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尽之前,笔锋问命
第4章 雪尽之前,笔锋问命
正月十三,夜半时分,京中飘起了细碎小雪。沈澹然独自坐在东阁,身披衣袍,毫无睡意。
自御前任职已有五日,这五日里,他每日阅读三十卷文书,批阅九份奏疏,夜晚书写三笺记录,却未曾轻易动用这些所得,只是静静观察局势——宛如剑客入阵,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最佳时机。
而今夜,布局已成。他在案前展开一张“吏部旧志图谱”,手中笔锋轻点,圈定一人:王致安。此人担任吏部左司郎中,一直以来深受贺明庭倚重,暗中掌控着“荐才库”与“迁调册”,手中的笔墨权力堪比小宰。
沈澹然通过查阅册籍发现,此人在五年内擢拔八十一人,其中四十二人皆出自同郡同门,甚至有一人在短短两月间连跳三阶,至今都未到任所。
“此人手中之权,并非真正的权力,而是一把笔刀。”沈澹然低声自语。
他铺开纸张,奋笔疾书,笔锋流转间,一篇奏疏在寅时完稿:《试论荐举失衡及策应诛心》。
奏疏内详细罗列了十七条实证,对王致安的三名下属提出问责,并附上三句极为尖锐的尾批:“小臣若擅引,则权臣可乱公途。今舍一枝以警百笔,愿陛下以事正名。”落款为“东阁直使沈澹然”。
奏疏尚未发出,消息却已传至东街另一处。
苏青歌趁着夜色潜入“画鹤楼”,这里是藏剑宗在京城的秘密据点。
她对一名少年弟子低声吩咐道:“三日后,王致安会在醉宴后回府,寅时进入小巷,他身旁仅有一人随车,且三步一回头。”
“我只要他走不出第二步。”
少年神色凝重,沉声回应:“明白。”
苏青歌转身离开,夜风吹动她的青衣,宛如夜羽轻轻扬起。
三日后,贺明庭在官宴上赐酒,王致安醉酒后离席,由府中亲兵迎接,乘坐青帘车行至安巷之中。
此时的东阁内,赵元鉴手中正展开沈澹然所奏之疏,还未开口,神色已然凝重。
贺明庭站在一旁,轻声笑道:“澹然这小子,文笔倒是有些力量,只是刚进入朝堂,便对中层官员动手,恐怕……”
“恐怕什么?”赵元鉴淡淡地问道。
“恐怕未免操之过急。”
赵元鉴没有说话,眼眸中却如同潮水初动,暗自思忖。
而就在同一时刻——
安巷中夜色深沉,王致安下了车,刚迈出三步,忽然有细风划破夜空。
一枚冰针瞬间穿透他的咽喉,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便直直倒地。
青衣少年缓缓走上前,低声念道:
“小臣若擅引,则权臣可乱公途。”
“今日引杀,谢沈公。”
少年从王致安身上取走一本小册,悄然隐入夜色之中。
翌日,东阁晨报传入宫中,太监宣读圣旨:
“王致安因私举贿案停职,朝廷将清查荐调册本,东阁直使沈澹然奏疏所言有理,允其署改新章。”
这道圣旨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堂为之震动,吏部更是人心惶惶,荐才司一夜之间更换主事之人,其余官员纷纷收敛锋芒,不敢再肆意妄为。
而沈澹然,在东阁无人之处,展开三卷册页,缓缓在笔记页上加注三字:“其一,杀成。”
夜里,苏青歌前来拜访,并未进入厅堂,只是站在廊下问他:“你写那道奏疏时,是否知道他会死?”
沈澹然望向她:“你来这里,是想听我否认吗?”
她没有说话。
沈澹然微微一笑:“若你是执剑之人,就该明白,纸上罗列证据,其实就是在为你磨刀。”
她轻声说道:“可有时候,文字比刀剑更快。”
沈澹然道:“所以我才写得慢。”
“要杀一个人,我会用三页纸,一页罗列证据,一页进行掩护,一页善后收尾。”
“每一个字都要沉稳有力。”
苏青歌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
“你这样做,迟早会把自己陷入死局。”
沈澹然淡然回应:
“所以我才尽量多写别人。”
她抬头望着他,忽然轻声问道:
“我为你杀人,你为我写字。我们……到底算什么?”
