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翻浪蛟
第21章 翻浪蛟
日头偏西,将松烟客舍的庭院染上一层暖金色。
院中石桌上,摊开着陆珩临时起草的几份关键文书,沈疏影审阅完毕,轻轻舒了口气,在末尾处盖上自己的私印,然后将目光转向一旁静立的周老。
“周老,”她的声音带着郑重,“怀州诸事,千头万绪,更关乎千松岭数百户的生计。陆先生虽然智计百出,然根基尚浅,恐有不察之处,思前想后,唯有您老坐镇此地,居中调度,与各方周旋,方能确保这药材种植顺利推行。您老……可愿接下这副重担?”
周老花白的眉毛舒展开,脸上露出豁达的笑容,他捋了捋胡须,声音爽朗道:“大娘子言重了。老朽在商队里管了一辈子文书账目,早就想找个安稳地界儿歇歇脚,顺便也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再者说了,能在这儿帮衬着把事理顺,看着百姓们有条活路,也算是老朽临了做了件积德的事!这担子,老朽接下了!”
他主动上前,稳稳地拿起那叠文书,动作透着老练:“大娘子放心,规矩章程都摆在这里,廷年那小子也会留下来帮衬,事情一定会办的妥妥帖帖!”
赵管事站在一旁,看着相交数十年的老友那坦然自若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老友的不舍,也有对儿子未来的期许,最终,他走上前,用力握了握周老的手臂,声音低沉:“保重!廷年那小子,平时性子有些毛躁,您多费心!”
“老赵,放宽心!”周老笑着反手拍了拍赵管事的胳膊,“跑了一辈子商路,这点事儿还料理不了?安心护着大娘子去东京,这边有我!”
这时,一名州衙胥吏匆匆入内,恭敬呈上密封信函与一个锦囊:“沈大娘子,知州大人亲笔信函及信物。”
沈疏影心头微动,拆开信函。郑知俭的字迹力透纸背,内容简洁有力:
书已抵京,交予故交王侍郎。言明沈氏于怀州赈灾、助立官药监之功,恳请照拂。另,已行文开封府,言明沈家乃“怀州赈灾药材专供”之枢,事涉灾民药炭、春耕种苗,干系重大,万勿轻动。此条或可暂为屏障。开封水深,慎行。持信物可寻此人。
锦囊内,是一枚小巧的青铜鱼符,触手冰凉沉实,一面是繁复的缠枝莲纹,一面刻着一个古朴的篆体“郑”字。
沈疏影握紧鱼符,她深吸一口气,对胥吏颔首:“烦请回禀知州大人,小女子万分感激,定不负所托。”
庭院另一侧,竹林之下,陈瓘负手而立,忠老如影子般静默侍立其后。
陆珩恭敬地向这位刚直的老臣长揖一礼。
陈瓘浑浊的目光打量着陆珩,半晌,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阅尽沧桑的洞悉:“小子,你这番借势而为,解怀州之困,手段虽取巧,却也着实有效。然……”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长辈的叮咛关切,“势如流水,变幻无常。今日可借,明日或竭。官场倾轧,商海沉浮,仅凭借势腾挪,终非长久立身之道。”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观你才思敏捷,洞察世情,何不静下心来,读圣贤书,考个功名?有了官身,方有根基,行事也更多几分底气。老夫虽贬谪之身,若你有此心,或可为你引荐一二良师。”
陆珩闻言,神色平静,再次深深一揖,语气诚恳道:“多谢陈老厚爱,然晚辈生于草莽,长于市井,身世飘零。所求者,不过一技傍身,护得身边人周全,这官场沉浮,非晚辈心之所向。天下之大,条条道路皆可安身立命,晚辈更愿在这算盘账簿中,寻一方立足之地。”
陈瓘凝视陆珩清澈坦然的双眼,良久,那严肃的嘴角竟微微松动,化作一声轻叹:“也罢。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这般通透,倒比许多汲汲于功名者更明白自己要什么。只是……前路艰险,好自为之。”他摆了摆手,“商队何日启程?”
“回陈老,诸事已定,商队不日即将出发,奔赴开封。”陆珩答道。
“嗯。”陈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道:“去吧。一路珍重。”说罢,转身,在忠老的搀扶下,缓缓向客舍内走去,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与世独立的苍茫孤寂。
陆珩对着那背影,再次郑重一揖。
几日颠簸,车窗外平坦的原野逐渐被一种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声所笼罩。
那声音初时隐隐约约,似大地深处的闷雷,随着车队不断前行,这轰鸣愈发清晰,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咆哮,仿佛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冲杀!
