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寒梅初绽日,风眼定洛京
第12章 寒梅初绽日,风眼定洛京
翠微作坊的清晨,是被铁锤敲打石臼的沉闷声响唤醒的。不再是聋叔那永远扫不干净的笤帚单调的“沙沙”声,而是带着一种新生的、略显笨拙却充满干劲的节奏。
赵知乐站在那张半新的条案前,看着阿木小心翼翼地用石杵研磨着新领来的、颗粒均匀的贝壳粉。少年瘦弱的手臂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动作虽生疏,眼神却异常专注。阿石则在角落的简易土灶旁,笨拙地控制着火候,加热着一小锅新提纯的猪油和草木灰碱水的混合物,皂化反应散发出的独特气味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哑姑依旧立在廊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但那双空洞的眼睛,偶尔会随着阿木和阿石的动作微微转动。
赵知乐拿起一块阿石昨天烧制出来的、胎质比之前紧密许多的粗陶小碟,边缘依旧粗糙,但形状已经规整了不少。他用手指蘸了点研磨好的贝壳粉,粉质细腻,闪烁着均匀的珠光。他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枚用硬木雕刻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简易印章——印章底部刻着一朵线条简洁流畅、花瓣微微舒展的莲花图案。
“阿木,停一下。”赵知乐招呼道。
阿木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紧张地看向他:“赵……赵师傅?”
赵知乐拿起一块刚刚冷凝脱模、颜色暗红、质地均匀的唇脂膏体,将印章在特制的印泥(用朱砂和蜂蜡调制)上轻轻蘸了蘸,然后稳稳地、用力地按压在唇脂膏体的表面。
抬起印章。
一朵清晰、小巧、带着一抹鲜艳朱砂红的莲花标记,如同点睛之笔,瞬间绽放在那暗红色的膏体之上!原本略显粗陋的唇脂,因为这枚小小的印记,顿时多了一份精致和……品牌感?
“以后,凡是我们作坊出去的东西,”赵知乐将印好的唇脂递给阿木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都打上这个标记。就叫——‘玉莲斋’。”
“玉莲斋……”阿木低声重复着,看着那朵小小的红莲,眼中闪过一丝新奇和敬畏。
“对,玉莲斋。”赵知乐环顾着这个被他一点点改造、终于有了点作坊样子的院子,目光扫过那些品质明显提升的原料,还有两个埋头苦干的少年,“我们要做的,不是街边摊的便宜货色。是能让洛阳城里的贵妇人们,心甘情愿掏出真金白银的好东西!”
“是!赵师傅!”阿木和阿石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冲劲。
有了名分(翠微作坊),有了资源(二等份例),有了人手(虽然只是两个官奴少年),赵知乐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将前世实验室的管理经验和质量控制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灌输下去。
他制定了最简单的工作流程:原料预处理(研磨、筛选)→配料(按他规定的比例)→混合加热/反应→入模成型→冷却脱模→质检(主要是目测和手感)→烙印标记→包装(用洗净晾干的粗纸和麻绳)。
他手把手教阿木如何更高效地研磨贝壳粉和云母碎片,如何用多层细纱布过滤米粉得到最细腻的妆粉。他指导阿石如何控制土灶的火候,观察皂化反应的程度,如何制作更规整的模具。他甚至利用二等份例里多出来的粗布,让哑姑帮忙缝制了几个大小一致的布袋,用来包装成品。
效率在缓慢提升,品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稳定。一块块印着“玉莲斋”红莲标记的香皂、一罐罐散发着清雅气息的花露水、一盒盒带着珍珠光泽的妆粉和唇脂,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在条案上逐渐堆积起来。
财富的萌芽,比赵知乐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汹涌。
第一批“玉莲斋”的高端定制样品——十块加入了微量珍珠粉和玫瑰精油、香气馥郁持久的“凝脂玉容皂”,五瓶用新提纯酒精萃取茉莉和晚香玉精华、气味层次丰富的“夜魅”香水,以及三盒珠光效果更加细腻柔和的“珍珠焕彩妆粉”——通过郑嬷嬷那条隐秘的渠道,悄然送入了与太平公主府关系密切的几位顶级贵妇人的手中。
郑嬷嬷再次出现在翠微作坊门口时,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颓唐和惊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带着矜持的从容,甚至眉宇间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扬眉吐气。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婢女,手里捧着沉甸甸的锦盒。
“赵司制,”郑嬷嬷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气,“您的手艺,夫人们都赞不绝口。这是几位夫人给的定金。”她示意婢女打开锦盒。
盒盖掀开,里面不是铜钱,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光泽的——银锭!还有几匹颜色鲜艳、质地细密的蜀锦!
