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街角的破棚子
第3章 街角的破棚子
“官人,官人——”
那声音像砂纸蹭过生锈的铁,尖细里裹着股子土腥气,突然从背后钻进来,刺破了巷口的宁静。孙毅猛地回头时,后颈的汗毛瞬间竖成了刺——街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不知何时蹲了个算命先生。
他穿得比捡破烂的还寒酸,灰扑扑的道袍烂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黢黑的皮肤,打满补丁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一双沾着泥的光脚。头发像团乱糟糟的鸟窝,几缕灰白的发丝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被风一吹,颤巍巍地晃。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直勾勾地盯着孙毅,仿佛能看穿他揣在怀里的凉透的桂花糕,看穿他胳膊上昨天打架留下的淤青,看穿他藏在痞气底下那点护着妹妹的心思。
刚才过这条街时,明明只有卖炒货的张叔在收拾摊子,铁铲敲着铁皮桶,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哪有这号人物?
孙毅皱了皱眉,转身想走。手腕却突然被攥住了——那只手枯瘦得像段老树枝,指节突出得像要戳破皮肤,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力气却大得惊人,像铁钳似的扣着孙毅的骨头,疼得他后槽牙都咬紧了。
“官人,算一卦?”他咧开嘴笑,露出两颗黄黑的蛀牙,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孙毅脸上。没等孙毅挣开,他已经拽着孙毅往旁边拐,孙毅踉跄两步,才发现老槐树后不知何时多了个破棚子。竹篾扎的架子歪歪扭扭,蒙着块发黑的油布,边角烂得像破布条,在风里呼啦啦地响,就像凭空从地里冒出来的,连地上的影子都透着股诡异。
“放手!”孙毅在心里低吼,手腕用力一挣,他却攥得更紧,指腹几乎嵌进孙毅皮肉里。这老头看着风一吹就倒,力气倒比巷口搬砖的老王还大,上次老王跟人掰手腕,赢了整条街的壮汉,可未必有这股子狠劲。
棚子里一股霉味,混着烧过的香灰气,呛得孙毅鼻子发痒。正中央摆着个玻璃球,磨得坑坑洼洼,边缘还缺了个角,却透着股幽幽的绿光,在昏暗中忽明忽灭,像只盯着人的眼睛。“在下莫知言,”老头松开我的手腕,自顾自地坐到破木桌后,那桌子腿歪了一根,用砖头垫着,他一坐上去,就吱呀吱呀地响,“免费给你算一卦。”
孙毅揉了揉发疼的手腕,那里已经红了一圈,五个指印清清楚楚。转身就要掀帘子出去,手刚碰到那油布帘,却被他用眼神钉在了原地。他的目光像黏在身上的蛛网,甩都甩不掉。犹豫片刻,孙毅还是抓起桌上那半截粉笔——不知道是谁丢在这的,笔头上还沾着点红颜色。孙毅在积灰的桌面上划了两个字:没钱。粉笔末簌簌往下掉,落在孙毅手背上,凉丝丝的,像刚下过的雨。
他突然笑了,笑声像夜猫子叫,在棚子里荡来荡去,撞得竹篾架子嗡嗡响:“有缘人,不谈钱。”
孙毅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一波比一波凶。指尖在桌面上悬了半天,指甲把粉笔头掐得更碎了。最终还是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孙悠。写的时候,手有点抖,粉笔在木头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在刮谁的骨头。
莫知言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字上,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仿佛早就知道孙毅会写这个名字。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笃、笃、笃,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毛。“为旁人算?”他慢悠悠地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那胡子白花花的,像沾了层霜,“不为自己?”
