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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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御前初召,笔落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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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朝的晨曦缓缓升起,天光还未完全照亮金阙,中书省内却早已灯火通明。

今日是新岁正月初五,依照惯例,由中书令设“春议初宴”,召集百余文官,共同商议来年律章修订、宫苑拨款以及各郡春审等诸多事宜。

沈澹然,虽只是东阁新晋的一位“御前编纂”,但因御史台匿名弹章一事与南苑斩首风波,声名大噪,得以赫然列席东序。

宴会尚未开始,一股无形的杀气却已悄然弥漫开来。

“沈编纂竟也有资格参加此宴?”说话的是兵曹主司赵淮,言语中满是讥讽,笑容并未达眼底。

“从未听闻御史能转任中书,翰林整日捧卷,如今竟也要干预朝政了?”

“或许是贺相有意栽培,他门下的弟子,自然该出来见见世面。”

几人的话语如针如雨,纷纷朝着沈澹然刺去。

沈澹然正端着茶静静饮用,听到这些话后,缓缓抬眸,神色淡然地回礼道:“赵主司说笑了。沈某笔力拙劣,怎敢干预朝政?不过是写写字,替人记录罢了。”

“只不过……落下的是谁的墨,书写的又是谁的命运,这般事情,向来难以说清。”

赵淮眉头一皱,冷哼一声,就在这时,只见一人从东阶踏入。

——正是林太傅。

林文昭身着朝服,神色冷峻,不怒自威,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避席。跟在他身后的,是林晚吟。

太傅目光扫视众人,语气冷淡地说道:“今日我们不论文,也不议刑,只讨论——‘言官干政’这四字,究竟该废除,还是该保留。”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沈澹然缓缓起身,抱拳行礼,说道:

“学生认为,‘言官若不进言’,那么庙堂之上便无人敢发声。”

“笔若不能挺直书写,那么天下人都将屈膝沉默。”

这话一出口,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几位主政的老臣暗自露出惊讶之色,贺明庭虽未亲自到场,却派了座前的心腹贺清远来观察宴会情况。

贺清远挑眉轻笑,说道:

“沈编纂果然胆子不小。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中,你可就真成了‘叛逆之笔’了。”

沈澹然举杯敬了一下,说道:

“笔锋叛逆,未必内心叛逆。”

“当年李陵投降匈奴,尚有司马迁为其落泪著史;如今我们这些书生,不过是求能有一纸直言的机会,并未觊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林文昭缓缓点头,说道:“这番言论,合乎纪纲。”

赵淮冷笑一声:“可惜‘纪纲’容易书写,‘人命’却难以保全。”

“沈编纂三日前杀人立威,如今又在宴会上高谈阔论,难道真以为自己已经能与诸位大人平起平坐了?”

沈澹然笑了。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俯身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副对联,然后轻声朗诵:

“山雨欲来风满楼,笔落惊风雨。”

他将墨笔折断,抬头望向众人,说道:

“在座的各位,谁又不是这风雨中的人呢?”

林晚吟此时站起身来,面色平静,说道:

“沈编纂之言,不仅仅是书生之见,更是我父亲所教导的‘大臣三守’之一:守法、守直、守心。”

“今日诸位既不讨论政务、不议论刑罚,只谈论流言蜚语、品评他人,那么沈某不过是顺着这股风提起笔来,又有何不妥之处呢?”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却如同玉珠坠落在盘中,清脆悦耳,四座皆静。

赵淮脸色铁青,不敢再言语。

贺清远见状,也不再继续挑事。

在宴会即将结束之前,一位年迈的中书讲律官忽然低声问沈澹然:

“沈编纂——你那句‘笔落惊风雨’,是随口吟出的诗句吗?”

沈澹然拱手行礼,说道:

“这是学生旧时所作之句,三年前写下的,那时京城还一片太平,风雨未起。”

老者喃喃自语:“三年前……便料到今日的风雨,你倒并非平庸之辈。”

沈澹然拱手微笑道:“学生不知风雨何时会来,只愿落笔之时,不辱没手中之墨。”

……

出中书省时,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林晚吟与沈澹然并肩走在朝道上,过了半晌,林晚吟才问道:“你刚才说‘在座谁不是风中人’,这是什么意思?”

沈澹然回答道:

“庙堂就如同棋局,每一枚棋子都在风中飘摇。不是这风中之物的人,早就被扫下了棋盘。”

林晚吟轻声问:“你害怕吗?”

“害怕。”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说?”

