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学语时的代码,工棚里的杂音
第3章 学语时的代码,工棚里的杂音
刘黑娃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是“钢筋”。
那天他被李秀莲抱在怀里去工地给刘建国送午饭,保温桶里是掺了红薯的米饭和一碟咸菜。工地上的风裹着铁锈味扑过来,塔吊正吊着一捆螺纹钢缓缓移动,红色的油漆在阳光下晃眼。他盯着那捆钢筋突然脱口而出:“钢筋……直径 25毫米。”
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却让李秀莲愣住了。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娃,这才刚满周岁的孩子,连“饭饭”都还说不利索,怎么会蹦出这么古怪的词?刘建国从脚手架上跳下来,接过保温桶时听见妻子的嘀咕,咧嘴笑了:“准是听多了工人们念叨,学舌呢。”
刘黑娃没再吭声。他确实是听多了,但脑子里蹦出的不只是“钢筋”两个字,还有屈服强度、抗拉等级这些参数。前世做智能监控系统时,他调阅过无数建筑材料的数据库,可现在对着眼前这捆生着锈的钢筋,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据连半根冰棍都换不来——刚才路过小卖部时,他看见奶油冰棍卖五分钱一根,李秀莲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最终还是拉着他走开了。
学说话成了件尴尬的事。他想说“混凝土养护要覆盖薄膜”,出口却变成“糊……膜膜”;想提醒父亲“脚手架卡扣要检查扭矩”,说出来只是“卡……紧”。刘建国总以为他在学工地上的杂音,有时会故意逗他:“黑娃,塔吊咋叫唤?”他就憋着劲模仿电机的嗡鸣,逗得工人们哈哈大笑,说这娃“天生是吃工地饭的料”。
只有刘黑娃自己知道,那些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词语里,藏着多少没处施展的代码逻辑。他试着在心里用二叉树给工人们分类:王师傅是“结构节点”,负责搭脚手架;张叔是“循环语句”,每天重复搅拌混凝土;工头李胖子则是“死锁”,总把工资拖成解不开的疙瘩。可这些分类毫无意义,就像他数着地上的蚂蚁,试图用冒泡排序给它们排队伍。
开春时工棚区爆发了水痘。最先病倒的是西头张婶家的小子,浑身长满红疹子,夜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卫生所的医生来看过,丢下几包板蓝根就走,说“熬过去就好了”。李秀莲把刘黑娃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他跟其他孩子接触,自己却每天去帮张婶熬药。
“这病邪乎,你别去了。”刘建国晚上回来,看着妻子眼里的红血丝直皱眉。
“都是苦人家,能帮一把是一把。”李秀莲给刘黑娃擦着身子,“再说黑娃他爸,你上次从架子上摔下来,不也是张婶男人把你背回来的?”
刘黑娃躺在木箱里,听着父母的对话,突然想起前世公司的医保报销流程。那时候他手指在键盘上敲几下,就能提交报销单据,可在这里,一场水痘就能拖垮一个家庭。张婶家的医药费欠了三十多块,工头李胖子拖着工资不给,张叔急得用头撞工棚的柱子,闷响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他突然冒出个念头。趁着李秀莲去公共厨房的空当,他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捡起块木炭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二维码。那是前世最常用的支付码图案,他记得每个像素的排列。可画到一半就被回来的李秀莲发现了,她以为孩子在瞎涂乱画,笑着擦掉:“黑娃这是画啥?像蜘蛛网似的。”
木炭的痕迹在泥地上很快消失,像他那些被现实抹去的代码。刘黑娃看着空荡荡的地面,突然意识到自己连最基础的信息传递都做不到。在这个连固定电话都稀罕的年代,二维码不过是个可笑的涂鸦,就像他说“钢筋直径”时,没人会相信这是来自未来的参数。
初夏的一场暴雨冲垮了工棚区的排水沟。污水漫进屋里,李秀莲踩着高跷似的木凳往外舀水,刘建国拿着铁锹在外面挖临时泄洪沟。刘黑娃坐在木箱里,看着浑浊的泥水没过母亲的脚踝,突然想起前世小区的排水系统设计图——坡度、管径、检查井位置,这些数据在他脑子里清晰得像刚编译好的程序。
“挖……三十度……坡。”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雨声砸得七零八落。
刘建国抬头看了他一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娃说啥胡话?能把水引出去就中。”
