条船!我有重谢!”
老舵工布满老茧的手依旧稳稳控着舵轮,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串嘶哑的、带着奇异韵律的闽南语船歌,像是在回答陈砚,又像是在与这狂暴的天地对话:
“天顶雷公吼,海龙王发怒哟……
蒲家(蒲寿庚家族)的船号响叮当,金银压断龙骨梁……
黑风黑浪黑心肝,载得动几多冤魂账?嘿哟——!”
最后一声号子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苍凉和嘲弄。他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沉重的舵轮向右打满!
“呜——!”金雀号的船身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船头在惊涛骇浪中强行调转,如同一支离弦之箭,朝着那艘幽灵般的“鬼船”猛扑过去!
“抓稳了!后生仔!”老舵工只吼了这么一句。
更大的颠簸瞬间袭来!金雀号不再是顺着浪势滑行,而是开始凶险地横切过一道道高耸的浪墙!每一次船体被浪峰托起,都如同被抛向悬崖之巅,下一刻,便是令人魂飞魄散的、近乎垂直的坠落!冰冷的海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甲板,冲得人站立不稳。陈砚死死抱住一根湿透的桅杆底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盯着前方风雨中若隐若现的鬼影。
距离在风暴的助力下迅速拉近。借着又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陈砚看得更清楚了!那艘双桅船的船艏,似乎雕刻着一个模糊的鸟形图案——三只海鸥盘旋!正是“三桅鸥”号!
“看到了!是它!”陈砚的声音被狂风扯碎。
就在此时,那艘“三桅鸥”似乎也发现了身后紧追不舍的“金雀号”。它非但没有减速,反而像是被惊扰的毒蛇,船帆在狂风中猛地调整角度,试图借着下一个巨浪的推力加速逃离!同时,船尾处,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冒雨出现,手中赫然端起了弩弓!冰冷的箭镞在闪电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
“趴下!”老舵工厉声嘶吼,如同预知了危险的夜枭。
“咻!咻!咻!”
数支弩箭撕裂雨幕,带着凄厉的尖啸射来!一支狠狠钉在陈砚头顶不远的桅杆上,箭尾兀自嗡嗡颤抖!另一支擦着老舵工的油布衣襟飞过,射入翻滚的海浪之中!
“狗娘养的!”陈砚心中怒骂,恐惧瞬间被冰冷的愤怒取代。官府的腰牌,军用的弩机!帖木儿的爪牙,连在风暴中灭口都如此肆无忌惮!
老舵工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不再哼唱,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鬼船的轨迹,又扫了一眼头顶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的主帆,突然用闽南语朝桅杆上的水手咆哮:“落半帆!抢上风口!让龙王爷看看,是他们的弩箭快,还是老子的船听话!”
桅杆上的水手在风雨中艰难地执行命令。主帆面积减小,“金雀号”的速度略降,但船身在狂浪中的操控性陡然增强。老舵工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老树根,精准而疯狂地转动着舵轮,利用风暴本身的力量,操控着这艘老旧的货船,如同驾驭一匹桀骜的烈马,在死亡边缘一次次擦身而过,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咬向“三桅鸥”号的侧后方!
风雨更狂,雷声如巨鼓在头顶擂动。两艘船在暴怒的泉州湾上,上演着一场与死神共舞的追逐。每一次巨浪拍击船身,都像是自然的巨掌在审判着船上的贪婪与罪孽。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陈砚的脸庞,他死死盯着前方那幽灵般的船影,盯着那些在船尾再次举起弩弓的身影。老舵工那苍凉的船歌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蒲家的船号响叮当……载得动几多冤魂账?”
算珠声被风浪彻底碾碎,只剩下一个念头在陈砚被海水泡得冰冷的脑中疯狂盘旋:那艘鬼船的货舱里,是否正躺着清源山官矿流失的、足以焚毁整座刺桐港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