沈澹然侧目看向她,目光中透着未熄灭的寒芒,说道:

“怕死是一回事,认命又是另一回事。”

说完,他转身走进雪中,背影挺直如枪。

林晚吟站在雪中,望着他消失在朝门外,忽然想起一句旧诗:

“春寒将断未断时,笔下江山画中诗。”

她低声笑了。

这个人,终究是要将这风雪写进朝堂之中的。

京城里灯火最为明亮的地方,不是皇城,而是东华坊。

坊内酒肆林立,文人墨客、权贵子弟常常将此地当作宴饮作乐的场所。今日,因为中书修律之后,兵部在望楼酒舍设下一场“庆功小宴”,表面上是为了联络文武官员的感情,实则是一次政治试探。

沈澹然接到请帖时,就明白这场宴会绝非简单的请客吃饭。

入夜时分,望楼酒舍灯火辉煌。

厅中坐着十余位朝中的中层官员,赵淮、贺清远都在其中,甚至连宗正寺都派了副使前来坐镇。

沈澹然独自一人赴宴,身着青衣步入厅中,步伐沉稳缓慢,神色不卑不亢。

赵淮假意笑着说:“沈编纂果然胆识过人,这样的小宴也毫不避讳,实在佩服。”

沈澹然回礼道:“赵主司盛情相邀,学生不敢不来。”

他落座,就此入局。

宴席上酒香四溢,众人笑语不断,但渐渐弥漫出一丝异样的气息。

到了半夜,忽然有女子登楼弹琴,号称是“酒肆的余兴节目”。

琴声起初是《折杨柳》,没过多久,却转为一曲《寒江夜雪》。

沈澹然神色瞬间一变。

——此曲,乃是藏剑宗的传信暗号,意思是“今夜动手杀人”。

几乎与此同时,窗外风声骤然加剧,席间的酒香也浓郁得刺鼻。

赵淮举起酒杯敬酒,目光中带着笑意:“沈编纂,文章写成三章,酒自然也要连饮三杯。”

沈澹然轻声说道:“再好的酒,也怕掺了血。”

他接过酒杯拿在手中,却并未饮用,忽然将酒杯中的酒洒在地上。

“失礼了。”他缓缓起身,拱手笑着说道,“学生酒量浅,先行告退。”

赵淮眯起眼睛:“恐怕是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厅门紧闭,四角的火折子同时燃起,烟雾中已有数人拔刀逼近。

贺清远叹道:“你发展得太快了,快得让人不安。”

“既然如此,那就送你一场慢慢死去的结局。”

沈澹然眼神镇定,反而笑了。

“慢慢死去?”他退到墙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短笔剑,冷冷说道:“我只问一句——谁,想来试试?”

几名黑衣人正准备动手,忽然听到窗外一声尖锐的呼啸,一道身影破窗而入!

银光闪烁,剑光如雪,来者长发束在脑后,身着一袭黑衣,正是——苏青歌。

她一言不发,一剑挑翻了三人。

“带他走。”她冷声对沈澹然说道。

沈澹然眼神一凛:“杀出去。”

二人从楼中杀出,鲜血溅满了夜巷。

贺清远冷笑:“追!”

巷中的埋伏纷纷现身,从三面围杀过来。苏青歌护着沈澹然,一路挥剑,剑势迅猛,如同游龙在雪中穿梭。沈澹然虽然不懂武艺,但凭借对巷中地形的熟悉,巧妙地躲闪着攻击。

他低声说道:“东街有水井,通往后市坊。”

苏青歌点头:“你记得路?”

“我记得文字。宫中的旧图志,正是我绘制的。”

二人从井底逃入旧渠,一路上血水未干,直到后巷灯火微微亮起,才喘着粗气逃了出来。

苏青歌靠着墙坐下,手中的剑尖滴着血,身侧的伤口已经透过衣服渗出血迹。

沈澹然拿出手帕为她包扎。

“你中了一剑。”

“你差点没命。”

她看了他一眼:“你不怕吗?”

沈澹然轻声说道:“怕,但不能退缩。”

“我若今晚退一步,明日死去的就是那些我亲自记录过名字的百姓。”

她低声问道:“你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他望着她,眼中没有寒意,只有一点不肯熄灭的火光,说道:

“我只是个写字的人。”

“但字里行间写的是生命,是骨气,是热血。”

苏青歌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将剑横放在膝上,语气低沉地说道:

“沈澹然,今后的杀局,我替你挡。”

“但你写出来的东西,别让我后悔。”

……

那夜之后,沈澹然虽然受伤,在家避席三日,却忽然接到“御笔召见”的命令。

圣意并未言明,贺明庭却笑着派人传话:“陛下如今对你很感兴趣,呵,该恭喜你了。”