他目光微微一动,低声答道:
“算一笔合契。”
“我落笔,你出剑。”
月色映照在回廊上,风雪悄然无声。
他们彼此没有再多言语,但手中的纸与剑,已然踏上了同一条道路。
……
正月十六,雪已停了三日,城中道路依旧泥泞不堪。
东阁密室之中,一份黄卷展放在沈澹然的案前。卷封上印有暗纹“辛丑年三司录案”,这是禁档,严禁私自翻阅。但今日,他却亲手拆开。
这是他身为“东阁直使”以来,首次动用职权——追查父亲的死因。
案首写道:
【沈季衡,原任江东督粮使,卒于官道兵乱,尸失三日,衣甲全毁,确凿战死】
但沈澹然清楚,父亲并非战死。
父亲去世之时,并无大规模战事发生,而且他所管辖的粮道在一个月前就被贺系势力挪调把持,沈家军心早已涣散。再者,父亲尸身衣甲上有斜裂的痕迹——这并非战伤,而是刑斩留下的印记。
卷宗之后,有一页暗暗附着,墨迹尚未干透,是“会审官手记”。
上面写道:
“是役尸疑,军饷案不可深问,贺相意在速决,沈氏当结案。若有异辞,后补赦章。”
署名是:“长史·方遒之”。
沈澹然的指尖微微颤抖。
——方遒之,现任三司会审总长史,掌控着京中律令的关键枢纽,是贺明庭的亲信。
此人,才是真正掩盖父亲案件真相、将死因篡改为战死、把忠良污蔑为叛逆的那支罪笔!
沈澹然目光沉冷,心中暗自发誓:“你用文字杀害我父亲,我今日,便要用文字取你性命。”
三日后,宫中召集“律修之议”,由三司与东阁共同商议修订新律三条。
沈澹然提议:“修订‘死籍附证’之条,凡是忠贞之臣并非死于战事的,三司需保存原骨图说、战域轨迹、衣甲折痕。”
众臣听闻,顿时哗然。方遒之淡然一笑,讥讽道:
“沈直使此举,莫不是想替死人翻案?”
沈澹然回礼,正色道:
“不是翻案,而是为死者正名。”
“若死者本为忠贞之士,却被草率定为‘战死’,那么我们手中之笔,便不配制定律法。”
方遒之冷笑一声:“你今日如此一意孤行,莫非……是为了你父亲当年的旧案?”
这句话,直接戳破了所有的遮掩。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沈澹然缓缓回应道:
“我父亲沈季衡,督粮尽责,却死于旧道,在被贺相派兵接管粮仓之后的两日遇害。”
“我不求翻案——只求真相。”
他取出旧册,朗读其中一页:
“沈氏死,非战也。斩于夜道,旧甲剥脱,衣线逆断。三司不存骨册,后无可循。”
“若今日不追问此事,律法将失去威严。”
他在殿中伏地叩首,字字坚定如铁:
“臣恳请——追问沈季衡死案,限三司十日之内,交出三证、三图、三口供。”
赵元鉴沉吟不语,贺明庭却笑着开口:“朝堂不能因私案而轻易变动,此例一开,天下效仿,恐怕会引发混乱。”
沈澹然站起身来,朗声道:
“沈氏之死,无人过问。如今臣为其执笔,问一问,不为父亲一人,而是为天下千万无墓之骨。”
林太傅开口,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既然已经定案,便不怕追审。三司,限期回应。”
方遒之脸色阴沉,但仍拱手领命。
那日后,沈澹然回到东阁,独自书写三页内容,每个字都蕴含着杀意,如同一把把利刃。
第一页,罗列三条证据,标题为《骨痕录》。
第二页,书写一首诗:
“战骨无凭雪夜沉,长街无剑亦无人。
谁将热血书为史?一页欺名万古尘。”
第三页,空白之处,只写了三个字:“待杀人。”
夜晚,苏青歌归来,站在门下问他:“这一次,要杀谁?”