孙毅头摇得像拨浪鼓,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只发光的玻璃球,心里全是孙悠的样子——她啃桂花糕时鼓起的腮帮子,糖渣沾在嘴角,舌头伸出来舔了半天;她被自己挠脚心时缩起的脚趾,像只受惊的小鸟,却偏要逞强硬往孙毅身上蹭;她上次摔倒时额头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滚,滴在地上,红得刺眼……刚才那点跟黄毛打架剩下的痞气早没了影,只剩下火烧火燎的在意,像揣了块烧红的铁,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家,把她从沙发上捞起来,捏捏她的手心,确认那温度还是热的。
“行,官人。”莫知言终于收回目光,单手按在了那只玻璃球上。他的手刚碰到球,绿光突然变亮,刺得我眼睛发疼,眼泪都快出来了。恍惚间好像看见球里晃过一片白——是孙悠的白裙子?还是她蒙眼的白纱?那片白动了动,像是在往前走,又像是在挣扎。
没等孙毅看清,玻璃球“啪”地炸开,不是碎成渣的那种炸,而是像水汽一样散开,绿光瞬间变成刺目的红,红得像刚从血管里泼出来的血,泼了我一脸。红光里似乎有个纤细的影子在挣扎,胳膊细细的,头发长长的,像小悠。哭声细细的,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若有若无地飘出来,钻进我耳朵里,钻得孙毅头疼。
那哭声太像孙悠了。上次她摔破头,就是这么哭的,明明疼得厉害,却不敢大声,怕我回来骂她,只是抽抽噎噎的,气都喘不匀。
孙毅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疼得浑身发颤,却没感觉到疼。再看莫知言,他脸色煞白,比刚才那玻璃球的绿光还白,嘴唇哆嗦着,像筛糠似的,眼神里全是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命里……”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被风吹得快要断的线,“孤独一生……”
话没说完,他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似的,猛地往后倒去。那破木桌被他撞得翻了,桌子腿“咔嚓”一声断了,可他的身子却像没碰到桌子似的,直接穿了过去。孙毅下意识伸手去拉,却抓了个空——他的身子像烟似的散了,从脚到头,一点点变透明,最后连点灰都没剩下。
紧接着,整个棚子开始晃,竹篾噼里啪啦地碎掉,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油布被风卷上天,打着旋儿飞远了,那只炸开的玻璃球也没了踪影,连点光都没留下。
不过眨眼的功夫,原地只剩下那棵老槐树,还有孙毅攥着粉笔灰的手。
孙毅站在原地,后背上全是冷汗,把衬衫都浸透了,风一吹,凉得刺骨。巷口传来炒货张叔的三轮车铃铛声,叮铃铃,叮铃铃,跟往常一样。他大概是收摊回家了,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响。一切都跟刚才没两样,好像那破棚子、算命先生、发光的玻璃球,全是自己瞎想出来的。
可孙毅手腕上的红印是真的,五个指印清清楚楚,碰一下还疼;掌心的粉笔灰是真的,蹭在裤子上,留下一道白印;那声“孤独一生”像根冰锥,死死扎在我脑子里,拔不出来,冻得孙毅浑身发冷。
这地方孙毅住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数清巷子里有多少块松动的石板,哪家的墙根有个狗洞,哪家的窗台摆着花盆。从没听说过什么姓莫的算命先生,更没见过会凭空消失的棚子。
不安像藤蔓似的缠上来,勒得孙毅喘不过气。孙毅转身就往家跑,破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噔噔的响,震得脚踝发麻。怀里的桂花糕早就凉透了,硬邦邦的,可孙毅摸了摸绳结上的小雏菊,花瓣还挺精神,黄灿灿的,在风里轻轻晃。
妹妹还在等我。
这个念头像团火,烧得孙毅脚步更快。巷口的油条摊已经收了,只剩下口黑黢黢的油锅,边上堆着些煤渣,散着点余温。孙毅拐进窄巷时,看见自家窗户透出昏黄的光,那是屋里的灯泡亮着,那灯泡接触不好,总闪,每次都是孙毅踩着桌子拧两下才好。
心里稍微松了点——妹妹应该还在屋里,或许正趴在沙发上数弹珠,那些弹珠是孙毅捡来的,有红的绿的蓝的,她总爱摸着玩,说能听出不同的声音。
可那算命先生的话总在耳边响,还有红光里那个哭着的影子。孙毅咬了咬牙,跑得更快了,几乎是在飞。手指摸到门环时,心里的火和冰还在打架。
不管那老头说什么,自己都不会让小悠出事。
绝不会。