车轮碾过干燥的黄土路,卷起阵阵烟尘。
陆珩坐在摇晃的车厢内,他揉了揉发涩的眉心,将一封写给怀州周老的回信封好。
“到了!河阳渡口!”车外传来赵五扯着嗓子的呼喊,声音在巨大的轰鸣中也显得渺小。
陆珩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
浊浪滔天!
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浑浊如泥浆般的河水,裹挟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泥沙,以排山倒海之势,翻滚着、咆哮着,自天际汹涌而来,又向东方狂泻而去!
尽管秋汛早过,但这孕育了中原文明的母亲河,依旧不改其奔腾咆哮的本性。
那滔天的浊浪,如同愤怒的黄龙,每一次拍击岸崖,都发出震人心魄的巨响,激起数丈高的浑浊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河水土腥气,混杂着渡口无数人畜聚集的汗味、牲口粪便味和飞扬的尘埃,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巨大的河阳浮桥,由无数艘粗壮的舟船铁索相连,横亘在这狂暴的黄河之上,宽阔的桥面铺着厚实的木板。然而,在这浩瀚奔腾的黄河面前,这人类建造的庞然大物也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
它随着汹涌的波涛剧烈地起伏摇晃,仿佛随时会被这黄色的巨龙撕碎。
渡口处,是比河水更汹涌的人潮。车马辎重排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满载货物的驼队、骡马车在人群中艰难挪动;拖家带口、满面风霜的流民背着简陋的行囊;盔甲鲜明、手持长矛的官兵押送着辎重车辆;几顶装饰华丽的官轿被护卫簇拥着,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胥吏尖锐的哨音、船夫粗犷嘹亮的号子、骡马焦躁的嘶鸣、孩童受惊的啼哭、还有无数人焦急的呼喊抱怨……所有声音都在这黄河的咆哮声中扭曲、放大,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海洋!
赵管事跳下车,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挤到渡口衙署前打听,很快脸色更难看了。回来对沈疏影和陆珩道:“麻烦了!官差队伍优先,浮桥承重有限要分批,像咱们这样近百号人,十几辆大车还有药材货物的,至少得等到明日午后!”
商队众人顿时一片哀叹愁容,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咒骂,几个年轻伙计烦躁地踢着车轮,连拉车的骡马也似乎感受到了焦灼的气氛,不安地打着响鼻。
赵管事不死心,又凑上前与那胥吏低声交涉,悄悄塞去一小串铜钱。
胥吏把钱收起来后,依旧是无奈地摇头,指了指不远处一队盔甲鲜明的官兵:“看见没?实在对不住,那些人得罪不起啊。”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渡口河边一艘较大的平底货船旁,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一个小商队的头领和几个负责调度小渡船的船老大推搡起来,互相指着鼻子叫骂:
“狗日的坐地起价!”
“放屁!懂不懂规矩?一直就是这个价,爱坐不坐!”
围观的人群立刻堵了上去,本就混乱的渡口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吵甚吵!都给老子滚开!”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猛地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只见一个身材敦实如铁塔的汉子,披着件油光发亮的旧蓑衣,古铜色的粗壮胳膊裸露在外,大步流星从河滩走来。他裹着沾满泥沙的头巾,短硬的络腮胡如同钢刷,一双鹰眼凶光四射,扫视之处,人群下意识地裂开一条通道。
他几步冲到核心,二话不说,两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伸出,一手一个揪住两个吵得最凶的,如同拎起两只挣扎的鸡雏,在众人惊呼声中,直接把他们半拎半拖地拽到浅水边,用力往昏黄的河水里一按!
“噗通!”“噗通!”两人猝不及防,呛了好几口泥水,狼狈不堪地挣扎起来,满脸惊恐。
“规矩?老子定的就是规矩!”那汉子声若洪钟,指着呛水的两人,凶悍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围观者,几个想趁机起哄的地痞流氓立刻缩回了人群。
“浮桥要等官爷!小船就这价!再敢闹事堵道,耽误了后面人马的行程,信不信老子把你们这群碍事的全扔河里喂王八?!”那股子混不吝的凶悍气势,瞬间镇住了全场。
解决了这场小风波,他像没事人一样甩甩手上的水渍,那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长龙般的队伍,精准地锁定了沈家庞大的人马车队和一脸愁容的赵管事。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结实的大白牙,径直走了过来,抱拳一拱,声震耳膜:
“这位大管事!看您这车队阵仗不小,等浮桥得耗到猴年马月了!俺是这河上讨生活的,承蒙兄弟们抬举,叫俺一声‘翻浪蛟’李横。手下有十几条吃水深、够结实的大舢板。若信得过俺李俊,价钱好商量,保管把您的人、货,趟趟稳稳当当送到对岸码头!也省得您在这儿干耗着闻土腥味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