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议军
第7章 议军
军议厅里呛人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议政堂沉重的乌木大门便再次合拢,将晚春略带湿意的空气隔绝在外。
魏文炳端坐在上首那把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插在城头的纛旗。他没有看堆积在案头、象征权力的空白文牒,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堂下睦州的众多士绅,最终定格在赵德言那张的脸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赵德言几乎喘不过气,头颅垂得更低。
“咳!”魏文炳清了下喉咙,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铁锭,骤然砸在死寂的堂中,激起无形的涟漪。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今日议政,没那些虚头巴脑的章程,只三字——”他刻意停顿,目光再次扫过赵德言等人,一字一顿,砸地有声:“钱!粮!军械!”
魏文炳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继续道:“但,我魏文炳,不是黄王!”
“黄王”二字出口,赵德言等人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魏文炳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森然:“黄王按族谱挨个杀干净,要钱,更要命。我魏文炳——”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不要命!只要土地、粮食、军械!钱,次之!”
这清晰的界限,像一道赦令,让赵德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紧接着涌上的是更深的恐惧——不要命,那要什么?土地!粮食!那还是命啊!
“兄弟们提着脑袋跟我魏文炳干,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图什么?起码得是一块安身立命的土地!一块能传给子孙、扎下根的地!”
“所以!”魏文炳的声音斩钉截铁,“军功授田!立了功,就有地!*砍一颗贼酋首级,守一处要害隘口,夺一座敌人粮仓……无论大小,功过簿上记得清清楚楚!功成之日,便是授田之时!这是铁律!是我魏文炳给诸位兄弟的根基!”他目光灼灼,“这睦州的地,先分给流血的兄弟!”
魏文炳语气似乎稍稍“缓和”了些:“赵司马,诸位乡贤,”
他称呼着,却让赵德言心头一紧,“睦州的根基,不止是拿刀的兄弟,更是那些在田里刨食的农人,在坊间敲打的手艺人,在街市奔忙的小商贩!他们,才是这方水土的元气!是我们‘保安军’源源不断的兵源!要稳住睦州,要扎下根,就得让他们活得像个人样,有盼头!”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回忆,声音陡然带上一种庄重的力量:“昔日王仙芝将军首倡‘补天均平’,黄王陛下亦高举此旗!我魏文炳,今日在睦州,也要把这四个字立起来!让它不再是一句空话!这‘均平’二字,怎么‘均’?首要,就是分地!”
“指挥使想要怎么分?”赵德言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凡子女,年满十五岁或身高足五尺者,皆算成丁!每成丁,授田三亩,其中永业田一亩不可交易!女子,授田一亩!此为授田之基!每户田亩,不足三十亩者,官府想法子补齐!
魏文炳没有停顿,“授田之后,便是征税。超过三十亩,则按档累进征税!田越多,税越重!”他清晰地举例,如同敲响丧钟,“三十亩至一百亩,为一档,税赋倍于基准;一百亩至二百亩,税赋再加倍;以此类推,直至五百亩封顶!”
“五百亩……封顶?”赵德言旁边的吴员外失声喃喃,面无人色。
“对!五百亩封顶!”魏文炳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他,“过五百亩者,官府赎买!过千亩者——”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森然的杀意,“直接罚没!”
“还有,”魏文炳话锋一转,“睦州城内,一切商货流通,免税!州境之内,所有关卡,一律撤销!不得再行盘剥!让商货通其流,让百姓得其利!其余律法,暂依唐制。”
魏文炳最后一句,仿佛给这场惊心动魄的宣告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但所有人都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
“二弟!”魏文炳的目光投向一旁魏文蔚,“你管地方,立刻着手清丈全州田亩,编造新的户籍黄册!这是根基!根基不稳,一切皆休!“赵司马!你熟稔地方旧务,此事,你全力配合文蔚!不得有误!”
“下……下官……遵命!”赵德言惶恐的应道。
“大哥放心!此事关乎根本,文蔚定当竭尽全力!”魏文蔚霍然起身,眼神坚毅如铁,但随即,他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压低了声音,“只是……大哥,丈田、造册、分地,千头万绪,如理乱麻。地方豪强、隐匿田产的大户、盘根错节的乡间胥吏……阻力之大,恐超想象。此非一日之功,亦非文书之力可速定。”
魏文炳眼中寒光一闪,那刚刚稍敛的杀气再次弥漫开来,如同严冬骤临。他猛地转向一直按刀肃立、如同一柄出鞘利刃的常宏:
“常将军!”
“在!”常宏应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一股沙场带来的血腥煞气瞬间充斥堂中,让本就胆寒的士绅们几乎窒息。
“带着我的亲兵营,再给你一千新兵!烦请将军协助文蔚巡行各乡各县!清匪!剿霸!把那些囤积居奇、鱼肉乡里、抗拒新政的恶霸豪强、土匪流寇”
他语速加快,杀气腾腾,“有一个算一个,给我连根拔了!哪个不长眼的敢跳出来挡路?正好!拿他的人头祭旗!钱粮充公!明白了吗?!”
“明白!”常宏按着腰间的横刀刀柄,声音铿锵如金铁交鸣,“魏兄第放心,这是咱得老本行了!”
接下来的二十个日夜,睦州城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轰鸣作响的熔炉。
“开门!奉‘保安军’魏指挥使令,清查叛逆,征缴钱粮!抗拒者,格杀勿论!”粗暴的吼声在夜空回荡。
“轰隆——!”沉重的原木狠狠撞在包铁的大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门栓断裂,大门洞开!火光涌入,映出里面家丁护院惊恐扭曲的脸和仓促举起的兵器。
“杀!”手中横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抵抗者如同被狂风扫过的枯草,瞬间被精悍的骑兵砍翻在地,鲜血喷溅在冰冷的石墙上。战斗短暂而残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抵抗都显得徒劳可笑。
“报——!魏校尉急报:青石岗周家抗拒清丈,隐匿田产逾千亩,并聚众持械反抗!已被我军夷平!首恶伏诛,钱粮尽数缴获!”
“报——!黑水乡张家坞堡私藏兵甲,疑似勾结流匪,魏校尉已攻破坞堡,擒获……”
每一次这样的消息传来,议政堂里,那些还在试图用“旧制”、“困难”、“需要斟酌”等理由拖延丈田、质疑新政的声音,就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瞬间变得微弱下去,直至死寂一片。
当那份浸透了汗水、墨汁甚至隐隐血丝,墨迹淋漓、盖着魏文炳那方粗糙玉石私印的《睦州安民垦田令》,以及同样重要的《保境安民求贤令》的最终稿终于誊写完毕,由亲兵小心翼翼地张贴在州衙外那面斑驳的告示墙上时,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魏文炳、魏文蔚、魏文明三兄弟,登上衙署二层的露台。他们扶着冰冷的石栏杆,向下望去。告示墙前,已经渐渐聚拢了一些早起或得到消息的百姓。有衣衫褴褛的佃农,有面黄肌瘦的妇人,有挑着担子的小贩,也有几个探头探脑、眼神闪烁的闲汉。他们指着那两张巨大的告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带着茫然、疑惑、震惊,以及一丝丝不敢置信的、微弱的希望。
远处,睦州城残破但已插满“保安军”旗帜的城头,一面猩红的大纛在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不屈的火焰。根基,已艰难地、带着血腥与汗水,楔入了睦州的土地。而风暴,远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