他淡声回答:
“杀一个用文字杀人的人。”
“杀他,不是只为我父亲,而是为了以后,不会再有别人的父亲含冤而死却无人过问。”
苏青歌望着他,良久才说道:
“你这支笔啊,写着写着,比剑还沉重了。”
“我担心你将来会写不动。”
沈澹然抬头,轻轻一笑:
“若真有那么一天。”
“那你,替我杀字。”
她目光微微颤动,轻轻点头。
京中再次飘起雪花,三司内部暗流涌动。
方遒之回到府中的夜晚,忽然有一张白纸落在他的案前。
纸上只有两行字:
“你书我父死名,今我书你死形。”
“十日后,雪停之前,笔落而你不在。”
……
初六清晨,天色未明,沈澹然步入东阁密阁,案上整齐陈列着三份卷宗。
他站在灯下,缓缓铺开纸张,为这场杀局落下关键棋子:
“三策可杀方遒之:破其信、夺其势、移其罪。”
“杀字未出,杀意先行。”
【其一:破信】
方遒之向来以“律令无误”立身,极为看重自己的声望。沈澹然经过查探得知,他三年前曾暗中批复一宗“边地军囚案”,为贺明庭挡下斩首之责,却因没有手谕而被记入“东案备录”一页。
——沈澹然翻阅旧录,找到此页,发现其下署名笔迹,与现任署印者“魏子衡”的签名大不相同。
这一笔迹,可作为断伪章的证据。
沈澹然当夜便以“书律官员不符之嫌”上疏,质疑三司其中一案内文存在“擅改”情况。此举并未指名道姓,却如同在宫中投入一颗巨石,激起千层浪。
三日后,东阁召问此事,贺明庭派人入宫解释,称“旧案笔误”。
沈澹然在朝会上冷冷回应:
“笔误,误不得一命。”
“若字上可杀人,则人上可杀字。”
此言一出,赵元鉴没有说话,林太傅却轻轻敲击桌案,说道:“东阁所言,有理。”
贺明庭第一次,在朝堂之上,无言以对。
【其二:夺势】
沈澹然上奏章建议:“三司会审之职宜设外察之员”,主张外派别官进行复核,会审之人不可自行断卷。
林太傅沉吟之后,批准将此作为试例,派出东阁官员三人,辅以尚法寺中立之士,巡阅三司近年卷宗。
表面上这是制度改良,实际上却是在削弱方遒之的职权。
方遒之的旧属十余人皆受到限制,调职之事暂缓,有官籍者被入册盘点,不得再私自批调案件。
朝中私下议论纷纷,都道“沈澹然一支笔,竟能拆去三司半壁脊梁”。
【其三:移罪】
旧案已被翻出,方遒之的权势也已跌落,接下来便是——取其性命。
沈澹然在宫中提交密本《丙午兵饷考》,详细叙述了五年前军粮的弊端,记载某笔调拨款项并非吏部所批,而是由三司长史手签,款项路径指向“西北第七屯粮”。
而该军营,正是沈季衡当年兵道覆灭之地。
纸尾写道:
“若兵无饷而贼得粮,贼由何得?此为问一。”
“若沈氏死前三日,此批已落三司,为何案中不提?此为问二。”
“若查下皆不通,则贺系之中,必有一笔——杀人笔。”
赵元鉴沉默了整整一日,没有下诏。直到次日朝会,他忽然以“调律大典”为由,召集三司三长史、东阁诸使、林太傅亲临御前共同商议。
殿中,赵元鉴位居中央,案前罗列着卷宗。
方遒之面色冷峻,沈澹然站在堂上,手持册页,说道:
“臣请方大人就此事,当庭解释。”
方遒之冷笑一声:“你以卷宗论断他人,以个人意志杀人,难道以为我三十年律官是白当的?”
“沈澹然,你痛恨父亲之死,可你要知道,庙堂不会因为私人仇恨而轻易下诏。”
沈澹然道:“臣不为私仇下诏,而是为天下百姓问责。”
“若有一人被冤而死,未得存骨,未得真名,未得一问——”
“则臣在位一日,便书写一日。”
他缓缓展开纸页,上面是他连夜书写的一首诗:
“笔上不书人心死,史中岂记骨中冤。
世道欲明须问血,一封孤疏动乾坤。”
赵元鉴久久没有言语,过了良久,只说了一句:
“传尚法寺。”
“——方遒之,即刻停职,入寺留查,限期交证。三司旧案,重审三旬。”
此言一出,朝堂震动。
方遒之被两名御卫带出殿时,回头望了沈澹然一眼,眼中恨意几乎要迸裂而出,却未说半个字。
事后,苏青歌连夜来见沈澹然,问他:“你这一局,触动的是朝堂中最为稳固的势力。你可知道接下来谁会盯上你?”
沈澹然坐在书案前,望着窗外的残雪,缓缓说道:
“我本就是要让他们盯上。”
“若我不主动走入他们的杀局,他们又怎会暴露自己?”
苏青歌低声道:“可杀局之后,便是杀身之祸。”
沈澹然微微一笑,将手中一页纸轻轻放在烛火之中,看着它慢慢燃烧:
“那我,就把自己写死一次。”
“再从灰烬里,写回一个人。”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眼中的锋芒,早已不再是纸上的墨意。
而是——写字杀人,写死自己,写出乱世新局的无畏胆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