而赵景昭,在竹泠山庄看完最新的一封密信后,冷冷一笑,说道:“连性命都有人替他挡,这个人——不好杀了。”

拂晓时分,钟鸣三刻,紫宸殿前霞光如金。

沈澹然身着朝服,站在龙阶之下,面色平静如水。身后百官依次排班,他因“特召”,独自一人站在阶首,接受众人的目光凝视。

内侍高声传呼:“翰林编纂沈澹然——奉诏面圣。”

沈澹然稳步走进殿内,在群臣之后、玉阶之上、龙案之前,香烟袅袅,御帘低垂。

帘后的那个人,便是大宁天下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天子赵元鉴。

“沈澹然,”声音威严,带着晨露初霜般的寒意,“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前来?”

沈澹然拱手说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但臣昨夜在东华坊,险些遭到刺杀,如今仍能站在殿前,想来有人不想臣死,也有人不想臣活。”

殿内安静了一瞬。

赵元鉴说道:“你倒是清楚。”

“若你死了,是谁的损失?”

沈澹然抬头望向御帘,声音坚定如锋:

“若臣死了,贺明庭会安心,林太傅会安稳,诸位大臣都会得利。”

“但若臣活着,陛下便得到了一个——不惧权势、敢用笔墨书写真相的人。”

“臣之笔,可描绘山河。”

“亦可,书写生死。”

帘后无人回应。

过了很久,一道诏声传来:

“你昨夜所题之诗,可曾留有底稿?”

沈澹然从袖中取出一页墨纸,恭敬地呈上。

内侍接过,转呈到龙案上。赵元鉴展开,朗声读道:

“灯下谁人伏剑来?月沉雪冷断肠台。

一身笔墨三寸骨,不入青史入刀台。”

赵元鉴沉吟片刻,又笑着说道:

“你倒是把自己写得别具一格。”

“可惜,能载入史册的人未必留名,而进入刀台的,皆是尸骨。”

“你这区区三寸之骨,又有何用?”

沈澹然平静地回应道:

“若无笔墨书写的骨气,天下人都将沉默不语。”

“臣愿——以骨为笔,以死为墨,书写一纸庙堂之上不敢书写之事。”

殿上群臣一片哗然。

赵元鉴指着敕案,冷声问道:

“你可敢,当场落笔,书写你所见到的乱象?”

沈澹然拱手道:“敢。”

内侍奉来纸笔,沈澹然席地而坐,片刻间提笔如流,纸上的黑字如刀刃般锋利:

“西州军饷两月未达,郴仓粮折不明。

东边督府兵马失数,内调文书连批无凭。

京城内堂三路回文不合,朝臣推诿,内监补签。

太仓司近日六账三失,疑有人改笔。

以上数桩,臣皆可列证。”

写完后,他将纸交予案前。

帘后久久没有声音,过了许久才说道:

“你可知,你今日这一笔,可能引发三部八司的变动?”

沈澹然抬头,语气微寒:

“臣之笔,本就是为搅动三司八部而生。”

“若天下因文墨而大乱,那是臣的过错;但若天下因沉默而大乱,那便是庙堂的罪责。”

赵元鉴忽然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沈澹然。”

“你可知,当年朕也曾题过一句诗?”

他缓缓念道:

“江山何似案头纸,一笔轻描万骨寒。”

沈澹然躬身说道:“臣也有一句诗,以此回应陛下。”

他沉声答道:

“万骨既寒非一笔,敢将热血写长天。”

殿上寂静得如同死亡一般。

下一刻,赵元鉴挥手说道:

“将沈澹然编入‘东阁直使’,每日可入御案前诵读,三日进呈一次奏疏,不得荒废事务。”

“——赐银笔一柄,青墨三笺。”

“准其入讲。”

沈澹然伏地谢恩。御帘之后,一道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他。

贺明庭站在次殿偏位,眯着眼睛,语气淡然地说道:“这人——终究还是走进了权力核心。”

林文昭坐在另一案后,闭目不语,手中却缓缓握紧了折扇。

殿外,苏青歌从阴影中望着那巍峨的宫门,目光深邃。

她低声说道:

“你已走到了龙案之前,却也离血路更近了。”

“沈澹然……你真不怕自己写到最后,写尽天下,却忘了自己吗?”

风吹动衣角,她拢起剑衣,转身走进雪中。

而沈澹然,站在殿前,望着金瓦朱门,眼中无喜无悲。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不再只是个单纯写字的人。

他是——庙堂这张纸上,第一支敢于蘸血书写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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