最后还是王大爷有经验,指挥着男人们往沟里铺碎石子,又砍了几根树枝当导流板,折腾到后半夜才把水排出去。刘黑娃趴在木箱边,看着父亲沾满泥浆的裤腿,突然明白那些精确的工程参数,在没有测量仪器的现实面前,连一把铁锹都不如。
他开始刻意模仿同龄孩子的言行。别的小孩用泥巴捏手枪,他也跟着捏,只是捏出来的形状总带着点梁体结构的弧度;别的孩子追着蝴蝶跑,他却蹲在工棚后墙根,数着砖缝里钻出的杂草,在心里给它们编上序号。李秀莲有时会觉得奇怪:“咱黑娃咋不爱跟人玩?”刘建国总说:“随我,闷葫芦一个。”
只有在夜里,他才敢在脑子里运行那些复杂的程序。他给工棚区设计了新的排水系统,用树枝当水管,石块当检查井;给父亲的钢筋绑扎法编了优化算法,能节省三分之一的铁丝;甚至给张婶家的鸡窝画了通风结构图,想着能多下几个蛋。可这些设计图只存在于黑暗里,天亮后他还是那个流着鼻涕、说话结巴的小屁孩。
变故发生在他两岁那年的冬天。工头李胖子卷着工资跑了,工人堵在工地门口讨说法,派出所来了人,登记了信息就没了下文。刘建国蹲在地上抽了半包烟,最后把铁锹扛在肩上说:“去南边的砖窑厂看看,听说那里缺人。”
砖窑厂离工棚区有十里地,刘黑娃被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坐在板车的角落。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他前世电脑硬盘的读盘声。路边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蓝色的天空下勾勒出杂乱的线条,像段没调试好的代码。
砖窑厂的活比工地更苦。刘黑娃看着父亲推着装满砖坯的独轮车,在斜坡上弓着腰,脊梁骨像根快要折断的钢筋。李秀莲在伙房帮工,双手被冷水泡得通红,晚上给黑娃脱衣服时,手指都在发抖。有次他看见母亲偷偷抹眼泪,手里攥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是用铅笔写的“欠工资 247元”。
那天晚上,刘黑娃第一次清晰地说出了完整的句子。他指着纸条对刘建国说:“去……劳动仲裁……告他。”
刘建国愣住了,随即摸了摸他的头:“啥仲裁?能当饭吃?”
李秀莲也笑了:“这娃准是听哪个干部说的词。”
没人相信一个两岁孩子的话。刘黑娃看着父母疲惫的脸,突然把那些“劳动法”“维权流程”之类的词咽了回去。在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冬天,那些来自未来的法律条文,比砖窑里的烟还要虚无。他能做的,只是在父亲推车上坡时,用尽力气喊“加油”,尽管那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春节前,砖窑厂发了部分工资,是用一卡车砖抵的。刘建国和几个工友推着砖去集市上换东西,一块砖换两个馒头,十块砖换斤猪肉。刘黑娃坐在板车上,看着那些沉甸甸的红砖被换成各种年货,突然觉得这交易方式比区块链还原始,却比任何智能合约都有效。
回到工棚时,张婶正带着孩子们贴春联,红纸是用过期的水泥袋剪的,墨汁里掺了锅底灰。刘黑娃被李秀莲抱在怀里,看着父亲把换来的半块猪肉挂在房梁上,突然想起前世公司年会上的海鲜大餐。那时他还抱怨龙虾不新鲜,现在却盯着那块冻得硬邦邦的猪肉,口水在嘴里打转。
“黑娃想要?”刘建国取下猪肉,用刀割了一小块,在火上烤得滋滋响。油脂滴在炭火上,冒出带着香味的烟。
肉递到嘴边时,刘黑娃却突然摇头。他指着张婶家的方向:“给……妹妹。”张婶家的小女儿生下来就缺钙,腿有点瘸,平时总躲在角落里看别的孩子玩。
李秀莲眼睛红了,把他搂得更紧:“咱黑娃长大了。”
刘黑娃没说话。他只是突然觉得,那些复杂的算法和架构,或许从来就比不上一块热乎乎的烤肉。在这个连生存都要拼尽全力的年代,能分给别人半块肉的温暖,比任何代码都更有意义。
大年初一的早上,刘黑娃被鞭炮声惊醒。工棚区有人放了挂小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阵,惊飞了房檐下的麻雀。他趴在窗户上,看见刘建国正用捡来的木板给板车钉防滑条,斧头落下的声音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像在敲一段没有旋律的代码。
或许这就是他的重生代码,刘黑娃想。没有变量,没有函数,只有一行行重复的、粗糙的、却带着温度的生活指令。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用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画到一半被风吹散了,就像那些从未存在过的、关于逆袭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