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金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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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蕃客墓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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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山南麓的蕃客墓群,在惨白的月色下铺展成一片石头的荒漠。千百座伊斯兰式样的石棺墓(拱北)如同巨兽的脊骨,沉默地匍匐在倾斜的山坡上。阿拉伯文与波斯文铭刻的墓碑林立,如同指向夜空的干枯手指,在月光拖拽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沉淀着陈年石料的冷气、苔藓的腥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夜露浸润的沉香味。死寂中,唯有乌鸦的啼叫划破夜空。

“呱——!呱——!“

嘶哑的鸣叫忽远忽近,像是亡魂不散的诅咒,在石棺间空洞地回荡。陈砚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碑石阴影,每一次鸦啼都让他脊背窜过一阵寒意。鼻尖除了苔藓和尘土的气息,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风暴夜的气息——海水的咸腥、硫磺的刺鼻,还有“三桅鸥”号鬼船尾舵搅动的死亡漩涡。算珠声在他脑中无声滴落,雨点般细密,计算着时间与风险。距离阿卜杜勒定下的十日死限,仅剩两天。而此刻,他像一只钻入坟场的耗子,在死者的国度里,搜寻着活人的罪证。

蚶江浦那个弥漫着鱼腥和谎言的小渔村毫无收获。“三桅鸥”如同被风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陈砚记得,风暴最狂时,他曾瞥见几个鬼祟的人影,扛着沉重的货担,借着闪电的间隙,没入了清源山南麓这片巨大的阴影——蕃客墓群的方向。死者的金库,这个词如同冰冷的铁钩,攫住了他最后一线希望。

他像壁虎般在墓碑的阴影间挪动,指尖抚过那些历经风霜的碑面。上面镌刻着古老的阿拉伯文,流畅的库法体(Kufic)经文早已被岁月磨蚀得模糊不清,如同亡者被遗忘的祷言。他屏住呼吸,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气味。除了石头的冷冽和苔藓的土腥……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辛辣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猝然钻入鼻腔!

硫磺!

陈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伏低身体,鼻翼翕动,像猎犬般循着那缕若有若无的气味追踪。气味来自墓群深处一片地势更低洼的区域。这里墓碑更为密集,样式也更古老,许多石棺的拱顶已然坍塌,露出黑黢黢的内腔。气味在这里变得浓郁了一些,混杂着一种……新翻泥土的潮湿气息!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月光下,一块半人高的阿拉伯石碑旁,地面明显与周围不同——泥土的颜色更深,带着新鲜的湿润感,几丛野草被粗暴地铲断,草根裸露着。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小撮泥土,凑到鼻尖。没错!那刺鼻的硫磺味,正是从这松软的新土下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算珠声在脑中骤然加速,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他环顾四周,确认只有乌鸦的啼叫和风声。随即,他拔出腰间那柄从风暴夜幸存下来的水手短刀,开始小心地挖掘。泥土远比想象的松软,显然不久前刚被人翻动过。刀尖很快碰到了硬物——不是石头,而是粗糙的麻布!

陈砚的心跳如擂鼓。他加快速度,几下刨开浮土。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显露出来,袋口用浸过桐油的粗绳紧紧捆扎。他割断绳索,迫不及待地扯开袋口——

刺鼻的硫磺粉末如同黄色的烟尘,瞬间弥漫开来!陈砚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直流,急忙用衣袖捂住口鼻。袋子里面,是颗粒细小、色泽浑浊的硫磺矿石,正是清源山官矿的产物!他颤抖着手指,探入硫磺粉末深处摸索,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他用力拽出。

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铜制令牌。上面阴刻着清晰的八思巴文和汉字:

市舶司转运司·丙字三号坑·矿监赵

令牌边缘,还残留着半个模糊的、沾着硫磺粉末的火漆印痕!图案依稀可辨——一只盘踞的狼头轮廓!

“帖木儿……”陈砚的牙齿几乎要咬碎。冰冷的绝望与灼热的愤怒再次在胸腔里冲撞。市舶司转运司的令牌,出现在官矿失窃的硫磺袋中!这就是铁证!证明达鲁花赤帖木儿及其爪牙赵秃子,监守自盗,将足以焚毁整座港口的危险品,卖给了海盗和林四海,最终酿成了海东青号的惨剧!这袋硫磺,就是“三桅鸥”匆忙转移不及,藏匿于此的罪证!