赵知乐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东西好,但没想到能好到让这些见惯世面的贵妇如此疯狂砸钱的地步!
“凝脂皂,夫人们说洗后肌肤滑腻如脂,香气萦绕整日不散,点名要再加订三十块!”
“夜魅香水,卢夫人爱极,说比宫中御制的蔷薇露还要清雅惑人,要五瓶!”
“珍珠妆粉,崔家娘子用了,她家郎君直夸气色如玉生辉,要三盒!”
郑嬷嬷报着订单,语气平静,但眼底深处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不仅仅是钱,更是她在贵妇圈子里重新站稳脚跟、甚至更进一步的资本!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仿佛能点石成金的手!
“另外,”郑嬷嬷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神秘,“太平公主殿下……也试用过了。殿下说……尚可。”她刻意加重了“尚可”二字,但眼神里的暗示却再明显不过——能让太平公主说“尚可”,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赵知乐强压下心中的狂喜,脸上保持着恭敬和谦逊:“谢嬷嬷提携,小子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夫人和殿下厚望。”他立刻指挥阿木阿石清点银两和锦缎,登记订单。
财富!真正的财富!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汇入翠微作坊这个小小的池潭。赵知乐看着条案上堆积的银锭和光鲜的锦缎,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感受到了“财务自由”的曙光。他不再是那个为了一口饭挣扎的蝼蚁,他有了资本!
有了钱,有了初步的产业基础,赵知乐的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技术升级和资源整合。尚药局司制的虚衔,就是他撬动更高层次资源的杠杆。
他换上那身半新的仆役常服,腰间郑重地挂上那块刻着“尚药局司制”的檀木腰牌,怀揣着几枚“玉莲斋”的精品样品和一小包新制的、加入了微量灵芝提取物(用二等份例里品质极佳的干灵芝反复蒸煮浓缩所得)的“焕颜霜”小样,在阿石略带担忧的目光中,踏出了翠微作坊。
尚药局位于皇城西南角,毗邻太医署。建筑古朴庄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比公主府的香料气息更加厚重和……专业。门口有侍卫把守,查验腰牌时,那侍卫的目光在赵知乐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和那“司制”的腰牌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和审视,但还是挥手放行。
局内回廊曲折,药柜林立,穿着青色或褐色官袍的吏员、药童穿梭忙碌,气氛肃穆。赵知乐拦住一个捧着药碾匆匆走过的药童,客气地询问:“劳驾,请问秦博士当值否?”
秦博士,名秦怀,是尚药局内以钻研药理、尤其擅长滋补养颜方剂而小有名气的一位老博士。赵知乐在翻阅那份意外得到的贡品名录时,留意到此人曾参与过几味御用养颜膏方的改良。
药童指了指回廊深处一间挂着“典籍”牌子的厢房。赵知乐道谢,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厢房门半开着,里面堆满了各种药典、手札和晾晒的药材标本。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老者,正戴着水晶磨制的单片眼镜,凑在一本摊开的巨大药典前,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
“下官赵知乐,新任尚药局司制,拜见秦博士。”赵知乐在门口躬身行礼。
秦怀抬起头,透过水晶镜片,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赵知乐,眼神里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司制?新来的?何事?”声音干涩沙哑。
赵知乐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奉上那盒“焕颜霜”小样和一块“凝脂玉容皂”:“下官冒昧打扰博士清修。下官在外间偶得些许粗浅之物,于肌肤滋养略有心得。此膏乃以灵芝精华为主料,辅以蜂蜡、甘草等调和;此皂亦有些许润泽之效。久闻博士精研此道,斗胆请博士品鉴一二,指点迷津。”
“灵芝精华?”秦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对这个新名词感到陌生。他放下手中的放大镜,接过小盒和香皂,先是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指,蘸取了一点膏体,在干枯的手背上细细捻开,感受着触感和吸收速度。接着又拿起香皂,仔细端详其质地,甚至用指甲轻轻刮下一点粉末嗅闻。
“嗯……”秦怀沉吟着,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膏体细腻,触肤即融,滋润而不粘腻。这灵芝之气……虽淡,却精纯,提取之法……似有独到之处?非寻常煎煮可得。”他抬头看向赵知乐,眼神里的不悦褪去,多了几分探究的兴趣,“此皂……去污尚可,然这润泽之感……加了何物?”
