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着清风观古老的飞檐翘角。

破碎的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黯淡的光，几缕褪色的幡旗无力地垂在廊柱旁，被山风掀起时，露出内里斑驳的经纬。

殿内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映照着清尘道长霜白的眉发，也将他佝偻却笔挺的身影投在脱落墙皮的神像上。

周雨坐在角落的蒲团上，膝盖的伤处传来阵阵钝痛，却死死盯着道长提笔如飞的手——泛黄宣纸上，苍劲字迹力透纸背，落笔时砚台里的墨汁竟泛起细微涟漪。

他喉头滚动，心中暗自揣测：这老道举止不凡，指尖沾墨都带着股说不出的韵味，说不定真如传闻是个修仙者，若能留在这，或许能探出些门道。

“落叶，给老先生取两副药。”清尘道长声音低沉得像山间老钟，不带多余情绪。

话音刚落，竹帘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道士落叶抱着药锄闯进来，道袍下摆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好嘞师父！”落叶应了一声，急匆匆跑到那由榆木打造、布满岁月痕迹的药柜前。

柜门铜环早已被磨得发亮，他踮起脚尖拉开抽屉，当归与艾草的清香顿时裹挟着樟脑味扑面而来。

将几味根茎类药材放在同样刻满划痕的药碾子上，落叶双手握住檀木碾轮，“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寂静殿内回荡，惊起梁上几只昏昏欲睡的麻雀。

期间新病人不断掀开破旧的棉帘进来，落叶一边用衣袖擦汗，一边有条不紊地用荷叶包好碾好的药材，很快额头上就沁出细密汗珠，顺着尖尖的下巴滴在道袍前襟。

一旁拄着枣木拐杖的老人局促不安地搓着手，浑浊眼睛紧盯着落叶动作。

等接过荷叶包好的药，他颤巍巍地挪着步子走到清尘道长面前，欲言又止。

直到道长为另一位咳嗽不止的农妇诊完脉，老人才怯生生地摊开布满裂口的手掌：“活神仙您慈悲，小老儿从北边来，刚找着住的地儿，孩子昨日才在渡口寻到活计，工钱得下月发，手里就这几文钱……”

清尘道长抬眼，目光扫过老人掌心少得可怜的铜钱，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枯瘦如柴的手指却稳稳接过：“药钱够了，诊金不急，宽裕了再送，先记账上。”

说罢翻开那本用粗麻绳捆着的账簿，纸张泛黄发脆，密密麻麻的字迹里还夹杂着干涸的药渍。

老人千恩万谢，布满皱纹的眼角溢出浑浊泪水，临走时对着三清神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从午后到黄昏，周雨默默看着师徒俩忙得脚不沾地。前来求诊的二十几个病人，一大半是北边逃难来的，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脚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

许多人赊欠诊金，有的连药钱都拿不出，只能用山货抵账。

整个下午，除一对神色慌张求符纸驱邪的夫妇、一位拄拐杖求签的老太太，再无一人上香。

道观收入寥寥，可清尘道长始终神色淡淡，搭脉时三根手指像悬着的秤砣般沉稳；

落叶虽忙碌，递药时还不忘叮嘱病人“熬药要三沸三凉”，脸上未有丝毫抱怨之色，这让周雨愈发觉得此地不简单，更坚定了留下来的想法。

天色愈发昏暗，摇曳烛光将师徒俩身影拉得很长。

等前面病人都看完，周雨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上前。“腿抬起来。”清尘道长简短说道，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

周雨依言抬起伤腿，看着道长布满老茧的手指按压膝盖，那触感竟像探脉般精准。

随后道长提笔写药方、吩咐抓药、记账，动作行云流水，末了还在药方角落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周雨心中一动，轻声道：“道长，北边逃难人不断，以后找您看病的只会更多，观里就您和小道长，还得采药，怕是忙不过来……”

话未说完，他瞥见落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满脸期待看向师父。

清尘道长却依旧低头整理药方，头也不抬：“观里来的都是穷苦人，没多少香火钱。”

周雨有些尴尬，但没放弃，讪笑道：“不瞒道长，晚辈想寻个容身之处，腿伤难找活路。晚辈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画，可帮您誊写记录、研磨草药，等伤好还能跟着采药，不要月钱，只求有个住处、一口饭吃。”

清尘道长终于停下手中动作，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周雨，沉默许久。周雨被看得心里发慌，却强装镇定。

好一会儿，清尘道长拿起毛笔，抽出一张黄纸，递到他面前，没说一句话。

周雨接过笔，手心里微微冒汗。

努力回忆秦三娃的记忆写下几个字，有两个实在想不起来只能空着。

写完忐忑看向清尘道长。

见道长捏着黄纸沉默不语，周雨急忙补救：“晚辈自幼好学，无奈家中变故，读书不多，若蒙收留，定当勤学苦练。”

清尘道长盯着黄纸又看了会儿，随手将纸放在桌上，起身走向药柜，只淡淡说了句：“道观条件差，吃得不好。”

周雨心中一喜，连忙道：“道长，我叫周雨，穷人家出身，能吃苦。一定守规矩，不给您添麻烦。”

清尘道长没再接话，只是指了指落叶，示意安排周雨。

落叶见状，笑着跑过来：“秦公子，这边几间屋子都空着，您选一间，我先去做饭，晚上给您送被褥和道袍。”

周雨跟着落叶往后走，穿过爬满枯藤的月亮门，只见满地都是去年未扫的银杏叶。

热情地拉住落叶的手，周雨道：“落叶师弟，以后都在道长手下做事，我年长些，叫我师兄吧，公子太生分。一会儿我帮你烧火，先给我说说，你和道长住哪屋？”

落叶平日里鲜少与人亲近，突然有了个师兄，心里十分欢喜，笑嘻嘻地指着清风殿后的石屋：“师兄，我和师父住那里！那屋子墙角还长着灵芝呢，不过师父说要留给急病的人。”

周雨顺着看去，整个清风观有四进院落，每一进都透着岁月的沧桑。

清风殿后错落分布着三排房子，每排六间，中间蜿蜒石阶小路直通道观深处，两侧布满青苔的石墙上，还残留着褪色的八卦图。房屋由青石砌成，墙体坚固，可房顶破损严重，不少地方用茅草和木板简单修补，风一吹还会发出“咯吱”声响。

落叶又指着旁边三间房介绍：“这些屋子有竹床，居士留宿收一文钱一晚，不管饭；病人来不及下山可免费住。上个月有个中蛊的汉子，就在这儿躺了七天七夜，师父……”

走到最后一排房子时，一阵清脆流水声传入耳中。

周雨循声走去，发现清风观竟没有后墙，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竹林深处，清澈泉水从山顶潺潺流下，形成蜿蜒小溪穿梭林间，溪底铺满圆润的鹅卵石，偶尔有几尾银鱼倏忽游过。

泉水叮咚，与鸟鸣虫吟交织，周雨蹲下身，指尖触到溪水的刹那，竟感觉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