“亡者的安宁,不容活人惊扰。”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陈砚身后响起。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墓碑,冰冷得不带一丝活气。

陈砚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短刀横在胸前!

月光下,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如同从石碑里生长出来,静静地立在几步之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式阿拉伯长袍(迪什达沙),头上缠着同样陈旧的白色头巾(古特拉)。脸上皱纹深深刻入骨骼,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浑浊得如同蒙着灰翳的玻璃珠子,嵌在深陷的眼窝里,此刻正毫无波澜地“看”着陈砚的方向。

守墓人。

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昏黄如豆的阿拉伯马灯(凡努斯),微弱的光晕仅仅照亮他脚下巴掌大的地方,反而将他枯槁的面容映衬得更加诡异。灯油燃烧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没药和油脂的古怪气味,在硫磺的辛辣中格外刺鼻。

“卡菲勒(异教徒),”守墓人再次开口,用的是生硬的阿拉伯语,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焦点却并未真正落在陈砚身上,“此地安眠着远航的光明之舟(Nūr al-Fulk),他们的灵魂,厌恶贪婪的臭味。”

陈砚的心沉了下去。对方显然察觉了他的存在,甚至可能目睹了他挖掘的过程!他强迫自己冷静,用流利的波斯语回应,试图缓和:“愿真主赐予亡者安宁。我并非有意惊扰,只是追寻失物,关乎许多无辜者的性命。”他刻意隐去了自己的南人身份。

“性命?”守墓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干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墓园里令人毛骨悚然,“这座港口的每一块银币,都浸着无辜者的血。死者的金库,填不满活人的欲壑。”他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并非指向陈砚或那袋硫磺,而是指向他身旁一块半倾颓的石碑。

昏黄的马灯光晕,恰好落在那块石碑的碑面上。

陈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石碑顶端,一行古老的阿拉伯库法体铭文在光线下清晰浮现。那文字流畅而庄严,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宗教力量:

نورالفُلك

(Nūr al-Fulk——光明之舟)

在这行铭文下方,还刻着一艘样式奇特的古船浮雕。船身线条流畅,船帆饱满,船头高高昂起,仿佛正破开虚空的波涛,驶向永恒的彼岸。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神圣气息扑面而来。

“看啊,”守墓人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一种奇异的悲悯,“他们乘着光明之舟,归于真主的怀抱。而你们……”他浑浊的眼珠似乎终于聚焦了一瞬,空洞地“钉”在陈砚脸上,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更深的黑暗,“你们却在死者的国度,挖掘着焚毁生者的火种。硫磺的恶臭,玷污了安眠。”

陈砚如遭雷击!守墓人不仅知道硫磺,更一语道破了它的用途——焚毁生者的火种!他绝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守墓人!

“你是谁?”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你怎么知道……”

他的话戛然而止。守墓人提着马灯,竟不再看他,也不再言语,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佝偻着背,转身,无声无息地没入一块巨大墓碑投下的、更深沉的黑暗之中。昏黄的光晕迅速远去、消失,只留下那句如同谶语般的话语在夜风中飘散:

“……焚毁生者的火种……”

还有那墓碑上,月光下依旧清晰可见的阿拉伯铭文——“光明之舟”。

陈砚僵立在原地,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衫。硫磺刺鼻的气味,守墓人诡异的警告,墓碑上神秘的“光明之舟”铭文……这一切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算珠声消失了,只剩下乌鸦单调而凄厉的啼叫,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他低头看向手中那块冰冷的市舶司令牌和那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硫磺。赃物找到了,铁证如山。可这“死者的金库”里,似乎埋藏着远比硫磺更沉重、更黑暗的秘密。守墓人的话是警告,还是……指引?“光明之舟”与这焚港的硫磺,与即将到来的风暴,又有何关联?

夜风吹过碑林,呜咽如泣。陈砚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他迅速将令牌塞入怀中,重新扎紧硫磺袋口,用脚将浮土草草回填掩盖痕迹。他最后望了一眼守墓人消失的方向,以及那块刻着“光明之舟”的神秘墓碑,然后像逃离地狱般,转身疾步没入墓群外围更浓重的黑暗。

算珠声重新在意识边缘响起,冰冷而急促。时间不多了。这袋硫磺是通向帖木儿罪证的钥匙,也可能是一道点燃他自己和整个刺桐港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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