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争执声起，高澄忍不住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伸长脖子好奇地朝窗外张望。

重伤之下，他还没来得及细嚼慢咽原主的全部记忆，只模糊记得自己确实有个妻子，似乎是叫……冯翊公主？高澄心头微动。

“难道是家花不如野花香？明明有老婆，为啥还要去开那要命的‘大车’？”抱着这份纯粹的好奇，高澄眯着眼向外瞧去。

这一瞧不打紧！

好家伙！他瞬间“理解”了原主高澄！

自己的这位正牌妻子——很刑！非常可铐！

打死高澄也想不到，史书上的冯翊公主元仲华，此刻站在门外的，竟是个身高只到他腰间、脸蛋还带着婴儿肥、目测顶多八九岁的小豆丁！（注1）

窗外的小姑娘，身形纤细稚嫩，吃力地背着一个对她而言显得过大的小包裹。一身合体却过于庄重的宫装衣裙套在她身上，像偷穿了大人衣服。

粉雕玉琢的小脸此刻微微仰着，一双水灵灵、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巴巴地望着阻拦她的家奴，眼神里满是祈求和无助，仿佛这样看着，那些铁石心肠的汉子就会心软放行。

融合的记忆碎片涌来：这桩纯粹的政治联姻，是父亲高欢为了笼络北魏皇室的棋子。原主高澄对此厌恶至极，连带着将怒火迁延到无辜的元仲华身上。

婚后？自然是形同陌路，分居两处。谁能想到，他落难至此，第一个不顾禁令、带着东西巴巴跑来的，竟是这个被他嫌弃冷落的小丫头？

高澄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想事情的时候总不会让手闲着。就算穿越过来也改变不了。

窗外，小姑娘不知道对着家奴在说些什么，时不时还指着自己的包裹。

看着那小小身影在寒风中可怜兮兮的模样，高澄心底那点属于现代人的柔软被触动了。

要不然，放她过来聊聊？

至于会不会因此再触怒高欢？

连开大车这种大错都犯了，还怕这种小事？

说干就干，高澄清了清嗓子，对着几个家奴呵道：“放世子妃近前说话！否则……”

高澄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原主那混不吝的骄横口吻，隔着窗棂厉声喝道，“等本世子出去，定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好看’！”

他深知，这时候说什么“责任我担”纯属废话。

高欢的积威之下，家奴们未必敢冒险。但原主高澄那“睚眦必报、无法无天”的恶名，反而会让家奴不敢阻拦——得罪高欢可能秋后算账，得罪眼前这位活阎王，怕不是立刻就要“好看”！

果不其然！听到高澄那熟悉的、带着狠戾的威胁，门外家奴们顿时噤若寒蝉。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究没敢再硬拦。元仲华如愿以偿，顿时扬起一个笑容，抱着她的大包裹小跑着靠近窗边。

高澄也算厚道（其实是疼得实在动不了）。没真开门出去。与元仲华就隔着一扇冰冷的木窗交谈。

见到二人如此，一个年长些、颇懂察言观色的家奴立刻挥挥手，带着其他守卫识趣地退到院门远处，给这对夫妻留出说话的空间。

眼见家奴退去，高澄将目光扫向元仲华。

窗外的元仲华正努力踮着脚，小脸几乎贴在窗格上，嘟着嘴，眼圈都红了，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孩童特有的含糊：“郎、郎君……”

她喊这个称呼时显得格外生涩别扭，显然平时极少有机会叫出口。

“你……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呀？大王为什么要打你那么重？还把你关起来？”她显然是听说了杖责一百和囚禁的消息，急坏了，甚至壮着胆子去求过高欢，结果自然是被无情拒之门外。

高澄顿时尴尬得脚趾抠地。这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你老公刚刚开完大车，才被打成这样吧。这话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是犯罪！

“咳…就是…不小心惹父王生气了，”他含糊其辞，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小事小事，过阵子就好了，别担心。”

高澄还是决定保护一下东魏未来的花朵。

元仲华对“郎君”的话深信不疑，用力地点着小脑袋，脸上担忧稍减。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重要任务，赶紧把背上的大包裹卸下来，吭哧吭哧地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精巧的食盒，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个！”元仲华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碟还冒着热气的点心。

“这个……”她又端出一碗看起来熬得不错的羹汤。

“还有这个！”是一小碟看着就很开胃的酱菜。

以为这就完了？不！

紧接着，元仲华的小手还在包裹里掏啊掏……

“这个是治跌打损伤的！”她拿出一个塞得鼓鼓的小布包，散发着浓郁的药草味。

“这个是治疗风寒的……”元仲华又摸出了几个瓷瓶。

简直是活脱脱一个古代迷你版“哆啦X梦”！

高澄看着元仲华从那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包裹里，源源不断地掏出各种吃的、用的、治伤的物品。

很难想象，这小小的身体，是怎么背着这么多东西，突破禁令，一路走到这里的。

忙活了好一阵，元仲华终于把包裹掏空了。她踮着脚，一股脑儿地把这些“宝贝”从窗户缝隙里塞了进来。

做完这一切，她仰起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高澄，小脸上写满了“快夸我！快夸我！”，那期待的神情，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一股久违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高澄的心房。这种纯粹的关怀，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显得如此珍贵。

鬼使神差地，高澄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恶少高澄”人设的动作——他伸出手，穿过窗格，轻轻地揉了揉元仲华柔软的发顶。

“做的不错。”高澄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几分。

指尖触碰到发丝的瞬间，元仲华整个人像被点了穴，小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但紧接着听到那声难得的夸奖，她眼睛里的光芒瞬间更亮了，喜悦之情几乎要溢出来，藏都藏不住。但她还是摆出一副妻子的架子，对着高澄进行叮嘱。

看着眼前还在絮絮叨叨叮嘱他“这个药要饭后吃”、“那个膏要揉开”的一小只，高澄的记忆深处翻涌起关于元仲华的历史碎片——似乎，高澄死后，元仲华以及北齐后来的几位皇后……结局都挺惨淡？

再低头看看这个懵懂天真、只因自己一点善意就满心欢喜的小女孩，高澄心底那点属于现代人的良知和保护欲被彻底唤醒。

“给我既送饭又送药，这次要是能出去，尽量护你周全。”他在心中默默许下承诺。

而窗外的元仲华，发现高澄似乎走神没在听她说话，小孩脾气也上来了，鼓起腮帮子，嘟着小嘴，气呼呼地瞪着他。

只是配上那张粉嫩可爱的小脸，这“怒视”非但毫无威慑力，反而更像一只炸毛的小奶猫，萌得人心肝颤。

“好啦。”高澄失笑，小丫头气性还挺大。他屈指隔着窗格，极轻地弹了一下元仲华光洁的小额头，“你的心意我都收到了。快回去吧，再磨蹭下去，小心父王知道了，连你一起罚。”

这一下果然奏效。元仲华立刻捂住额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手忙脚乱地收拾好她的小包裹，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开了，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处。

高澄收回目光，看着桌上堆满的食物和药品，轻轻吁了口气。

那么，接下来，就看那位远在邺城的司马尚书，能不能带来破局的转机了……

注1:《北齐书·文襄元后传》记载：容德兼美，曲尽和敬。元仲华533年与高澄成婚，当时年约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