赵知乐心中一喜,知道遇到行家了!他连忙恭敬答道:“博士慧眼。膏中灵芝精华,乃下官尝试以反复蒸煮、浓缩提纯之法所得,取其精粹。皂中则添了少许珍珠粉与蜂蜜,略增滋养。”
“蒸煮浓缩……取其精粹……”秦怀低声重复着,眼中精光更盛,“妙!此法……倒是暗合古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之理!只是手段更为精妙!至于这珍珠粉……”他捻着胡须,若有所思,“珍珠粉外用,古方虽有记载,然多研磨不细,反伤肌肤。你这粉……细腻异常,融合也佳,难得!”
他放下样品,目光灼灼地盯着赵知乐:“小子,你师承何人?此法从何而来?”
赵知乐早有准备,半真半假地答道:“回博士,下官祖上曾行医,略通药理。此法乃下官偶得古方残卷,自行摸索改良,粗陋不堪,让博士见笑了。”
“古方残卷?自行摸索?”秦怀显然不信,但也没有深究,只是感叹道,“后生可畏啊!此等心思,用在脂粉膏皂之上,未免可惜!若能用于正途,精研药性,提炼精粹,于医道大有裨益!”他话锋一转,带着学者的热忱,“你既对提取精粹之法有心得,可曾试过人参、雪莲、何首乌等物?其精华若能如此提取,药效或可倍增!”
人参!雪莲!何首乌!赵知乐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他立刻顺着话头,故作谦虚地请教:“博士所言极是!下官亦有此想,只是苦于……苦于此类珍稀药材难得,更无详细药理记载可供参详,不敢妄动……”
“珍稀药材?”秦怀捋了捋胡须,指了指身后堆积如山的典籍,“药理记载,尽在此处!至于药材……”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牢骚,“尚药局库藏虽丰,然规制森严,非御用或特旨,等闲不得动用。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老夫观你心思灵巧,或可另辟蹊径。譬如那雪莲,生于极寒之地,药性峻烈。然老夫曾阅古籍,言回纥草原深处,有白驼部族所居之雪山,所产雪莲,花蕊金黄,性温而效宏,迥异于常品,乃疗伤圣药,只是路途遥远,极难获取……”
回纥草原!白驼部族!雪山金蕊雪莲!
赵知乐心中狂喜!这信息太重要了!他强压激动,连忙躬身:“谢博士指点!下官受教了!”
秦怀摆摆手,似乎谈兴已尽,重新拿起放大镜,埋首于药典之中,只留下一句:“去吧。若有疑难,可再来寻老夫。莫要荒废了这份心思。”
赵知乐恭敬告退,走出尚药局时,只觉得阳光格外明媚。这一趟,不仅搭上了秦怀这条线,为后续技术升级找到了可能的顾问,更重要的是,意外获得了关于突厥(回纥)雪莲的关键信息!这为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关于未来商业版图的构想,又添上了一块重要的拼图。
财富在积累,技术在萌芽,人脉在拓展。就在赵知乐踌躇满志,准备大展拳脚时,太平公主的指令再次通过郑嬷嬷悄然传来。
没有召见,只有一句平淡却重若千钧的口信:“殿下问,玉莲斋所得厚利,是打算堆在库房里生锈,还是……让它变成能扎根的产业,或者……撬动更有分量的东西?”
