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借势
第20章 借势
昨日还死气沉沉的王家坳,此刻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生机,村民们扶老携幼,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希冀。
虽然陆珩早已累得口干舌燥,但他仍不厌其烦地阐述这一套流程的运作细则:如何统一收购村民从焦炭中研磨出的“药炭灰”,如何按质论价、现钱结算;如何由“济世堂”提供柴胡、板蓝根等耐旱药材的种子,并签订长期包销契约;如何设立固定“官收点”,杜绝行会压榨和胥吏勒索……
陈瓘和郑知俭混在人群边缘,一身粗布短褐,头戴斗笠,刻意压低的帽檐遮住了大半面容,与周遭兴奋喧嚣的氛围格格不入。
郑知俭眉头紧锁,身体微微倾向老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困惑:“老师,这法子……学生听着,怎么有些熟悉?这‘官药监’虽说不直接经营,但它居中设点、定规立矩、隔绝行会胥吏,这等以官府为后盾,为特定交易保驾护航、引导民生的做法,分明是……”
那个搅动天下数十载的名字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敢在老师面前轻易吐出。
陈瓘没有立刻回答,斗笠下,他浑浊的目光如古井般幽深,倒映着眼前喧嚣,思绪却仿佛穿透时光,回到了熙宁年间那场席卷朝野的风暴,枯瘦的手指在麻布衣袖下无意识地捻动,仿佛还在摩挲着当年那篇痛切陈词的奏章。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同深秋寒潭上最后一点涟漪,悄然散去。
“像……”陈瓘的声音沙哑低沉,仅容身侧的弟子听闻,“……像王介甫‘青苗’、‘市易’的路数。不过,他披了件新衣,取了个巧。”
“介甫”二字出口,郑知俭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老师。
他知道老师对那位相公的评价向来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在老师口中,那人是“以术乱政”、“刚愎自用”、“引群小祸国”的根源。
“哼!”似乎是察觉到了弟子的目光里的那份顾虑,陈瓘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花白的胡须都气得微微翘起,“怎么?你当老夫是那等心胸狭窄、只知党同伐异的腐儒么?连提一提介甫的名讳,都怕老夫按捺不住?”
郑知俭被戳中心思,顿时有些尴尬,连忙低声道:“学生不敢……只是老师昔日……”
“只是什么?”陈瓘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带着积压多年的批判:“老夫对王介甫的评价,不会因为眼前这少年改了半分!他那套变法,初衷或许有几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念想,然而他刚愎自用,听不得半点逆耳忠言!所用非人,尽是吕惠卿、曾布这等趋炎附势、心术不正的小人!
结果如何?青苗贷本为解民困,却成酷吏盘剥之具;市易法欲平物价,反生官商勾结之弊!名为新法,实为苛政!搞得天下汹汹,元气大伤!老夫当年批判他,句句在理,问心无愧!”
他因太过激动而急促地咳了几下,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再次投到陆珩身上,语气却奇异地缓和下来,“不过这小子……倒懂得取巧。他这‘官药监’,看似与介甫‘官府干预’的壳子相似,内里却大相径庭。”
陈瓘的声音带着一种老吏剖析案牍般的冷静:“其一,他避开了最要命的环节——官府直接放贷取息!不搞那害死人的‘青苗钱’,不强制摊派。他只是用官府这块‘硬招牌’,给灾民和商贾之间搭个棚子,立个规矩,再派个‘监工’在旁边盯着,确保沈家给钱爽快,胥吏不敢伸手。这是借官威以护民利,而非驱官府以牟民财。”
“其二,他拉来了沈家这个‘钱袋子’。官府只定规矩、保秩序,真正的本钱是沈家出,销路是沈家找,风险也是沈家担大头。灾民出力出物,换的是实打实的现钱和契约。三方各取所需,相互依存,官府居中更像是个保人,而非亲自下场做买卖的东家。这就大大堵住了胥吏借机上下其手、敲骨吸髓的窟窿。”
“其三,他目标明确,只为救眼前这‘千松岭’一地之灾民。非如介甫那般,好高骛远,妄图以一套宏图伟略,顷刻间扭转百年积弊!他是以‘术’解‘困’,而非以‘法’易‘道’。”
陈瓘一口气说完,浑浊眼底那点探究的光芒更盛,甚至隐隐透出几分赞赏。
“更要紧的是,此子深谙借势之道!借沈家之财势,解燃眉之急;借你郑知州之官势,立规矩、慑宵小!此子……懂得在夹缝里求活,在规矩里腾挪,比那只会一味硬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懂回头的王介甫更知权变,也更实际。”
郑知俭沉默了许久,紧抿的嘴唇显示出内心的挣扎。老师剖析得透彻,陆珩的法子看似取巧,却处处打在要害上,规避了当年新法流毒最烈的弊端。
然而,兹事体大,实在是不好做出决断!
“此法……学生观之,确有可行之处。”郑知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老师见多识广,以为……此事当如何决断?”
陈瓘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他枯瘦的手指在竹杖上轻轻敲了敲:“知俭啊,你如今是一州之牧,代天子守土牧民,做事情,还是要自己思量!”