扎根的产业?撬动更有分量的东西?
赵知乐捏着郑嬷嬷递来的、写着这句口信的素笺,站在作坊的院子里,陷入了沉思。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但他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太平公主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这小小的翠微作坊。她允许他赚钱,甚至扶持他,但绝不是为了让他做个富家翁。她需要的是,他的财富和“奇技”,能转化为更实质的权力筹码——稳固的产业根基(土地、商路),或者……在朝堂上能为她所用的力量(结交寒门官员)。
土地?商路?在这个时代,没有强大的靠山和深厚的根基,贸然涉足这些,无异于稚子抱金行于闹市!结交官员?更是如履薄冰!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幸进”之人,拿什么去结交?又结交谁?
郑嬷嬷似乎看出了他的踌躇,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殿下还说……狄相门生,多清贫耿介之辈。”
狄相?狄仁杰!门生?清贫耿介?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赵知乐的脑海——袁恕己!史书上有名有姓,狄仁杰的得意门生之一!为人刚正,能力卓著,但似乎……在武周朝堂上并不得志?
太平公主这是在给他指路!让他用“玉莲斋”的财富,去结交、资助狄仁杰门下那些有能力却不得志的寒门官员?这既是向狄仁杰示好,也是在为未来布局!将商业资本转化为政治投资!
赵知乐只觉得豁然开朗!他对着郑嬷嬷深深一揖:“谢嬷嬷提点!小子……明白了。”
寒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在某个傍晚悄然降临。细碎的雪花如同洁白的鹅绒,纷纷扬扬地洒落,覆盖了翠微作坊简陋的屋顶和青石板小径,将整个世界装点得一片素裹银装。
作坊里炉火正旺,阿石小心翼翼地照看着蒸馏花露水的小铜釜,阿木则在条案前仔细地为新一批香皂烙印“玉莲斋”的红莲标记。哑姑罕见地没有站在廊下,而是坐在炉火旁的小凳上,安静地缝补着一件衣服。聋叔依旧在角落里,慢吞吞地扫着永远扫不干净的雪花。
赵知乐没有待在温暖的屋内。他独自一人,站在正屋那扇破旧的木窗前。窗户半开着,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涌入,拂过他额角那道已经结痂、却依旧狰狞的疤痕,带来一丝刺痛。
他手中,轻轻摩挲着那枚代表“尚药局司制”身份的檀木腰牌,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本崭新的、由阿木学着记录的简易账册。上面清晰地记录着“玉莲斋”近期的收支:一笔笔银两、一匹匹绢帛、一份份订单……这是他在这大唐世界,亲手挣下的第一份产业根基。
窗外,院落角落里,一株瘦弱单薄、几乎被人遗忘的红梅,在凛冽的风雪中,悄然绽放出几朵小小的、却鲜艳夺目的花朵!寒风呼啸,雪花肆虐,那几点倔强的嫣红,如同跳跃的火焰,在苍茫的白色背景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赵知乐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那风雪中的红梅。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点燃了胸腔里一股灼热的火焰。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额角那道疤痕,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微冷的、带着无尽野心的弧度。低沉的声音,如同自语,又如同对这漫天风雪的宣告:
“脂粉香可以醉人,也可以迷人眼。公主殿下,您的棋盘……”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那株倔强的红梅,投向风雪深处、若隐若现的巍峨宫阙轮廓,眼神锐利如刀锋:
“……我已入局。”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睥睨和不屑:
“武三思?张易之?张昌宗?”
他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不过是‘玉莲斋’未来的绊脚石……”
他攥紧了手中的腰牌和账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也是我赵知乐,登天的垫脚石!”
风雪更急,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着窗棂。镜头猛地拉远,越过翠微作坊低矮的院墙,越过风雪中倔强绽放的红梅,越过赵知乐那在窗前凝固如雕塑般的身影,投向洛阳城深处——
漫天风雪中,那座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中心的紫微城,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在苍茫的天地间,沉默地矗立着。宫阙连绵,飞檐斗拱在雪幕中若隐若现,散发着冰冷、威严、深不可测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