日头渐渐升高,喧闹声也渐渐平息,村民们扛着炭块回家研磨,陆珩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他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在回松烟里的路上寻到个简陋的茶摊。
粗瓷碗里的茶水泛着浑浊的黄绿色,带着点土腥味。
陆珩却顾不上这些,仰头猛灌了大半碗,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他打了个寒颤,精神清醒了许多。
“陆先生好手段。”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带着刻意放轻却依旧难掩的官威。
陆珩心头一凛,猛地回头,见郑知俭正扶着陈瓘从树影里走出。两人虽换了常服,可那挺拔的站姿,眼神里的审视,绝非寻常村夫可比。
陆珩连忙放下茶碗,起身整了整衣襟,深深一揖:“草民陆珩,见过陈老,见过郑大人。”
郑知俭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他沾着炭灰的指尖:“方才在村里所言,我与老师都听见了。用炭制药,引商助民,确是解困的良方。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设立‘河内官药监’,统管收售、推广种植、弹压胥吏,这等权限,早已超出一州知州的常规职权。若我贸然行之,便是僭越专擅。御史台的弹章若递上去,丢官罢职是轻,恐有牢狱之灾。你让我如何做?”
他顿了顿,刻意露出几分迟疑:“若我只求自保,不肯担这份风险,你对村民许下的承诺,岂不成了空谈?失信于民,这罪过……也不小啊!”
陆珩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显出慌乱,他低头沉吟片刻,指尖在粗瓷碗沿轻轻摩挲着,忽然抬头,眼中清明透彻:“大人所虑,无非‘专擅’二字。然《宋刑统》有载:‘诸州遇水旱蝗灾,知州有权便宜行事,赈济灾民,稳定民生,事后奏闻即可。’此乃祖宗成法,循吏常例。”
“千松岭大火,焚毁山林数百顷,数百户墨工断炊,已有鬻儿卖女者,这难道不是紧急灾异?官药监之设,只为组织自救,恢复生产,阻遏流亡,绝非牟利扰民。大人以‘便宜行事’之名推行,名正言顺。”
“至于事后,大人只需在奏章里详述灾情:‘山火三日不灭,松尽成炭,民无以为生,号哭声震谷’;再写胥吏与行会盘剥:‘永盛行压价至斤十文,稍违辄诬盗伐下狱’;再陈成效:‘制炭为药,富商沈氏出资收购,旬月流民渐安’。强调此乃‘权宜之计’,只为‘解一时之困’,待‘明年民生稍复,即行裁撤’,既显大人安民之功,又表无擅权之心。”
“如今官家潜心玄修,朝中诸公但求无过,见此奏章,纵有微词,亦不会深究。”
郑知俭的指尖微微一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珩一眼,“你倒是对朝堂之事……颇为熟稔?”
陆珩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草民不过是个账房,偶尔听商旅闲谈罢了。只是知道,救灾如救火,若事事都要等朝廷批复,这千松岭的百姓,怕是等不到明年春天。”
郑知俭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即便如此,药材种植、药炭收购,牵涉甚广。沈家虽是良善,可日久天长,难免不会生出变故。那些派驻的公人,也未必能始终清廉,这些你都想过吗?”
“想过。”陆珩点头,语气笃定,“草民已与沈大娘子商定,每笔交易都要留下双联账册,一份交官收点存档,一份由沈家带回济世堂。每月初一,当众核对账目,让村民代表查验。至于派驻的公人,俸禄由州府另发,若有克扣勒索,一经查实,不仅革职,还要罚没三年俸禄补偿村民。”
他抬手指向远处的山林:“大人请看,这千松岭的松树虽烧了,可根系还在,明年开春,总会发出新芽。人心也是如此,只要给条活路,再加上规矩约束,总能慢慢好起来。”
郑知俭看着他清澈坚定的眼神,原本还想再考校几句,此刻却都咽了回去,只觉得心中那点犹豫,正被一股莫名的冲动取代。
“你倒是把什么都算到了。”郑知俭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可若我执意不管呢?”
陆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向一旁沉默的陈瓘,深深一揖:“陈老明鉴,郑大人担心‘专擅’,情有可原。可要是因为怕这个,就眼睁睁看着老百姓活不下去,流离失所,最后闹得民怨沸腾……,到时候,不光郑大人脱不了干系,您老人家这一辈子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清名,也得跟着蒙上污点啊!晚辈斗胆,求陈老为天下苍生,出来主持这个公道!”
陈瓘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笑穴,苍老的笑声骤然爆发,震得茶棚顶的茅草簌簌作响,花白的胡须随之剧烈抖动:“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连老夫这把老骨头都算计进去了!”
他笑着用竹杖点了点陆珩:“你借天灾之势,借律法之势,借沈家之势,借知俭之势,甚至连官家修道都成了你的势。妙!实在妙极!比当年介甫那撞了南墙也不懂回头的性子,不知要通透多少!”
笑声渐歇,陈瓘看向郑知俭,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知俭,你还愣着做什么?”他的竹杖重重杵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救灾如救火,当行权宜!难道真要等老夫写封弹劾,参你个‘坐视灾民生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